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映旗喜欢纽约翠绿清新的春,生机盎然的夏,金黄绚烂的秋,唯独讨厌冬天。
客观来说他讨厌所有的冬天,所有和寒冷,萧索和冻伤相关的记忆。在接近美加边境的缅因小镇里,妈妈冒着及膝深的大雪出门工作,他和弟弟瑟缩在没有暖气的公寓里,为了节省空调电费只能盖着又旧又脏的毛毯取暖;假意给他们送圣诞礼物的邻居其实是个骚扰儿童的性变态,好几次都想破门而入;楼道尽头垃圾房总是散发着恶臭,蟑螂爬过脚面...
这也是为什么他长大后选择定居在美国最南部的佛罗里达。阳光和炙热能蒸发一切那些阴冷潮湿的回忆。
客观来说纽约的冬天不算难熬,尤其是住在高级公寓里,一年四季都有空调和新风系统把室温稳定在二十六度左右。钟映旗站在窗前,从酒柜上取下一瓶山崎18。他想了想,还是放了回去,重新开了一瓶尊尼获加。
没什么可值得庆祝的。平淡的一天,不是非常有收获的工作日,没有任何值得开心的事情,甚至用了三把才把车停进地下车库。这可是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情况,证明他今天注意力不集中。
原因也很简单,自己早晨起床查看邮箱时,公关团队发来的邮件里赫然写道:
“我们没有阻止媒体将Jonathan和女记者的暧昧照片作为噱头进行宣传。还有其他几张照片,考虑到女权等敏感话题,我们建议用第一张。这次曝光效果非常好。”
随后附上了那几张耀眼、夺目而质感极佳的照片。一看就是用专业摄影机拍下的。一张丁峻和那个叫吉娜的女记者耳鬓厮磨,举止亲密,甚至可以解释为正在热吻。另一张丁峻站在地毯上,左腕是自己送的百达翡丽,修长的双腿微微岔开,正低着头。而那个女记者蹲在地上帮他系鞋带。两人的关系非常有张力,似乎周身流动着密不可宣的情愫。
钟映旗久久地看着这两张照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烟熏、辛辣和胡椒的味道伴随着淡淡的果香和麦芽香涌入口腔,舌尖似乎因承受不了这丰富而层次分明的刺激而小小地瑟缩了一下,随机鼻腔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波浪,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酒精流过全身,到达每一个神经末梢,又从突触传导到新的神经...
放在桌上的手机猛地震动起来,打断了钟映旗不着边际的想法。
“嗨,那个...你今天过得怎么样。”陈颂的声音从手机里传来,只不过不似平日那么吵吵嚷嚷。今天他的声音有点没精打采,“你这会儿在干什么呢。”
“喝酒。黑标尊尼获加。味道不错,但照比蓝标当然一入口就能感到不同,毕竟价格...”
“咳咳。”陈颂听不下去了,打断他说,“你知道我想问什么。那个照片怎么回事啊。我这种不关心体育的都看到了,还挺轰动的。你说让他出名,是这种方式啊?”
钟映旗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脑子的确有点乱,喝完一杯威士忌后他至少愿意承认这一点了。
“我也是今早才知道的。这没什么,体育明星的花边新闻从来不是什么负面影响。”他淡淡的说。
“我不在乎他,我是说你,你怎么想,你不在意?”陈颂执着地绕回刚才的话题,语气中是少有的关切,“你俩聊了没。”
“没什么可聊的。”钟映旗凝视着酒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我很忙。”
“...”陈颂无言以对,半晌才说,“没毛病。忙着喝酒也是忙,借酒浇愁呗。人一谈恋爱就多愁善感,果然是真的。”
仿佛听到了钟映旗的祈祷似的,第二天他的日程非常满,完全把这件烦人的事抛到了脑后。从早晨开始就有不断的会议和报告要听,下午下班后又去了十九层盯了一下新财年的企划书,跟目前统筹负责的项目经理简单开了个会。他到家时已经接近深夜十一点。手机上没有新消息。
前天丁峻给自己拨了几个语音电话,没打通,之后就没再发消息过来。
多愁善感。钟映旗想起陈颂的话,赶紧刹住自己脑海中即将不受控制的一些想法,坐下来开始看凯文给他发过来的第二天的日程表。虽然年底的忙碌暂告一个段落,但新的一年免不了有新的目标和阶段性计划,还是需要一项接一项去落实。
隔日上午,钟映旗和凯文带着公司的运营主管去了华尔街一家非常出名的风投公司。这是提前很久就预约好的一次来之不易的面谈机会,钟映旗也为此准备了很久。
“财务总不去吗?”运营主管是个很年轻的白人男性,平日总是礼貌而有距离地跟钟映旗汇报工作和跟进团队进程,不过今天站在华尔街那庞然大物般的写字楼下,也难免稍有点紧张,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带。
“没到那一步呢。”钟映旗微笑道,“提前让财务出面,显得有点太迫切了吧。”
“说的也是。”运营主管比钟映旗大几岁,也才刚满三十,单身。他对着反光的电梯门整理了一下头发,问道,“凯文,看出我今天有哪里不同吗?”
