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前世·你也种一棵

宴灵手指微蜷,胸腔中升起难以名状的感觉。

墨绿袍裾轻扫石阶,他慢慢走出阴凉,一步步来到周融身边。金色光线铺天盖地,目之所及皆是温暖,漫长时光里积攒下的千言万语,终在此刻化为一个小心而郑重的音节:“嗯。”

话出口又自觉不够温软,恐他不喜,忍不住细细打量周融,不肯放过对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周融毫不在意他的冷淡,还是那样笑盈盈的,连嘴角扬起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两人相距不足一臂,因身高的缘故,他微仰着头,双目清亮的看着自己。少年人正是身量抽条时,瘦削的肩膀还有些单薄,眉眼间却是不畏天地的蓬勃朝气。

“你的东西送来了,我让他们先放在偏殿。”周融手指掐诀,周遭景物虚化一瞬,眨眼间已到星云殿外的青梅花树下,“小法阵,阳明山还有几个,下回带你去。”

宴灵点头,跟着他往前走。

说是偏殿,其实和周融起居的主殿不过一墙之隔。高床软枕,纱幔重重,临窗书案上还用瓷瓶盛着两枝青梅花。

“寝具都是新的,你的东西都在芥子锁里。”周融指了指桌案上的青铜盒,转头却见宴灵盯着青梅花,笑了下,问:“殿外折的,喜欢吗?”

宴灵忽然想起,白日闲谈时周融曾说过藏经阁外有一株他亲手栽种的青梅树,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般枝繁花茂。

见他沉默,周融故意道:“不喜欢啊,明天换个。”

“不,这已很好。”

残阳半没入远山,宴灵逆光而立,眉眼笼在阴暗中。

周融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指尖挥出一道蓝色灵流,所过之处烛火逐次亮起,暖黄色光晕盈满内室,照的人无所遁形。宴灵不自然垂动眼睫,周融却在此时开口:“那就不换了。你明日何时去惟道堂,需要我晨起叫你吗?”

“明日休息,长老们有事。”

想来又是自己父亲打了招呼,周仙首是真的很想让这个高坐云端的天之骄子落入红尘。周融也不拆他爹的台,并打算为这条下凡之路添砖加瓦:“那咱们明日继续逛吧,逛完去藏经阁,给你看看我亲手栽的树。”

说完,也不再等宴灵回应,直接告辞:“今日你先好好休息,明日辰时我来叫你。”

“我就住隔壁,有事直接唤我。”

“宴灵,”最后周融又喊他的名字,清贵文雅的年轻面容上满是善意,“做个好梦。”

窄袖劲装的红衣少年步伐轻快地跨出门槛,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他的动作扬起弧度,落在身后人专注的瞳底,随即消失在走廊。

天光一寸寸暗下,夜色渐渐深浓,有风从窗外吹来,卷起几点莹白花瓣。宴灵被无形的情绪定在原地,良久,才伸出掌心接住一瓣青梅花,眸上那层雪夜清寒终在无人无声处一点点消融。

月落日升,金光破晓。

周融特意挑了件象牙绣金的云袖纱袍,心情甚好的走向偏殿,几乎是他站定的瞬间门就从里面打开了。宴灵神色清明,看样子是早就醒了,特意在等着自己。他上下扫了遍对方,不知道是不是在摇光学宫呆久了,这人衣着几乎全是绿色,昨天是墨绿,今天是碧山绿。

不过倒是挺好看的。

他不知不觉就看的久了点。

直到一声雀鸟轻啼,周融收回视线,十分自然的打招呼:“早啊。”

宴灵点头,一夜过去又换上了清冷的神情:“早。”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融化这块寒冰也不在一旦一夕。周融的好心情丝毫不受对方影响,愉快的带着人四处转悠。

吟春台、日照峰、坐忘道、见心洞、呦呦谷……

“阳明山九十九峰,风景最好的地方是吟春台,不过我最常来的还是藏经阁。”

九层楼阁倚山壁而建,左右崖岭环抱,前方云海绵延百丈。周融抬脚踏进翻涌云海,既没有失足掉落,也没有出现桥梁或道路,仿佛踩在平地上。他侧身看向宴灵,眉眼间有一丝隐秘的炫耀:“有结界,我和集哥一起创的。”

宴灵手指在广袖下无声垂落,惊慌心跳还未完全平复,嗯了声权做应答,安静地走在他身侧,却始终不动声色的落后半步。

“姜集,自在山乐宗姜家嫡系,和你们麓山离得很近。”周融快走两步,然后转身倒行看着宴灵,问:“你们两个同年,小时候见过没?”

宴灵不回答,纯净如琉璃般的眼睛里盛着疑惑,仿佛在说:姜集没告诉你吗。

“我问过集哥,他说他不记得了,你还记得吗?”

