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功过如何相抵

月明如水,繁星灿烂。

接天崖顶,周融提剑而立。

他抬手,掌心一团莹莹蓝光,月华星光如有实质,盘旋着向手心汇聚,然而入体的灵气稀薄,更多的是被身体本能排斥在外的魔气。

接天崖,巍峨高耸直入云端,从上往下俯瞰,如同一座被掏空了的宝塔,塔里盛着滚沸的岩浆,岩浆上方,飞鸟无渡,一切灵力到此都会瞬间被夺。偏偏又从崖底正中生出一根倒锥形石柱,石柱上有一方圆台,灵气浓郁,可媲美洞天福地,名为缚灵台。

缚灵台与崖边由一道龙骨状的石桥相连。

周融垂眸,石桥边站着玄衣轻铠的魔君,他目光不停,继续向前,最后定格在缚灵台。

那里站着宴灵,除了他以外再没人能看见的宴灵。

织金袍裾扫过石阶,周融望着宴灵,一步一步的向他走去。

宴灵亦看着他,常年冰封的脸上一丝活气也无,还是那般清冷的不近人情,永远高居云端。只是那双纯净似琉璃的眼睛里,没了天真,只余下入魔后的荒凉。

“周仙首好胆魄,就这么走上去,不怕本君毁了石桥,让你掉下去尸骨无存吗?”魔君在身后问他。

“这样杀我,你不甘心。”

周融踏上缚灵台,目光停在宴灵身上,说:“我亦如此。”

话音刚落,宴灵悍然出手,魔气澎湃如怒浪扑杀而来。清光剑一声嗡鸣,自动出鞘护在周融身前。

黑色魔气撞上蓝色灵流,对峙一秒后化作气浪,纠缠着向四周溢散,在越过缚灵台边缘后,猛然向下坠去。

岩浆翻涌,窜出三丈高的烈焰,焚烧尽一切。

身后劲风袭来,周融身形瞬间左移。魔君紧追而上,长戟断浪当头劈下。于此同时,清光应召而回。

剑身撞上长戟,蓝光流转,磅礴灵力喷涌而出。魔君收手后撤,避开锋芒。至此,一方圆台上,呈三足鼎立之势。

“周仙首,感觉到了吗?宴灵还活着,惊讶吗?”魔君一副看戏的姿态,饶有兴致的问他。

周融并不理会,只是看着宴灵。

魔君看不到宴灵,却能凭着那一缕魔气感应,他见周融一直望着宴灵的方向,再次开口:“当年你夺他仙首之位时,可曾想过今日?”

四百年前,老仙首羽化登仙,按照百家推举,该是宴灵继任。可惜老仙首之子周融野心勃勃,硬生生夺了仙首之位,还将本该继位的宴灵诛杀,连带着摇光学宫也一并打压。

众人都以为宴灵已身死道消。

五十年前,魔君突然感觉到一股澎湃魔息,没成想竟是早该死透了的宴灵。也不知这人用了什么法子,虽活着,却是谁也看不见他。

魔君本想激一激周融,奈何这人稳若磐石,还是不看他,只望着宴灵。他也不恼,只当周融是太过震惊,这正是他想要的。一个心神大乱的仙首总是比一个镇定自若的仙首更让他感兴趣,直接杀人多无趣,要是能看到对方惊慌失措痛哭流涕那才好玩。

可是周融注定不会让他如愿,他很平静,平静的看着宴灵,平静在广袖下画咒。

“周仙首这是被吓着了吗?仙门百家容不下的人,入我魔族……”

蓝色灵流疾冲而来,甫一靠近,那灵力上裹挟的强大咒法便让他从心底升起一阵恐慌。他太了解那是什么了——诛杀咒,多少次正魔交战,仙门百家就是用这一个邪门的灵咒,伤他无数魔族弟子。魔君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魔气汹涌自掌心而出,紧紧裹住即将触及身体的灵流,狠狠挥手扔下缚灵台。

诛杀咒,杀伤力极强,但是极难绘制,所以讲究出手的时机,必须得是出其不意。这个灵咒在不触及目标时并没有任何伤害,所以无视法宝结界,可一旦触及肌肤,“诛”字落下就是绞心灼肺之痛。

灵流入体,像有无数双手捏住五脏六腑,又像是万蚁撕咬经脉,直到那道不属于自己的灵力被紫府中的灵流洗涤镇压。即便如此,那几息的伤害也足以致命。

除非两者实力悬殊巨大,否则中咒既是必死结局。

何况魔族身体本就排斥灵力。

若遇此咒,唯一的解法便是在它入体前用自己的灵流围困住它,直到两者相互抵消。

“诛杀咒!好一个仙首!”魔君气愤难当,这小儿竟敢诓骗自己,当下提着断浪冲来,长戟划破虚空,带着黑雾缭绕的魔气。

周融持剑迎上,两人在缚灵台上空交手几个回合,黑色魔气与蓝色灵流几番相撞后,无一例外的坠下缚灵台。

岩浆翻涌怒号,火光欺天。

周融在缚灵台落定,白金华袍染上鲜红,眉骨一道深且长的伤口,从眉峰至眼尾,偏之毫厘就要戳到眼睛。他手中仍然握着清光剑,一道由深及浅的伤口从手背蔓延至小臂,皮肉外翻、黑雾缭绕,血流如注。

魔气造成的创口,若无仙草灵药,是不会自动愈合的。

魔君也没好到哪里去,被周融当胸一脚踹下,落地时疾退两步,差点跌下缚灵台,吐出一口淋漓的黑血。

他向前两步,远离缚灵台边缘,望向在一旁观战的宴灵方位。

“宴灵,忘了我们的盟约吗?本君若死了,他下一个杀的就是你!别忘了,还有顾明俊!”

