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融第一次看见宴灵，是在阳明山那条曲折的游廊上。

他提着弓箭从寝殿出来，绕路先去定坤塔转了一圈，确认封印完好无损后疾步往后山走去。路过游廊时，余光中瞥见一道身影，蓦然停下脚步。

墨绿色的摇光学宫弟子服，衣袖宽的能当抹布使。游廊依水而建，那人站的笔直，垂着眼看水中游鱼，冷冷清清的，不像个活人。

像九天谪仙。

这个节骨眼儿竟还有摇光学宫的人来阳明山？欲一看究竟，姜集的喊声已经从东边传了过来。

“周四，干嘛呢你！走了，打猎去！”

周融循声望去，姜集站在游廊尽头的圆门后，窄袖劲装，身后还有一群相似打扮背着弓箭的世家子弟，一群人冲着他挥手，显然是在催促。

没什么犹豫，周融放弃了去找那个摇光学宫弟子，应了声，转身向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走去。

冰雪消融万物复苏时节，姜集喊了一群世家子弟去打猎，大家不拼修为，只比身法，看谁的拳脚功夫厉害打的猎物多。没有彩头，打的猎物最后也会放生，图的就是一乐。

并且乐此不疲，每年都来这么几回，周融回回不落。

越过圆门，姜集伸手揽住他肩膀，推着他向前走，边走边问：“你刚愣什么神呢，站那老半天？”

游廊曲折，想来姜集没看到那个人，但摇光学宫的弟子一向不爱来阳明山，近日也没有什么法会。他前段时间外出不在，姜集却是在的，也许他知道呢？

“集哥，我刚才在回廊上看见个人，摇光学宫的，他是谁啊？”

“还能是谁？天之骄子呗！刚从东川回来的那个，”姜集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语气中也是充满了敌意，“你前两天不是陪顾二那傻子摘仙草去了吗，还没见过。”

姜集是他们这群人中年岁最长的，周融从小就喊他集哥，顾明俊家中行二，姜集一直喊他顾二，而他在家中行四，所以他们都喊他周四。

周融不忘替顾明俊反驳一句：“别这么说明俊，他只是稚子心性。”

然后挣开姜集的胳膊扭头就往回走。

姜集在后面喊他：“你又干嘛去？”

周融头也不回，高声答：“找宴灵，拉他一起去打猎。”

旁边立马就有人劝阻：“周四，别白费功夫了，他请不动的。”

“让他去，”姜集拦住那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你不让他被拒一次，永远想着。”

周融摆摆手，意思是不用担心我有数。

他们这一辈里，天纵奇才再多，能被称为天之骄子的永远只有那一个人——宴灵。

宴灵有一位堂祖父，两百年前飞升成神了。飞升时却没带走随身佩剑，而是把它封印后留在了宴家。宴灵出生的时候，那把名为太上忘情的佩剑嗡鸣了好一阵，那时就有人猜测——这个孩子怕不是和他堂祖父一样，也是位修炼天才。宴灵果然不负众望，天赋颇高不说，引气入体时，太上忘情更是挣脱封印，在他身边盘旋着飞舞。

人人都说，他是注定要飞升的。

宴灵的父亲是个没什么天分的人，偏偏叔父是个天才，所以对宴灵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只是宴家传承不久，能提供给门下弟子的资源并不多，所以宴灵引气入体后就被宴父送去了摇光学宫，拜在当时的天下第一人菩玉仙尊门下。

去岁菩玉师尊仙逝，才把他接回来。

宴灵去摇光学宫的时候，周融还没出生，后来虽有跟随父亲去拜访过几次摇光学宫，但每次去的时候宴灵不是在闭关清修就是下山游历，他们两个是一次也没见过。

用姜集的话说，这叫王不见王，合该如此。

一个是仙首之子，在仙盟阳明山众星捧月；一个是天之骄子，在第一学宫高坐云端。

周融不这么认为，他还是挺想见见这位注定要飞升的天之骄子的。

可等他走回去，游廊上已没了人影。

周融啧了一声，也不强求，转身原路返回。姜集他们还等在原地，见他独自一人回来，幸灾乐祸：“他是不是拒绝你了！”

十分肯定的语气。

连人都没见着，哪门子的被拒绝。

周融开口，一派温润斯文的模样：“没有，没见着人，估计走了吧。”

“得！你下回还得想着。”姜集再次揽着他往前走，语重心长的劝说，“人家是注定要飞升的，哪儿愿意理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啊！就算仙首伯父交代了你要好好招待来往的各家弟子，但这个宴灵绝不算在里边。何况，人家可是摇光学宫的小师叔，不是什么小弟子。”

