用力过猛的下场是,晏闻韶修养大半月才稍有好转的旧伤再次复发,双臂化为羽翅,几乎维持不住人形。
阵法破碎,叶流光奔上前扶住他,急问:“你还好吗?”
晏闻韶勉力支撑,吩咐道:“此地距离陈都不远,你拿我的佩剑防身,带上玉玺就走吧。陈国大将军是叶氏远亲,你回去可先夺兵权,务必善用新届举子。”
他不是仙,而是妖。
她将他视作半仙,如今真身暴露,怎么可能不心存畏惧?
叶流光忙寸步不移:“我走了,你在荒郊野外被狼吃掉怎么办?”
晏闻韶一愣,气笑了:很好,倒的确只是把他当山鸡看待。
他贴近她,将画面和声音一并传入:“珩洲最南有一处灵泉,我会去那里疗伤。”
“怎么去?”
“我自有对策。”
他知交众多,总有应对之法,若当真危急,还可通过魂术联系血亲。
“远水解不了近渴,”叶流光把剑束在背上,捧起几乎能够以假乱真的玉玺,“景韶,你说还有一年才会天下大乱,应该是真的吧?”
晏闻韶只当她是担心前途,随意应声。元身既已暴露,他索性卸去功法,直接变作禽鸟大小的凤凰。
“重要的不是玉玺,而是我,对吗?”
“嗯。”
叶流光拢住他,默了默:“其实只有所有人都不知道玉玺是假的,那也就是真的了。”
晏闻韶未及思量这话的深意,就见她拿起新铸的玉玺,义无反顾堵到了凤喙上:“吃了!”
见他不张嘴,叶流光又捏着他的脑袋使劲一推:“等变成人了再和我犟!再不吃我就直接掰你嘴了!”
晏闻韶心情复杂地又吞下一枚玉玺,叶流光见他还是没有变回去,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养你可真费钱。”
她蹲身翻倒起衣袋,黑市赌来的稀有玉石乒哩乓啷落了一地:“快,把这些都吞了!”
晏闻韶:“……”
“还是不够吗?”一人一鸟默然相对,叶流光心一横,直接将他抱起,“我带你去灵泉。”
金尊玉贵的晏少主何尝被一个凡人这般拥抱,正要反抗,叶流光嗔恼着威胁:“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去集市买鸡笼子,把你提去那什么灵泉!”
路遥山远,少女却就这样草率又决然地带他上路,晏闻韶起初顶着所剩无几的尊严一言不发,却在她用身子替自己挡雨时,心上波澜不惊某处,渐渐起了涟漪。
无论牛车马车,叶流光不计成本地挥霍玉石,荒野无人便餐风宿露,山路难行便徒步而攀,带着他一路向南,没有一句怨言。晏闻韶第一次发现,原来时光和旅途可以这么漫长,原来这个口无遮拦的凡人,也有勇敢细致的一面。
寒风呼啸,他就变大拥着她休憩,赶路时则变作麻雀大小,藏于她肩头袖底。作为长兄,从未有人为他奋不顾身,作为妖灵,从未与人亲近至此。
入秋后的某个深夜,晏闻韶看着她被月光镀银的睡颜,忽然有些大逆不道地想——
为什么她只是个凡人?
凭什么她只是个凡人?
颊边微痒,少女半梦半醒,习惯性揉着金羽,拖着嗓子迷糊道:“别闹,再动就拔毛。”
晏闻韶不觉冒犯,想到她明早还要替他采下清晨的第一滴露水,眸色顿软。
这段因心魔咒而起的缘分,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
他们在一个云意沉沉的午后抵达灵泉,看到来人,树灵惊诧不已:“凡人?还有……晏大公子?!”
叶流光形容狼狈,上前解释:“他伤得很重,可以借这里的灵泉疗伤吗?”
“可以是可以,”老者模样的树灵捋着胡须上下打量,“但我们这儿泉眼堵了许久,要用凡人心脏为引才能净化啊。”
少女怀中一路装睡的凤凰羽翅陡竖,发出一声极具威胁意味的低鸣。
树灵连连啧声:“了不得了,这还护起来了?”
黑|道那些行当,洁身自好的晏大公子从不沾边,听说不久前竟为一个凡人小姑娘欠下黑市主人的人情,看样子果然内情不浅。
他连连敲着拐杖:“晏闻韶你栽跟头了啊!我就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天天往凡间跑,这下整出人妖恋来了,往后天雷有你遭的!”
叶流光一头雾水跟着老树灵来到泉边,看到深不见底的冷泉,紧张低头:“你会游泳吗?”
暖似一团火的凤凰捉啄了一下她的手,展翅扎入泉水。
岸边,叶流光抚着手背红痕,想到即将与那人重新相对,又思及一路种种细节,不觉红了脸。羞恼之际,一群孩童模样的小树灵马上围过来:“你就是那个陈国女帝生下的怪胎?”
“明明爹娘都是疯子,她怎么好像挺正常的?”