魔君看不到宴灵的表情,但是周融看得见。从他落下来,宴灵就一直在看着他,看他的眉眼,看他的手臂,那双眼睛里压抑的感情太复杂深沉了。他清楚的看见魔君提了顾明俊后,宴灵眼睛里的感情变了,那些复杂的深沉的东西被他压了下去,覆上来的是属于魔的偏执疯狂。

还有自毁。

宴灵瞬间冲了过来。他入魔了,已经召不出太上忘情,赤手空拳的和周融对打。掌风凌厉,魔气浓厚,清光剑几度嗡鸣,却被周融压制着不许轻动。

黑雾缭绕的掌心袭向胸口,周融不躲不避,宴灵却半路改道护在他后腰,用力将他揽了回来。

砰!

是周融方才站的地方岩石碎裂,掉下了缚灵台。

魔君看不到宴灵动作,以为是千钧一发之际,周融自己返身回来,不由得可惜,又有点庆幸。他带着轻蔑说:“宴灵,别这么快把他打死,也别推下去了,留个活口咱们慢慢折磨。你说,把他制成人偶怎么样,能说能听能跑能跳,不过只说你想听爱听的,只做你想让他做的,你应该也很心动吧……”

一道裹挟着磅礴灵力的蓝色剑光杀来,魔君轻巧躲开,那剑光却不是冲他,而是对着那道连接缚灵台与崖边的石桥。

魔君猛然回头,不敢置信的看着断裂的桥身——两丈宽的豁口,豁口下岩浆翻涌,岩浆上方飞鸟无渡。

他怒极,像一头发了狂的猛兽,余生却只能困在笼子里,怒极也无力极了。

“周融!”

“你要同归于尽!”

“本君未必要杀你!”

“你却想让本君困死在这里!”

“本君要杀了你!本君要把你千刀万剐!噗——”

魔君猛然半跪在地,吐出一口黑血。

打中他的是魔气。

是宴灵。

他忽然止住了癫狂,朝周融站着的方位看去,那里有一道魔息,浓烈的魔气。

他开始放声狂笑:“好!好的很!”

“宴灵,你以为你回的去吗!”

周融看着宴灵,此刻的宴灵看起来很平静,他看着魔君,那双纯净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偏执疯狂没有让他不敢看懂的感情,他甚至都不再看周融了。

魔君还在说:“宴灵,你背弃盟约!”

他划破掌心,黑色血珠浮上半空,渐渐要演变成一道符文。

“你背弃盟约!”

宴灵面色一瞬苍白。

“你该经脉寸断!”

宴灵忍耐不住,单膝跪地,吐出一口黑血。他手撑地面,似乎想扭头,却生生忍住了。

“你该灰飞烟……”

周融没再让魔君说下去。

他提剑杀来,手中清光剑蓝光愈盛,磅礴灵力瞬间逼至眼前。周融发了狠,忍着剧痛调动紫府灵气,奋力挑开长戟。

咣当,断浪脱手,砸在缚灵台边缘,蓝色剑光紧随其后斩下,岩土断裂,带着断浪一同滚下缚灵台。

“不!!”魔君右手徒劳的往前一抓,那是他的本命武器,如同爱子,可是脚步却止在缚灵台边缘两步之外。

“停下。”

周融居高临下、俯视着魔君。

“停下?”魔君笑了,“周仙首这么天真的吗?本君死了也要拉他陪葬,他背弃盟约活该受此惩罚!”

“你这辈子也别想离开缚灵台!”

回应他的是清光剑划破肚腹。

“你杀了本座又如何?你以为是本座引他入魔的?你以为是本君控制的他?”魔君放声大笑,“你还不知道吧,顾明俊失踪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他。焉知他不是因此生了心魔?!”

“周融,他的魔心不是本君诱导的,即便本君死了,他的魔心也不会消散!”

“我知道。我不是为了他的魔心。”

“我此番来,只为杀你。”

周融来此,只为了杀他!

可是他不会看着宴灵被魔君伤害折磨,歃血为盟又如何,他不会让宴灵在自己眼前灰飞烟灭。

魔君却是被逗笑了,他凭着模糊的感觉看向虚空中的某一点,嘲讽道:“宴灵,听听,周仙首说不是为了你呢!”