周融心道：我又不是因为这个。

回廊上遥遥一望，周融惦念了好久。可是心里再惦念，他和宴灵总是差点相见的缘分。后来一起长大的这些人都见过了宴灵，就连顾明俊也见过了，而他每每被人拉着出去，每次都错过。

再次遇见宴灵是两个月后，春天已经走到了末尾，夏荷初显窈窕之姿。他打猎归来，听闻父亲除妖回来，衣服也没换，带着一身薄汗就跑去了水亭。

莲叶接天，碧波荡漾，湖中心的八角亭悬挂轻纱。周融刚踏上木桥，水亭里就转出一人，身量欣长，蓄着胡须，十分的儒雅随和。

“爹！”周融高声呼唤。

周悬之看见小儿子也是高兴非常，马上招手：“小四，来来来！”

周融小跑两步过去，到了跟前咧嘴露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笑。

周悬之见他一身劲装，不用问也知道又是打猎去了。少年人热烈张扬不是坏事，何况他生的儿子他知道，骨子里是有争强好胜的傲气在的。他也不说什么，拍了拍周融的胳膊，转身向水亭里的人介绍：“宴灵，这是我家周融，你们之前应该见过了吧。”

风吹薄纱，露出水亭中少年清雅的面容，皎皎明月，见之忘俗。

很多年后，周融回想起这一段旧日时光，不得不承认，看到宴灵的那个瞬间，他心脏悸动。

他很喜欢宴灵的眼睛，纯净似琉璃，清正中带着点稚子的天真。那个时候，宴灵就用这样一双眼睛看着他，说：“没有。”

语调清清冷冷，像冬日里覆在红梅上的雪。

虽冷，却美。

宴灵自摇光学宫回来后也曾来过几次阳明山，周融是个知礼的好孩子，从小到大对前来阳明山的修士都是款待有加，周悬之自然而然的以为两人已经见过面，却没想到竟还是没见过。

“没见过也没关系，以后多来阳明山，融儿他们经常去打猎，你也跟着去玩玩，都是差不多大的年纪，何必整日拘着。”周悬之笑的儒雅，转头又嘱咐自己儿子，“小四，宴灵刚回来，记得叫上人家。”

周融自是不会拒绝，满口答应下来：“我记着了爹。”

桥那边来了位青衣弟子，对着这边遥遥作揖：“仙首，诸位长老有请。”

周悬之眉目染上几分愁绪，然而转瞬即逝，再跟周融和宴灵说话时又恢复了随和的笑容：“我去找几位长老商量事儿，你们先熟悉着。”

仙首诸事缠身，周融早已习惯了他爹这种忙碌的样子，应了一声，把人送到岸边。

然后转身。

宴灵就站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第一次近距离看见这位众人口中注定要飞升的天之骄子。游廊上遥遥一眼，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太过清冷了。明明大家都是十几二十出头的少年人，姜集明俊每日都是风风火火，自己也免不了张扬笑闹，誓要与天比高，可这个人却是一点热气也没有。

清清冷冷的站在那，清清冷冷的说话，偏偏看起来又是那么的天真无辜。

这就是摇光学宫养出来的天之骄子吗？

周融上前一步。

宴灵那双如稚子般纯净的眼睛轻轻动了一下，细碎天光盛在里面，莹莹流动。

周融轻轻一笑，是一惯的温暖和善模样，他唤他：“宴灵。”

寻常修士之间打招呼都是唤某某道友，能够直呼其名的往往到了一定交情，原本他和宴灵第一次见面应该喊他宴道友，可是周融偏偏不想那么叫。道友两字太普通，也疏远，周融有一种直觉，他和宴灵不会那么疏远。哪怕阳明山和摇光学宫隐隐对立，哪怕全修真界的人都认为他们是宿敌，他就是有这么一种直觉。

周融以为这叫惺惺相惜。

也许是周融脱口而出的“宴灵”两字太过自然，笑容也实在是温暖，对面的人隔了一息后回到：“周融。”

只是比起周融语中释放的好意，宴灵的这两个字就客气有礼多了，并且毫无亲近的意思。

夏风习习，吹动两人衣角，却吹不散周融身上的热气。他背着弓箭，不自在的动了动肩膀：“打猎出了一身的汗，身上黏腻的厉害，”先是垂眸看了眼左手食指上的那枚墨玉戒指，而后看向宴灵，眉眼含笑，热情相邀，“我得回去沐浴换身衣裳，不如你先同我一道去星云殿？”

宴灵眨了下眼睛，琉璃般的眸子里天光流淌，道：“可。”

周父：我有点事得赶紧走，你们先熟悉着。

像极了相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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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前世·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