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要走的，这关押妖兽的高塔也无甚可逛的。
只是他为什么一直催促？
周融心里虽奇怪，面上却丝毫未显，应了声后举步向前，因此刻高兴，眉眼间俱是少年人的明亮鲜活，一边闲逛一边为宴灵介绍，权当他是第一次来仙盟。
转悠了两个山头后，前方豁然是一处翻涌云海，云海尽头，花木掩映中，是一座倚着山壁而建的九层楼阁。
“那就是藏经阁。”
宴灵一路兴致寥寥，直到此刻才像是回神一般，定定的望着对面。然而那是极细微的变化，周融却仿佛读懂了，拉着他就要过去。可惜将将挨到衣角，后方远远的传来人声。
“周师兄宴道友！”一名小弟子御剑而至，“仙首叫你们去流风水榭。”
说着偷觑一眼宴灵，补充完后半句，“宴山主也在。”
宴灵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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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风裹着水汽，吹动檐下青铜风铃叮当作响。周融跨进水榭，看见父亲正端着瓷杯饮茶，对面坐着一位面容苍白的中年人，正是宴灵的父亲——麓山山主宴倜。
宴倜几年前除妖时遭了暗算，险些废去一身修为，此后身体便不太好，人也鲜少再露面，周融上一次看见他还是在小半年前的仙门合议。当下他咧嘴露出一个笑来，喊到：“爹，宴伯父。”
“仙首，父亲。”宴灵冷淡道。
宴倜原本对着周融还有几分笑意，看见亲生儿子反倒冷了下去，只一摆手，自顾自饮茶去了。
周仙首连忙打圆场：“来来都坐。”说罢亲自斟茶，询问二人，“都逛了哪些地方，可曾去过吟春台？”
“还没呢，刚走到藏经阁，就被爹你叫过来了。”周融答到。
“那可惜了，今日摇光学宫的徐司律和薛司乐过来议事，议后薛司乐技痒，去吟春台和你姜伯伯切磋去了。”
“薛司乐没见到，遇见徐司律了，就在定坤塔。”周融不觉得可惜，他看摇光学宫的人也没那么顺眼，瞄一眼宴灵，那人还是那副清冷的模样，除了礼貌性的浅饮一口茶水后，再无动作，坐在那垂着眼如同入定一般。指望他接话是不可能的了，周融又问：“是出什么事了吗？怎么摇光学宫的前辈也来了？”
“还是下月测灵大考的事。”周悬之只说了这一句，然后轻咳一声，开始对宴倜打眼色。
宴山主不是很情愿的放下茶盏，冷着脸说：“学宫那边提议今年让宴灵监考，几位宗主已经同意了。考虑到宴灵初回北境，对各家弟子和考试流程都不熟悉，所以你父亲和我们商量这个月让宴灵住在阳明山，方便跟着几位长老学习，测灵大考结束再回麓山。”
宴灵终于动了，他慢慢的抬起眼睫，似乎想看周融，中途不知想起了什么，最后一刻还是转向了自己的父亲。
“是。”
恭敬有之，温情半点不见。
宴倜撇开眼睛，语气更为严肃：“我已命人将你的东西收拾过来，今日开始，你就暂住阳明山。”
眼见气氛又要冷下去，周悬之再一次站出来打圆场，笑看着宴灵说：“你不必拘谨，阳明山经常招待各家弟子，有一整座山峰专门留着。你是喜欢临山还是喜欢临水，我让人去给你收拾屋子？”
这么问完全是出于一颗想要让小辈自由选择的心，可惜宴灵并没有特别的喜好：“都可。”
周仙首再努力的热场子，也遭不住这对父子接连的寒流攻击，正是尴尬凝涩时，周融蓦然开口：“可以住我那啊。”
宴灵眼睫骤然一颤，控制不住的看向周融，雪夜清寒般的眸子里顷刻间闪过无数情绪，眼也不眨的盯着对方。周融迎着他清凌凌的目光灿然一笑，然后毫无留恋的转向周父，继续道：“星云殿也有很多空屋子，集哥他们过来不也经常住我那吗？”
周父自然没有异议，宴倜却不赞同，只是还没来得及阻止，周融像是能猜到他的心思般再次开口：“宴伯父，我肯定好好招待不让人欺负他，您还信不过我吗？”