“可她和晏大公子真的有点像,好吓人。”
毕竟有求于人,叶流光耐着性子道:“一上来就骂我爹娘,你们不觉得很没礼貌吗?”
为首的小树灵气鼓鼓道:“就骂!晏少主那么善良,你爹却易容成他的样子祸害百姓,你娘还以命作咒,请神罚报复晏少主,你这个四不像的怪胎居然还缠着人家?”
叶流光还要追问,老树灵递来一只留影珠,意味不明道:“姑娘自己看吧。”
光芒暗去,幻象在眼前如画卷展开,一样的灵泉岸边,立着一个皎如皓月的挺拔身影。
身后,老树灵担忧着叹气:“晏少主,赤燚野心昭昭,您刚出魔窟,打算就带着一身伤去渡本命劫?万一那凡人的心魔咒再来扰乱可怎么办?”
彼时,晏闻韶束发抱剑,语气和衣上金纹一样轻描淡写:“不过一介凡人。”
老树灵急眼道:“变成怨魂厉鬼就不一样了!之前有真仙都是被心魔咒弄死的,你连她咒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当心死无全尸!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羲凰全族可怎么办?”
晏闻韶不以为意:“连真名都不知,她能算计我什么?”
“指不定就是看上你身上的绝世心法了!”
他抚上心口,唇边勾起傲然的弧度:“叶娆没有直接咒死我,便已经输了。”
老树灵怀疑道:“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说不明白我一定要去告诉羲凰老族长。”
“那孩子叫叶流光是吧?”晏闻韶指尖幻化出一缕灼火,“她若有帝王之才,便可取代叶娆的命轨称帝,率领陈国成为中原霸主,以女帝身份葬入皇陵。”
老树灵:“但若是个不成器的……”
晏闻韶放飞火凤,淡漠回眸:“那便以传授仙术为由留着,左右是个没有命轨的凡人,待守陈都万民无恙,便让那临时徒儿替我挡天劫罢。”
留影珠碎裂,叶流光定在原地,只觉心头和这千山落木一样,萧萧转凉。
老树灵暗暗叹惋:长痛不如短痛,不是他不愿成全,这少女本就不应存活于世,且不论晏大公子的身份敏感,即使他们心意相通,也会被命轨变更的蝴蝶效应扰乱得永无安宁。
*
三日后,晏闻韶破水而出,循着涅槃刺一路找寻,许久才在古树底望见少女正欲攀爬的背影。秋风飒然,吹掀起那粉白的衣袂,晏闻韶在十步外停下,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心魔咒的事,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当初心存利用,的确怪他轻贱了她。
叶流光听到动静,丢开树干,转身冲他莞尔:“景星凤凰,难怪你会化名景韶。”
见他还在发愣,她款款上前,字正腔圆唤道:“晏闻韶。”
他不回应,叶流光脸色泛红:“我没叫错吧?”
“没有。”晏闻韶眸中柔光倏闪,笑问,“还适应这里吗?”
“都好几天没开荤了,”叶流光抱怨着,指了指树梢,“不过这些红果也挺和我胃口,一天只吃一小颗居然还不会感觉饿。”
晏闻韶催动真气,打落一颗接到手中,用与天性不符的耐心解释道:“此物名为长生果,有驻颜延寿之用,但只在仙乡有效。”
“长生不老不就成半仙了?”
“的确,往日也曾有凡人误入此地,不觉就误了人间十年。”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烂柯人的故事居然真的有。”叶流光接过红果,仰头问,“我要是修仙能和你一样看透天命吗?”
晏闻韶毫不留情打击:“入道太晚,先练两百年再说吧。”
叶流光暗暗瞪他:“你不觉得什么都看透了很没意思吗?”
晏闻韶摇头:“也不是事事都能看透。”
譬如耽搁下来的陈都之行,譬如眼前人的真实心意。
“别打哑谜了,咱们赶紧上路吧。”叶流光催促他,“你无欲无求,什么都能丢下,我却有牵挂和执着,不会轻易决断,更不会轻易舍弃。”
江山转寒,雨雪漉漉,明明是同样的一路,晏闻韶却只觉太短,若非时间紧迫,他宁肯丢下佩剑,与她步行去陈都。
叶流光和去时一般,不管他回应与否,继续说着她十九年生涯中或新奇或平凡的经历见闻。晏闻韶发现,她可以事无巨细地回忆每一个微小的细枝末节,他的两百年生涯却像隔雾看花般,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
故人名姓和容颜淹没在如白水般流过的岁月里,他恍然意识到,自己唯一能抓住的,只有眼前这个鲜活又真实的人。
皇城门外,叶流光见他仍跟着自己,问:“你怎么还不走?”
晏闻韶挑眉:“以防我的恩人死于宫斗,临时决定再留几日。”
没有玉玺傍身,叶流光欣然接受他的补偿:“那便多谢晏大公子了。”
因为延迟抵达,陈都已出现些许人心涣散之兆,他们稍加操控,很快便让叶流光声名大噪,与大将军结盟,顺利掌握了皇城兵权。
晏闻韶处世率性,随缘自适,很少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却每每在与叶流光相距咫尺之时,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故意,总被她避开岔过,似乎刻意保持着某种距离。
譬如那日春雨潺潺,他将油纸伞递至少女眼前:“明知有雨,为何故意不带伞?”