凯文看看他,又看一眼钟映旗,耸耸肩道:“并没有关注过。”
年轻的运营小哥展示了一下中指上的戒指,有些眉飞色舞地说道:“住在贝弗利的姑娘,漂亮得惊人。替我保密哦。”
凯文和钟映旗都用他们那种后天习得的热情而标准贺词表示了自己的祝福,不过看上去美国人很受用。钟映旗突然想到什么似地,问凯文:
“我的尺码,是你告诉那个人的,对吗?”
“...是的,老板。”凯文如实回答道,“您没有要求我保密,抱歉。”
“没事。”钟映旗说。
“?”听着这机器人般冷冰冰的对话,一脸懵的运营小哥。
洽谈并不顺利,风投公司的执行董事只待了二十分钟,接了个电话就匆匆出去了。剩下一个做不了主的合伙人跟他们反复兜圈子。到最后即使笑容长在脸上的美国精英白男也笑不出来了,用眼神询问钟映旗是否要走。
钟映旗微微点头。告辞出来后,进了电梯,运营主管就愤愤不平地骂开了,平日那副皮笑肉不笑的面具也扔掉不要了,破口大骂那两个唱红白脸的脑残浪费了一上午时间。钟映旗也深有同感。
“中午了,吃饭去吧。”钟映旗看一眼手机,“凯文,你约一下Steve下午或晚上的时间。”
这是Steve的资源,本来听到的消息是十拿九稳,对方有很大的意愿参与投资FlagRave纽约分公司的B轮融资。钟映旗甚至让财务做了之后五年的营收企划,本来预计至少拿下一千万,不过现在看来一千块都够呛。
“Steve只有中午有时间。”牛排还没端上来,凯文走进来,手里握着已经接通的视频,“准确的说,就是现在。”
钟映旗心中无奈,看了一眼周围安静高档的餐厅氛围,把餐巾丢回到桌上,起身去外面接了视频。
中午的纽约街头,温度不算太低,阳光很好。不过他们的对话却让钟映旗的心情愈发沉重了起来。
“去年八月份的那次财务造假,你还记得吧。”Steve说得很快,似乎情绪有点激动,不过不是冲着钟映旗,“那个被开除的实习生透露了一些材料给几家西岸的竞争对手公司,现在部分客户打电话质疑我们的保密条款是否正常运行,我不知道今天的谈判不顺是否跟此有关,但我猜很大概率是。”
“他的背景调查了吗?”钟映旗沉声道,“一个实习生会做这种事...是我当时处理得不够妥当。”
“现在不是划分责任的时候。”Steve很敏锐,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仍然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Eric,实习生那边我来处理。公司内部虽然暂时不知道,但消息迟早会扩散。今下午立刻在管理层内开会,商量解决方案,把影响控制到最小。融资可以暂缓,不过这个由你决定。”
“明白。”钟映旗答道。
在餐厅匆匆吃了几口,下午钟映旗回到公司就马不停蹄地开会、拉上公关和财务做风险预警,安抚客户并制定应急赔偿方案。同时他还在思索Steve说的那番话。
融资可以暂缓。是指Steve那边会停止给他介绍新的资源。
如果他想要继续完成纽约公司的B轮,就需要靠他自己的人脉和网络,至少目前是这样。纽约的公司虽然挂了FlagRave的名头,实际属于可以自主融资的子公司,也早已签了独立运营协议,钟映旗拥有极大的自由裁量权,但他还是会定期跟Steve共称公司的大致进程,顺便帮华盛顿的公司做一些咨询研讨会。作为回报,Steve会给他稳定输送高质量的客源和投资网。
钟映旗看了一眼表,下午五点五十分了。六点钟还有个会。冬季天黑的早,此时太阳的光芒已经非常暗淡,红色的光球正在缓慢的朝地平线坠落。钟映旗把桌上的台灯打开,继续翻看着当时处理财务造假的记录。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不是凯文通常敲门的声音。应该是待会要见的人力资源主管。他看了一眼手头的材料,正在思索时是让他提前进来开会,还是等到六点再开始。说了一下午话,见了一批又一批人,他是真的口干舌燥,感觉太阳穴都在发胀。
“进来吧。还不到六点,开会还挺积极。”他一边把当时那名实习生的简历从文件夹里抽出来,一边问道,“你还在华盛顿时,招过一个实习生,你还记得吗,去年...”
没有回复。钟映旗抬起头,顿时被眼前的人惊到瞪大了眼睛。
“丁峻?你怎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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