“……两面之缘。”

周融转回身:“果然见过啊。”

两人用了法术,百丈云海此刻已走到尽头。踏过青石板,右拐复行数十步,四棵青梅树并排立在一起,圆溜溜的果子挂满枝头,像无数晶莹剔透的绿色玛瑙。

原来并不是如星云殿那株般开满花朵。

“这棵是集哥种的,”周融手按在最近的树干上,像是回忆起了开心的往事,“当时撒种的时候他还说让我们都不用法术,看谁的先发芽,结果自己半夜偷偷跑过来浇灌灵力。可惜他出门的时候浥尘看见了,拉着我过来逮个正着。第二天我们三个的都长成了小树苗,只有明俊傻傻的,蹲在地上对着泥土反思是不是自己埋的方式不对把种子压死了。”

“后来知道真相后气的追着我们满山跑,还闭关三天研究出了让果树长得更好的灵咒,说啥都不告诉我们。你看这棵,是不是长的比其他三棵高?”周融往前一步,拍了拍挨着姜集的那棵。

宴灵抬头看了看,确实如此。他问:“那是什么时候?”

“十年前。我和明俊八岁,浥尘十岁,集哥十三。”

“这棵就是我种的了,”周融手肘搁在第三棵青梅树上,回首望着宴灵笑:“除了第一天晚上用了灵力,后来都是自然生长。每年都用它结的青梅酿酒,还给宴伯父送过几次,你在家喝过没?”

宴灵一怔,那是他酿的吗?

返家后第三天,父亲确实曾赠过一壶青梅酒,同时提议让自己去后山清修,最好十年不出关。不过此前自己答应了周仙首以后常去阳明山,便已此为由拒绝了。

那壶酒也被他束之高阁。

原来是周融酿的啊。

宴灵闭目呼出一口气,复杂难言的滋味浮上心头:“没有。”

“没事,晚上回去送你一壶。”

他眼睛又亮起来:“好。”

“最后这棵就是浥尘的了。”周融站在第四棵树下,背着手道:“今年结的果子不错,可以全酿了等浥尘回来喝。”

“那个修无情道的?”

“对。一年前游历去了,说是占卜出来桃花劫,他去破情障了。”周融眉间有一丝担忧,“不知道能不能平安渡过。”

宴灵安慰他:“本命灯不灭,便无恙。”

意思转换即为:不死就没事。

可是这世间,并非只有死亡才伤人。宴灵几乎是与世隔绝的活了十七年,覆盖了他整个从幼年到弱冠的成长时期。因此会在某些时刻表露出来不通人情,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而这种缺乏感受造成的对某些特定情感的不理解和漠视,通常会被认为是冷酷,不近人情。

好在周融足够体谅他。虽然并不知道宴灵在摇光学宫的十数年具体是怎么过的,但他对宴灵有足够多的宽容。

当下他什么也没说,而是从墨玉戒指里取出一枚种子,重新浮起笑来:“给,你也种一棵。”

“我?”

“对啊。”

宴灵沉默了两息,他用两指小心翼翼捏起淡黄色种子,避免触碰到周融掌心肌肤。接着走到第三棵青梅树后,召出太上忘情刨土、放种子、埋土,最后以剑拄地,剑身燃起金色灵流,源源不断的涌向泥土下的青梅种。

不过一息,便有盎然绿意破土而出,顷刻间枝桠疯长,白色花瓣盛开又零落,青色果实缀满枝头。

“够了够了,再长下去就熟过了要腐烂的。”

周融叫停,宴灵也就听话的收起剑,太上忘情化作金光融进骨血,他人也起身,抬头望向天空。

两棵青梅树挨的很近,枝叶紧密的交叠着不分你我。阳光穿过间隙洒落,他眼底明暗交错。

“周融,你教我酿酒吧。”

藏经阁内。

周融从书架后转出,把一本藏青封皮的陈旧书册放到宴灵身前的桌案上。

“虽然有师傅手把手教,但是理论知识还是不能遗漏的。我当年第一次酿酒就是跟着这本书上的方法来的。”

宴灵第一次有所求,周融很是上心,特意找出来了自己当年的酿酒启蒙读物,然后昂首阔步的走下楼梯。

“周师兄好。”

“周师兄这就走吗?”

阁内看书的弟子瞅见他纷纷问好,周融一面应着一面步出藏经阁。

五棵青梅树都是硕果累累,他想了想,还是没动宴灵的,从另外四棵树上挑挑拣拣摘了一篮。折回藏经阁后自己留了一把,其余的全让师弟师妹们分了。

宴灵很专注,从周融走后便埋在书案里,此时已翻了小半。

空气中送来梅子香,他抬头望向楼梯口。

这一层只有他自己。

象牙绣金的纱袍飘逸风流,梅子清香中夹杂着掩盖不了的淡淡雪松。

周融拾级而上,视线相撞后莞尔一笑,说:“我摘了梅子,你也尝尝。”

他没来由的慌乱,仓促回答:“我辟谷。”

“吃一个又不会怎么样,洗过的。”

不容宴灵再拒绝,周融姿态强硬的把三颗青梅放到他手边。十分耐心的等他咬了一口后,自己也从袖里摸出来一颗。

咔嚓!

周融顿住,黑沉的眼瞳蒙上薄薄一层水汽,无言的看向宴灵。

宴灵面色不变,回了他一个字——

“酸。”

喉结滚动,为了不被比下去,周融囫囵咽下,眼尾都被酸红了。

离开藏经阁时,一名师弟哀怨的控诉:“师兄,你给我的那个好酸啊。”

“师兄,我们的不酸!”另外两名师弟师妹立马接腔炫耀。

周融深深看了那两名师弟师妹一眼,眼底有着和另外那名师弟一样的哀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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