话落,一股澎湃魔气从他看着的那个方向袭来,魔君本就是强弩之末,又失了本命武器,整个人被这股魔息击的后退两步。跌落山崖的那一刻,他燃尽全身魔气回了一掌。

周融几乎是瞬间闪身到宴灵身前,手中清光剑爆发出刺目蓝光,为主人筑起一道灵力结界。然而一代魔君濒死的反击又岂是一道结界可以阻拦的,汹涌魔气瞬间击碎屏障,将两人推下缚灵台。

周融返身抱住宴灵,宴灵眼睛里又是那样复杂深沉的感情,他张了张口,说出的是他的名字。

“周融,我……”

接天崖高耸入云,可是掉落的速度太快,宴灵没能说完,他也没能听到。

***

“仙君生前有无量功德,本该飞升成神。然一念生魔,罔造杀孽。两两相抵,不必押入炼狱,可入轮回。”

阴曹地府中,阎王对宴灵如是说。

宴灵拒绝了。

他问:“周融呢?”

“他不在地府。”

“他去了哪里?”

“仙君心中清楚。”

宴灵不问了。

功过不必相抵,又如何能相抵。他愿意坠入无间,如果有可能的话,有那么一点可能的话……

“那些功德,我想换一样东西。”

换我记得他。

然而谁又能真正的带着所有记忆淌过轮回呢?

戊未四十八年,周融夺宴灵仙首之位,统领修真界四百余年,直到戊亥九十九年,被入魔的宴灵联合魔君绞杀在缚灵台。

宴灵堕入无间三千年,消完业债重入轮回,灵魂却被困识海深处,看转世的自己如所有饮下孟婆汤的人一样,前尘尽忘。

看他因为禁咒残留,一次又一次的被人遗忘,再一次又一次收拾好情绪回到瑶山,和那些他看重的师长兄弟把酒言欢。

也看曾经辉煌荣耀的第一学宫没落成如今的二流仙门,任人欺凌。

冷眼旁观,心如死水。

直到二十三年后,宗门祭祀。

辛未二十八年,暮春。

“——绝无可能!”“费廉,你莫要欺人太甚!”“祖师爷的遗物断不会给你们魔族!”

周融再一次睁开眼,仍旧是不透一丝光亮的黑暗,这是他被困在棺中的不知第几个年头。

那夜抱着宴灵从缚灵台上跌落,烈焰焚身该是尸骨无存。可当他再醒来时却在这具棺材里,棺身上也不知被人绘制了什么奇怪阵法,竟脱身不得。更要紧的是,棺材内壁绘着阻灵阵,他借尸还魂的这具躯体紫府内本就只有几缕灵力残留,更加不敢强行破阵。

他不得已困宥棺中,疯癫过,麻木过,最后归于平静。

棺外乱糟糟的,两拨人协商不成打了起来,混乱间,还有人撞上了棺木。

都打到他棺材前了,这是要掘墓吗?

周融还挺期待。不过要怎么解释自己活着?他们要是以为起尸不由分说动手怎么办?

正想着,打斗声却在瞬间停了。消失的干干净净,一丝人声也无。

果然是他想多了,哪里会有人闲着没事开人家棺材。周融手贴棺盖,不抱什么希望的习惯性推了一下。

嘭!

黄金敲击的沉闷声响,棺盖被推动了?!

周融愣了一会儿,又试探着推了一下。

这是哪位道友灵力强悍,竟然劈开了棺身上的封印!

棺盖被大力掀飞,沉闷巨响中还夹杂着一声男人痛苦的闷哼。

周融捂着眼睛,他久居黑暗,被棺外强光刺的双目刺痛,阵阵发昏。指尖聚起蓝芒,尝试吸收天地灵气,然而灵气方一进入紫府,便是全身剧痛,紫府也如灼烧一般。

这幅躯体生前也不知遭受了什么苦难,竟连引灵气入体都难。

缓了好一会,周融才从那阵晕眩中抽离,顿时察觉出另一道陌生气息。

修士,修为低下。

尚可一战。

心念电转间,他已抬起左手,指尖蓝芒微弱,那名修士却被惊的后退一步,灵流也随之紊乱,难以忽视的紧张。

是个小后生啊。

摸索着抓住棺沿,周融借力慢慢坐了起来。他改了先前直接动手的主意,以袖遮目,温温和和的开口——

“后生。”

“什、什么?”

粗粝嘶哑,难以辨析。

怪不得人家听不清。

周融缓了几息,努力回忆发音:“后生,棺中、棺中黑……暗,呆了许、久,怕是一时、见不得光了,可否借、干净帕子遮目?”

虽然说的断断续续,可他自认语气没错,是从前招待各家弟子时的斯文温润,没想到这小后生却是扑通一声跪下了。

“祖师爷,弟子是跟随师门前来祭拜您的,不是有意打扰您老人家安眠!弟子、弟子名唤晏灵,虽然、虽然法术低微,但弟子修炼刻苦,从不敢懈怠,弟子刚才只是、只是,弟子拜见祖师!”

宴灵!!

那两个字仿佛带着接天崖底的滚滚岩浆,灼热闷燥,蚀骨断筋。周融喘不过气,拇指死死按住食指第三节,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指骨。若是他双眼没有受伤,只怕此刻握住的就不是自己的指节。

——眼前这个晏灵与他记忆中的宴灵长相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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