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通道深处,宫灯的暖光晕开,将一道人影轮廓浅浅勾勒。唐承雨悄无声息地折返,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那与他几面之缘的男子正背对着他,立在密室中央,如同一尊浸透了寒气的石雕。

唐承雨脚步微顿。

他看见了郭掠风垂在身侧的、紧握成拳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正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情绪濒临爆发边缘的、极致的压抑。

“大侠?”

他出声轻唤,语气平稳,心下却已了然——那帐幔之后的景象,已替他完成了最残酷的陈述,远胜于他的千言万语。

郭掠风闻声,缓缓转过身。

他眸中戾气尽敛,淬作深潭般的寒冰,静而不发,却比发怒时更显慑人。

不待唐承雨开口,他抬手便是一物掷出——

唐承雨翻腕稳稳接住,触手冰凉。垂眸看去,是柄白玉为柄的短匕:刃长三寸七分,小巧趁手,刃身通体幽光,唯有一点暗红血渍凝于其上,扎眼得紧。

“还算干净的,”郭掠风极轻地扯了下嘴角,“也就只有这东西了。”

唐承雨上前半步,语速急而不乱:

“此路尽头直抵东厢书房,是这老东西日常起居之地,耳目众多,不宜硬闯。途中另见一条岔道,窄而幽长。时间紧迫,我便只探了一小段,还不知它通向何处。”

听完这番情报,郭掠风呼吸一滞,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先前为寻尹小烟,江陵分舵召集弟子合力搜遍全城,却不见其踪影。若非后来有位被掳卖至外地的女子侥幸逃回,带来了关键线索,他们岂能寻到城外那处隐秘的墓室地牢?更别提及时救出小烟。

那伙人究竟是如何避过他们所有人的眼线把这些女子运出城的?当时他们百思不解。如今韦府的嫌疑坐实,地下又有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岔道——答案,已然呼之欲出。

“不瞒你说,近期当地多有女子失踪,我来时已查到些眉目。”郭掠风目光沉锐,语气斩钉截铁,“你提及的岔道,多半直通城外。若是只有你我,倒不难从此地脱身,可要带走其他人,还是走那条岔道最为保险。”

语毕,他抬眼看向这位身份不明的男子——他此刻唯一的同盟。

唐承雨并未多言,只略一颔首作为回应。他在脑内整合来时老仆带路的路径,大致勾勒出地下布局的轮廓后,当即前去拨开密室门锁。

下一刻,他无声地打了个手势,身形如鬼魅般掠出,引路在前。

两人循着从西院来时的密道开始回溯,却发现这地下构造远比预想的更为复杂,通道交错,暗门重重。唐承雨沿路在壁灯底座、转角墙棱上刻下细碎划痕,确保退路与方向。此法高效,没过多久,他们便接连寻得两间隐藏的密室。

一旦路遇佩刀守卫巡来,郭掠风便提着短棒率先闪身而出,力求一招制敌,不与对方缠斗,唐承雨则从旁辅助,指间暗器连发,专打关节。

杀人不是比武,往往瞬息之间,尘埃落定,生死立判。

与他们交手的守卫,无一例外被击碎关节,瘫在地上动弹不得,气息奄奄。

起初,唐承雨还会扫去一眼,淡淡问:“留活口?”

“不必。”郭掠风摇头,声音冷硬,“免得再生祸端。”

尾音未落,唐承雨已抽出短匕,寒光一闪,在守卫喉间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悄然断绝所有生息。

两人一路配合,愈加默契,遇人便杀,将这地下翻了个底朝天。

最终,他们寻出七间囚室,共计十一名女子,皆颇有姿色。然而,其中两名女子早已气绝多时,肢体僵硬,身上布满凌虐的伤痕;另有两名女子双腿扭曲变形,因长期折磨而虚弱不堪,已无法自行站立;余下七人亦是面色惨白,身上新旧伤痕交织,但尚能撑着墙壁或相互搀扶,勉强走动。

“想活,就跟着我走,不许出声,不许回头。”

唐承雨背起一名无法行走的女子,身形稳如磐石。他生性谨慎,在这些女子面前特意切换回女声,语气却冷漠如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一时之间,这群受尽折磨、精神濒临崩溃的女子都被“她”冷厉的气势慑住,齐齐噤声,依言默默跟上,即便路过地道中的尸体也都视若无睹。

郭掠风斜睨“她”一眼,看破却不说破,只沉默地背负起另一名无法移动的女子,走在队尾断后。

一行人沉默地在通道中穿行,循着唐承雨先前留下的隐秘标记,又回到了韦老爷尸体所在的那间密室。当获救的女子们再度看到地上那张对她们来说有如噩梦的脸,顿时陷入骚动,有人下意识瑟缩后退,有人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惊呼溢出喉咙。

唐承雨能清晰感受到,背上的女子浑身轻轻颤抖,双臂死死搂住他的脖颈,却自始至终不敢发出半分声响,唯有急促的呼吸透过衣料,浅浅拂过他的颈间。

无暇安抚,也无心解释。他背负着女子率先踏入墙体后的密道,冷声催促:

“走。”

密道狭窄幽深,前半程尚有壁灯摇曳,投下昏黄光晕。愈往深处,光亮便如力竭般节节败退,最终被一片纯粹的黑彻底吞没。

一行人只能弓着身,摸索着石壁沉默疾行。黑暗中,视觉几乎失效,其余感官却被无限放大,指尖触到的是石壁冰冷粗糙的肌理;耳畔是彼此沉重的呼吸、衣袂摩擦的窸窣轻响,偶尔还有碎石被踢动的细微磕碰声在通道里回荡;鼻尖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潮湿土腥气,混着陈年灰尘的味道,阴冷地钻入肺腑。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一缕微弱却清冽的夜风吹来,带着草木的湿润气息,将密道里浓重的土腥味与陈旧腐气吹散些许。