周融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拿着果子替他爹招待过来的各仙门弟子，十几年下来，整个仙盟都找不出比他更知礼的孩子，各家弟子愿意来阳明山有一半的原因都是因为乐意和他相处。宴山主纵然不希望宴灵沾染太多红尘，此刻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道：“那就如此吧。”
心里到底是不痛快，他一瞥宴灵，喝到：“还不快去惟道堂！”
“何必如此着急？明日再开始也不迟。”周悬之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出，惊诧之余赶忙相劝。
周融也是讶然，都不让喘口气的吗？抬眼去看宴灵，后者却匆匆避开视线，已听话的起身：“无妨，晚辈告辞。”
“你说你，唉！”墨绿人影已冲向天际，仙首叹气，无奈地瞅着宴倜，从表情上看，是真的很不认同他的做法，却碍于对方身份和小辈在场不好驳斥。
宴倜一脸固执，拱手：“我也回去了。”
“回吧回吧。”
水榭只剩下周氏父子。
“爹，你也觉得宴伯父对晏灵太严苛了，所以想从中调和，”周融给周父添好茶，又给自己续了半杯，“可惜失败了。”
他浅饮一口，眉眼间带着忍不住的笑意。
“还是有进步的，至少他同意宴灵搬过来了。”
“搬过来好啊，搬过来爹你就能亲自教导了，正好圆了十八年前的心愿。”
“臭小子。”周悬之笑骂一句，喝了口茶后又叹了口气，问：“你和宴灵相处了大半日，有没有觉得他太冷了？都快没有热乎气儿了。”
谁说不是呢。
那个人，只是遥遥一眼，都觉得不像个活人。离得近了，发觉何止是清冷，分明是不近人情。
周融摩挲着墨玉戒指，回到：“确实。爹，他这样的性子，也许并不需要温情脉脉。”
“小四，没有人会不需要温情。”周悬之谆谆教导，“你看他好像不需要，很有可能是因为失望了太多次。”
“宴灵小时候是很粘人的。”
“嗯？”周融完全想象不出来宴灵清冷的脸上作出依恋的神色。
周父拍拍儿子的肩膀，继续回忆着：“你宴伯母生宴灵时难产而亡，因着那把太上忘情的缘故，人人都说是因为宴灵灵气太盛，她承受不住，所以才……”
“你宴伯父是个对自己和别人都很严苛的人，不懂得如何与孩子亲近，宴灵五岁之前还没引气入体那会，经常满山跑着找他。”
“伯伯，抱，抱。”
四岁的宴灵，小小的一团，浑身磕的脏兮兮的，跌坐在麓山密林里。瞅见周悬之，哭着要大人抱。
周悬之心疼的把他抱进怀里，上下检查一遍，发现好几处擦伤，连忙用灵力治疗。
“怎么又一个人跑出来，疼不疼啊。”
“找、找父亲。父亲不让，他们跟。”小宴灵抽噎着回答。
周悬之只好带着他去找宴倜。
“父亲！”小宴灵看见宴倜，挣扎着就要下来，周悬之恐弄伤了他，连忙把人放下，小宴灵迈着小短腿噔噔噔跑过去就要抱大腿，宴倜闪身避开，肃着脸厉声呵斥：“你不好好打坐清修，跑过来干什么？”
小宴灵不敢再上前，害怕又委屈的站在那，说：“我，我想你了。”
“大道无情，你怎的这般儿女情长？！”
“诚昭！他才四岁，你怎么如此！”
周悬之看不过去，赶紧上前把小宴灵搂进自己怀里，一边擦泪一边与宴倜争执。
他想把小宴灵接到阳明山亲自照顾，提了几次都被宴倜严厉拒绝，无奈之下只好多抽些时间去麓山看望。可惜仙盟事物繁杂，他能挤出来的时间并不多。每次去，都感觉那个粘人的小宴灵比之前沉默了些。一年后，宴灵成功引气入体，他正打算以仙首的名头召宴灵入阳明山，没想到宴倜已提前和张宫主商量好把他送去了摇光学宫。
“宴灵的堂祖父是个仙痴，引气入体后便常年闭关不问世事，因缘巧合之下和菩玉仙尊论道，不久便白日飞升。宴家也因此打出名头。”周悬之顿了顿，“所以宴灵才会拜入菩玉仙尊座下。”
“菩玉仙尊信奉清静无为，我原以为，宴灵在他门下会好过一些，至少不会再被压着天性，没想到还是成了现在这样。为父有时会想，若我当年强硬一些，今时或许大不同。”