叶流光并未接过:“我这不是着急拉拢新科状元吗?你没事就先回去吧。”
晏闻韶皱眉:“拉拢用得着同撑一伞?”
“朋友之义而已。”
独处总是被她避过,晏闻韶忍不住开口:“叶流光,你是不是在躲我?”
“我看你就是闲的,等忙起来就没工夫胡思乱想了。”少女如初见时的自己那样,用敷衍和沉默搪塞他,可他偏偏没有任何立场干涉。
玉玺造假之事被悄然揭过,随着叶娆之女脱颖而出,竟展现出惊人的帝王天赋,摄政王引退之日,少帝禅位,朝臣一致推举叶流光继承大统位。晏闻韶感受着凝结在心口的心魔印记一点点破碎,二人之间最后的羁绊也化作烟云。
他们只是朋友。
又是一年故宫春尽,殿前人凛然生威,容颜艳若桃李,比前朝女帝叶娆还要灼眼。
晏闻韶见她转身,下意识上前拦住:“流光。”
叶流光华髻冕旈,云带华服,看向他的眼神一如当初:“你会为了我留在陈国吗?”
晏闻韶怔然。
流景韶光,终有一散,她是凡人之躯,不可能随他浪迹天涯。
他们只能是朋友。
良久,他轻笑:“怪我唐突。”
“那你……多多珍重。”
“你也是。”叶流光仍旧笑着,“你那么喜欢算命,我看不如今后当个云游卦师,又可以指引凡人,也不用干涉天命。”
晏闻韶颔首:“我考虑考虑。”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叶流光挥挥手,“以后别再招惹天雷了啊,可不是都像我一样心怀慈悲的。”
晏闻韶目送她一路不曾回头地登上白玉台阶,在城楼接受万民俯首,直到朱红漆门缓缓阖上,人群散尽,方才悄然退场。
他本以为,这只是红尘中一场难免遗憾的邂逅,是凤凰涅槃必须要经历的劫数,却在往后西窗闲坐的无数日夜里,频频念起少女轻衫粉裙的影子,简直像被人下了蛊。
独居无趣,不如寻伴而行。晏闻韶又去了无数地方,试图用良辰美景冲淡那些杂思,直到某日醉酒路过桥边,望见一双难舍难分的人影,后知后觉勘破了心意。
原来,他竟是心悦于叶流光的。
那一夜,晏闻韶饮了彻夜的酒,心意反而愈发清明:他可以陪她终老,齐眉偕老,也可以为她担下雷劫,逆天改命。从今往后,只要她心之所向,即是他剑之所指。
天方破晓,晏闻韶不及解酒,匆忙回族折了一枝凤凰花,追星赶月般御剑到陈都。夕阳映照着灼灼花枝,好像思念在手中变得滚烫,却在听闻女帝大婚的消息时,如坠冰窟。
红纸叠作的牡丹花纷然满街,礼官祝颂,万民庆贺。晏闻韶立在城头,虽然离得很远,还是看见了少女与陌生男子之时,眼中信任坚定的光芒。
既如此,就不便再叨扰了。
他只停留了须臾,没能看到叶流光转身之际,突然回眸望向空荡荡的城阙。
身边男子已从新科状元变作少年丞相,温和问:“陛下在看什么?”
“无事。”叶流光将手从他掌心抽离,“徐丞相,你我结合,只是各取所需。”
对方笑问:“陛下心中已有旁人?”
叶流光不置可否:“一个超然世外的朋友罢了。”
抵达皇城那一晚,她曾在深宫梦见过阿娘。
叶娆血瞳白发,斑驳的脸上珠泪纵横,字字吐得极慢,含着悲喜莫辨的苍凉——
“我要你,牵动他的凡心。”
“你那么像我,他爱你,便等同于爱我。”
“可是啊,仙凡两隔,他若想留你,会怎么做呢?”
她的诅咒,竟是让不染俗尘的晏大公子坠入爱恨泥沼,万劫不复。
“阿娘,你输了。”叶流光将夕光掩在门外,想挤出一个笑,却忍不住滴下泪来,“他不会爱我,更不会爱你。”
从今往后,他会有长久的岁月,久到足够治愈所有旧伤,久到足够将往事淡作旧梦,久到足够忘记叶流光。
珩洲史书记载:陈国叶氏流光弱冠即位,媚骨天成,从陈都权贵到敌国将领,英豪枭雄,无一不是她的裙下之臣。这位女帝以玉面铁心著称,为陈叶王朝创下不世之功,纵使忠臣为她一夜白头,宿敌为她献上首级,也从未对任何一人倾注真心。
然而此刻,身着大红嫁衣的少女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阴影里,毫无杀伐决断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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