唐承雨精神一振,低声道:“快到了。”

他加快脚步,前方的通道却愈发低矮逼仄,到出口处仅容半身高矮。他俯身屈膝,才带着身上的女子勉强钻过,身后众人也紧随其后,相继从那狭窄的洞口钻出——回身一看,竟是一处废弃墓室的后墙根下,被杂乱的野草与枯黄的藤蔓层层遮掩,与周遭荒野浑然一体,完全看不出有个密道出口。

夜风掠过林地,带来沙沙声响。

这阵风同样拂过郭掠风的脸庞,凉丝丝的。他下意识抬眼望去,只见月光如洗,星河低垂。紧绷的神经,终于在此刻稍稍松弛下来。

可他也知道,眼下远未到能安心的时候。荒郊野岭,夜深露重,野兽虫蛇众多,这些女子本就被折磨得身体虚弱,能硬撑着走这么长一段密道已是很不容易,恐怕都濒临力竭;而城中形势尚不明朗,待韦府老爷的死讯传开,少不得有官府追查、余党反扑。若贸然送她们归家,暴露自身事小,只怕反将她们连同亲属一齐推至风口浪尖,那岂不是才出狼窝,又入虎口?

唐承雨也心知这些女子已是强弩之末,再经不起半分折腾。他没有放下背上的女子,只是小心翼翼地调整了姿势,让她靠得更稳些,随后快步走到郭掠风身侧,低声商量:

“她们的腿走不了远路,天亮前得找个隐蔽的地方休养。”

这恰是郭掠风心中所想。

好在他先前为救小烟,来这处地下墓室踩过点,对附近山林的地形早已摸得通透,否则在这暗夜荒山里,恐怕难以辨认方向。

他心中有底,便转向众人,温言安抚,语带恳切:

“诸位,我跟城外的老猎户们相熟,他们入山打猎时,在附近山坳里有几处临时落脚点,背风避雨,存有干粮,外人很难找到,可暂借一用。”

“眼下就差最后一段路,再坚持坚持,到了地方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就有个年纪稍小的姑娘红了眼眶,哽咽着开口:“恩公,我...我想回家…… 爹娘肯定还在找我……”

她一哭,旁边两个女子也跟着抹泪,不安地低声附和:

“是啊,我们想回家......”

“恩公......我们还回得去吗……”

其余女子皆是神色一黯,或背身抹泪,或低头攥紧衣角,或眼神空茫地虚望前方。她们虽不言语,但那迷茫与悲戚的情绪还是像潮雾般,在沉默中悄然蔓延,压得人喘不过气。

郭掠风眸底闪过一丝不忍,只等她们情绪稍缓,才沉声道:

“我知你们思亲心切,但眼下城里还不安全,贸然回去,只会等来恶徒的报复。”

“我也知,你们之中,或许有人觉得自己是残花败柳,没脸回家,不如死了干净;又或许,有人觉得自己身体残疾,成了拖累,只会招来家里人的嫌弃。”

他话音微顿,目光扫过每一双含泪的眼:

“但现在,你们只需想着‘活’。”

“这世间路有千万条,不论你们以后是回家、投亲,还是远走他乡,都该明白:你们活着,不是为了讨谁的喜欢,也不是为了凑活过成别人期待的样子。”

他声调陡然一扬,字字掷地有声,像一束破云而出的光,直抵人心:

“眼前这一关,咬咬牙闯过去就好。不用急着想以后的路会有多难——只要人还在,这世上就总有新的路可走,总有真心待你们的人,总有值得盼的新一天。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周遭的啜泣声慢慢低了下去,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抚平。唐承雨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刚才竟漏了一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他自身也并不理解的震动。

他自问,若换作是他,或许只能干涩地陈述利害、强硬地稳定局面,不论手段。可这个人不同——他深谙人心,不哄不骗,没有半句虚言,字字句句都直指关窍,带着一种引人信服的力量。

唐承雨默默看着郭掠风宽阔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这世间真有这样一种人——不必高声号令,不必锋芒外露,只是站在那里,便如一座山岳,让人见了,便觉有所倚仗,再大的风雨也能一同扛过去。

唐承雨自幼习武,至今也算是见识过不少江湖豪杰,可他觉着眼前这人不同。但要他说清哪里不同,却又无从开口,道不分明。

无人异议。郭掠风当即蹲身,小心放下背上的女子,随即褪下外衫,“刺啦” 几声便撕作数条布条。他先走到唐承雨身旁,仔细将他与背上的女子缠缚固定,以免在山路难行时滚落。其余女子见状,也纷纷上前搭手。

待郭掠风自己背上的女子也绑缚妥当,他朝唐承雨略一点头,便率先踏入昏暗的林间,劈枝踏草,一路开道。

他头也不回,沉稳的声音却清晰传到每个人耳边:

“山路不好走,都小心些,互相帮扶,莫要掉队。”

唐承雨则背着人,无声无息地缀入队尾。

他眼前,是这群精疲力尽的女子相互搀扶着,在坎坷山路上艰难挪动。

他注视着这支渺小却顽强的队伍,竟会在恍惚间觉得,她们不是在行走,而是在一寸一寸地将自己的“命”,从鬼门关里往外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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