周融不知道会不会大有不同，也无法想象宴灵到底在摇光学宫经历了什么长成如今这副性子，他只是在收拾好一切后，掐着点停在了惟道堂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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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辈慢走。”
宴灵恭敬俯身，目送几位两位长老跨过门槛，转身开始整理书简，正打算把它们分门别类的放到对应书架，忽然外面响起吴长老的声音——
“小四，你站这儿干嘛呢？有事找我们啊？”
周融：“没，我等晏灵呢。”
宴灵手顿了一下，竹简轻轻磕在檀木架上。
屋外葛长老接道：“他收拾东西呢，一会儿就出来。”
“哎，几位伯伯慢行。”
宴灵加快速度放好，穿过三道雕花木门，走到檐下蓦然停住。
惟道堂外的三层台阶下，周融负手而立，天边云如火烧，他沐浴在金红晚霞中，唇角扬起，朝自己露出一个温暖的笑来。
宴灵不知怎的就想起十五年前那个被周仙首抱着、背对着自己的稚子。
那年他八岁，拜入师门的第三年。
那天和以往的一千多日没有什么不同，明镜台安静不闻虫鸣，唯有山风轻柔吹拂衣摆。师尊依旧在打坐，他静坐在旁，突然有人开了结界，宴灵知道是那个只见过两次面的徐师兄来了。
明镜台常年封着结界，只有菩玉仙尊、徐克己、宴灵三个人知道如何打开，因菩玉仙尊已不问世事，徐克己又领了学宫司律一职，故而要求他不必常来。
宴灵睁开眼睛，准备向他问好，一个音节尚未发出，徐克己已抬手制止了他，径直走到菩玉仙尊后，撩袍坐下，道：“师尊，周仙首今日造访学宫。”
宴灵心道：是那个很好很好的伯伯。
“上个月魔族悄悄潜入北境，夜半时屠了兰溪山。当时周夫人带着幼子在兰溪山做客，姜宴两家赶到时已晚，只救下被藏在结界里的两个孩子——周融和顾明俊。”
徐克己接着说：“周仙首来和张宫主商议伐魔之事，想要向师尊借一样法宝。”
菩玉仙尊眼也未睁，却仿佛知道他说的法宝是什么，半空中金光一闪，徐克己立刻恭敬接过，问安告辞。
宴灵彻底静不下心了。
周伯伯一定很痛苦。
周夫人多好啊，温柔又美丽，怎么会死呢？
周融和顾明俊也没有母亲了，他们会不会很难过？
他们也会被送来吗？
“既然想，为何不去看？他们还没有走远。”菩玉仙尊突然开口。
宴灵愣了愣，反应过来后一溜烟跑到山门口。
结界外，周伯伯一身素衣，怀里抱着幼子，正拾级而下。幼子搂着他的脖子，两个人都背对着自己。
他站在结界里，看着两人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
后来仙门伐魔，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往结界入口处看，却始终没见到有人来。
再后来，他偶尔出明镜台，在学宫行走时总能听到那些人谈论阳明山的周融和顾明俊。
两人胜似双生子，形影不离。
他则常常想起那天结界外渐渐远去的父子。
如果那天他勇敢的跨出结界，勇敢的喊住周伯伯，他是不是也能和周融相识，也能和他形影不离？
是不是十四年后，他就不用站在结界里，站在那个相同的位置，看着周融和顾明俊姜集勾肩搭背笑闹着走远？
是不是十五年后，在阳明山游廊，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走到周融面前，而不是看着他走向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十数年光阴退潮般轰然远去，那些无人知晓的隐秘假想如同泡沫在金色残阳下破碎蒸发，周融带着笑的面容终于真真切切的出现在他眼前。
占据整个视线。
周融：“宴灵，我来接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