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来自东方天际的微光已刺破沉沉夜色,远处的峰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林间传来细碎的鸟鸣,草叶上的晨露折射出曦光,悄然驱散着前夜的寒凉。
骤然,一声尖利的隼鸣撕裂云端。苏胜天心头一凛,猛抬起头,只见那道熟悉的鸟影正在东北方向低空盘旋,叫声短促急切。
他面色一喜,立刻拨开沾满晨露的灌木,朝着隼指引的方向快步寻去。靴子踏过浸湿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不过两炷香的功夫,他便在山坳深处找到了目标——郭掠风斜倚着一块及肩高的粗粝山石,背脊微挺,维持警觉。一只黑翼褐斑、胸羽洁白的隼正收翅落在他肩头,脑袋轻点,发出低低的啾鸣。
视线越过那道身影,隐约能看见山石掩映后,有一处用藤条捆扎着粗细不一的枯枝搭起的半人高棚子。棚顶铺着厚厚的松针与干茅草,边缘严实地压着一圈石块,以防风雨侵袭。棚内不足十步见方,简陋又狭窄,数名女子人贴人地盘腿而坐,挤作一团取暖。她们大多已经睡着,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倦色,衣衫上沾着泥污与暗红血渍,裸露的腕颈处还能瞧见未愈的伤痕,显然曾经历了非人的磨难。
“郭兄!”
唯有一名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女子并未待在棚内。她原本静立于与郭掠风成掎角之势的缓坡下,听闻人声,当即背过身去,散乱的鬓发随着动作垂落,恰到好处地遮去了大半面容,只留下一道纤细孤直的背影。她双手拢在袖中,肩线微绷,无声地划开一道拒绝靠近的界限,似是戒备,又似不愿让陌生人窥见自己的狼狈相。
苏胜天见状也没多想,快步到郭掠风跟前,语气急切中透着庆幸:
“总算找到你了!昨夜你迟迟未归,也没个口信,我们就知道必定出了岔子。”
“好些弟兄都在寻你,还好你的小夜认得我,一路引着,才找到这儿来。”
郭掠风见来的是苏胜天,暗暗松了半口气,抬手拍了拍对方的臂膀:
“苏兄弟,昨夜之事说来话长,你速速回分舵报信,请马叔点几名会泅水的好手来接应,多带些干粮、伤药和干净衣物,务必走隐蔽的水路,避开官道关卡。我们得尽快给这九位姑娘寻个安稳去处。”
他语速略快,随即又追问:
“如今城中情势如何?昨夜韦府可有异动?城门守备可有戒严?”
苏胜天会意,压低声音回道:
“城中眼下还算平静,但韦府昨夜后半夜就封了府门,灯火通宵,隐约有车马调动的动静。官府暂未明着搜查,但各城门盘查严了不少,尤其对外乡人,比往日严苛许多。”
郭掠风点头,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明白了。你速去速回,正午前务必让马叔动身。我这边若有变故,便放小夜传信,你让兄弟们留意空中动静。”
苏胜天转身离去后,山坳里只剩晨风吹过林隙的轻响。唐承雨立在坡下,望了眼已安稳的众女,将衣摆上的草屑拍落,才沿着缓坡拾步而上。
他在郭掠风面前停步,晨光漫过他清瘦的肩线,镀上一层淡金。
郭掠风抬眸看去,恰撞进一双含雾似的桃花眼里——那眼尾弧度天然上挑,自带三分温软七分朦胧,仿佛看谁都带着与生俱来的情深缱绻,你知他并非刻意,却还是教人心头一软。只一眼,便让被望着的人无端生出错觉,仿佛自己是他藏在心底、惦念了多年的旧相识。
山风掠过,世界却倏然一静。
饶是郭掠风这般素来不为皮相所动、心性沉稳的人,竟也被这双眼眸轻轻攫住了心神。刹那间,周遭万物褪去,唯余眼前一人。
他无端地想起君山的桃花——也是这般,教人移不开眼。每年暮春,轩辕台的桃林便已开得漫山遍野,染透山峦,晨雾未散时,氤氲的水汽浸润着层层叠叠的粉,一树树花影被晓风揉成漫天飞雪,簌簌地飘落,逐着碧色的涧溪悠悠远去。
这联想似将他心头某处轻轻一撞。他喉头轻滚,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目光落在唐承雨沾泥的靴尖——方才竟对着一个男人失了神,这在他过往的岁月里从未有过。
就在这时,唐承雨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平和无波:
“此间事既了,我也该动身了。”
郭掠风闻言,只觉心头莫名一松,又隐隐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空落。他定了定神,抱拳施了一礼:
“承蒙阁下出手相助,此去一路小心。”
话落,却觉不够——若就此别过,山高水长,往后怕是再无交集,连对方姓甚名谁都不知晓。这念头像石子投进静水,在他心湖里一圈圈地荡开,也催生出几分对他来说十足陌生的冲动。
“阁下……” 他喉结轻滚,抬眼时,目光仍未敢直视那双眼睛,只堪堪停驻于对方清隽的眉宇,声音比方才急促了半分:“还未请教高姓大名?”
唐承雨倒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江湖儿女一向来去自如,相争还是相助不过一念,转头便是陌路,这般较真追问姓名的,着实少见。
见对方微微一怔,并未立即回应,郭掠风的耳根蓦地泛起热意,但话已出口,他只能强自镇定,坦荡又固执地望向对方。
两人相视片刻,这片刻明明不过弹指光景,却又漫长得足够让唐承雨心头的念头转了几转。
最终,他的唇边泛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唐承雨。”
那些关于江湖的戒备、对陌生人的疏离,都没有盖过他心底最直接的念头。
那是失了权衡的一刻,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脱口而出自己的本名。
话音轻落,唐承雨三个字清越入耳,连同那抹笑意,一并清晰地刻入了郭掠风此刻的记忆里。
他眼底亮起点点光采,朗然一笑,掷地有声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在下郭掠风。”
唐承雨微微颔首,便不再多言。只见他足尖轻点,身形如惊鸿般掠出,几个起落便没入晨雾缭绕的山林,踪迹杳然,只余下身后的枝叶轻轻摇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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