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论道

广泽教多鱼认了一百个字,让她自己写写练练,起身去院里摘下两条笋干,打算与海鱼一起炖汤。

“师尊!”

他隐隐听见徐行的声音,四顾一周,没见人影,疑惑地晃了晃头,心想自己果然年纪大了,都有了幻听的毛病。

怎么能让鱼的腥味淡一点,以免徐行喝不下去呢?葱姜加多了会辛辣,若只凭调料,又会盖过食材本身的鲜香,反而得不偿失……

广泽想着,忽然又听到一声。

“师尊,这里!”

这次声音清晰许多,他抬头一看,原来人在屋顶半躺着晒太阳,还翘起腿,极松散的模样。

“当心屋顶塌啦!”广泽笑着揶揄她,“还和从前一样,就喜欢上房揭瓦。”

徐行嘿嘿一笑,听屋内的多鱼刻苦念字,两相对比,略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这小姑娘长大了,保不齐是第二个谈霏。”

“爱学是好事。”广泽道,看了徐行一眼,又补充,“你爱玩,也是好事。”

“师尊不劝我潜心修炼吗?”徐行坐起身,“我修文道这些年,都没有闭过关呢。”

“闭关之事,水到渠成,强求不来的。”广泽见她要下来,伸手去扶,“你要修的不是文道,而是你自己的道。”

徐行第一次听这种说法:“我的道?”

“文道只是一个名称,并非博览群书、行遍天下,明白先贤的道理就能够勘破一切,那些终究是别人的东西。你的来路,你的归处,你是谁,想成为什么……探索这些,才是你要走的‘道’。”

徐行握住他的手,翻身跃下屋顶,问:“那师尊的道是什么?”

“渡众生。”广泽说,“这是旁人赋予我的道。纵然我活过这么些年月,却仍止步于此,再难有进益。”

“师尊没有想过,去寻自己的道吗?”玄灵大阵一事向来是一个心结,她还不死心,又重提此事,“为渡众生而渡众生,终究是无根之浮萍。师尊觉得我是自私也好,如何也罢,何必为了他人而活自己这一生呢?”

“不是自私,徐行。”广泽温柔地看着她的眼睛,有身为师长的慈爱,还有对后辈的骄傲,“这恰恰是最宝贵的东西——你的自我。”

“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些真正普渡众生之人,并非起初便以众生为理想,而是走在自己的道上,才惠及这世间。而反观我,有心无道,除了这一身灵力,便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了。”

他敛眸,继续道:“若你我异地而处,想必从一开始,你就不会向道宗妥协,不会像我那样,一厢情愿地将芸芸众生压在自己的肩上。我相信你有这样的勇气,可惜我呢,那时没有,现在也没有。”

“我不敢生,也不敢死,便只能苟寄此身于天地之间,浑浑噩噩;不敢怒,也不敢恨,于是就爱这世上的每一人、一草、一木。”

“有时我会想,若如今遇到了屠尽我家人的罪魁祸首,我会怎么做呢?是恨之入骨,还是如同爱众生那样,心无芥蒂地予以关情?”

徐行看他的表情,就已经猜到了答案:“是后者,对吗?”

“是的,”广泽对她笑了笑,有一丝苦涩,“除了爱,我已经什么都不会了。”

他活过的年月太久远,久远到这具身躯虽存,魂灵却已融于天地。就如同他的灵力一般,毫无差别、不分爱憎地广泽整片灵洲大陆。

这才是无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其实多鱼一点也不笨。

她学习很快,简直就像干涸许久的土地一样,飞速汲取着知识,劲头足到徐行都受了感染,难得安安稳稳坐在了桌前。

广泽讲了新乐府,让多鱼自己试着作一首自己的诗。她咬着笔头冥思苦想,写下一个笔画,觉得不好,又连忙涂掉,正想哭丧着脸对广泽说不会,对面忽然又传来“哗”的一声。

这样的动静已经持续了许久,徐行坐在二人对面,歪斜着身子半趴在桌上,手中的笔如龙飞蛇舞,写完一张,也不管墨有没有干,随意一抛,再换一张新的,不到半天,满地都是她写的纸。

广泽君大概见惯了她这副做派,习以为常地看着手里的书。多鱼先前只当她在无聊乱画,此时仔细一看,那些纸上竟全是字,有些断断续续,有些却能连成句,不由疑惑:“姐姐,你写的是什么?”

“诗。”

徐行笔底不停,说话间又写满一张,看上去文思泉涌、倚马千言,多鱼趁她还没扔,拿来仔细拜读了一下。

“什么……日春……入我……花?”

“啊,这首是《腹中行》。”徐行诗未写完,名已想好,“鱼衔旧春来,入我碗间游。汤白葱花翠,天寒腹中暖……”

她悠悠吟着不成体统的“诗”,很有青莲东坡的风姿,多鱼目瞪口呆地听她随口胡诌,念了长长一串“笋干鱼汤很鲜美”之类的字句,从食鱼入腹开始,讲到明年砍些新笋与鱼作伴,鱼在新笋旧笋间左右纠结,不甘只食旧笋,又不敢冒险去尝新笋,最后入徐行梦中,责问她为何提供新的选项让自己为难。

多鱼第一次学诗,以为这是什么特殊派别,可纵然如此,也太荒谬了!

不止天马行空,简直是天鱼行空!

她新建起的知识观受到摧残,无助地看向广泽君,却见广泽君抿着嘴笑,似乎被徐行的《腹中行》逗得很开心。

他笑了一会儿,猛然想起这里还有一位单纯的新弟子,连忙嘱咐:“听一听就好,不要学她。”

徐行也不羞恼,仿佛自己当真在写什么鸿篇巨制,晃着头颇为自得地继续在纸上涂鸦,口中辩驳道:“也不是全不能学。”

“哪里能学?”多鱼迫不及待地问,她现在处于一种“什么都想学一点”的狂热状态。

“学我拿起笔,现在,写。”

多鱼有些犯难,捏着笔杆踌躇:“可是我不知道该写什么诗,而且写得很不好。”

徐行再抛开一张纸,没头没尾地问她:“你挖过井吗?”

“见村里的大人挖过。”她答道。

“井打通之后,先涌出来的往往是不能喝的脏水,你会因此放弃这口井吗?”

“肯定不会啊,再多放一会儿,出来的就是清水了。”

多鱼起初还在纳闷徐行问这个做什么,她说完,却忽然福至心灵,“啊”了一声,兴奋得眉飞色舞。

“我懂了,姐姐!我要像一口井一样,先不论写得好坏,‘写’本身才重要!”

“是啊,笔在你手中,别让它困住你。”

徐行看她明白了,竟也有了点为人师表的欣慰感,她与广泽君相视一笑,又说:“师尊推崇以文明道,却教出我这个以文为戏的弟子,不知恼也不恼?”

“不恼,”广泽浅笑着摇了摇头,“言,心声也;书,心画也。都是不平则鸣,何必争执不休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道德经》

“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法言·问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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