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前世·周融回信

这个人,明明分别时那么冷淡,现在却又大费周章。

周融曾自以为看懂了宴灵,外表清冷孤高难以接近,内心柔软净如稚子,虽有些不通人情,却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后来他又看不懂了,不懂这人突如其来的疏离,好像那大半个月的温情脉脉是他自作多情的虚假泡影。

于是提笔半响,未曾落下一字。

“怎么了?”苏月舟回完信,见他出神,侧身来关切地询问。

周融飞快翻过手心,灵流文字悉数握回掌内。那一瞬间他也不知为何,下意识的就想藏起来。

其实也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他与宴灵既是新交,书信往来自当寻常。他顿了顿,如实道:“宴灵的信。”

姜集动到一半,翻个白眼又坐了回去。

唐驰原本在苦恼,给他爷爷的回信要怎么措辞,闻声嗖的窜过来,大为惊奇:“你们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你给苏九传信的时候我就好奇了,给他带东西就算了,反正你对朋友都这样。可是你为什么还把他的留影传过来?”

“怕你们认不出。”

“我们见过呀。之前去仙盟的时候远远见过他一次,还没等过去打招呼呢他就走了,别提多高冷。哎哎,他为什么对你亲近,你怎么做到的呀?”

周融有点得意:“我招人稀罕。”

“……”唐驰满脸不信,半响像是想到了什么,复杂的看着他,说:“不是吧周融,你连他都想拉拢啊?”

拉拢?

周融愣住了,随后不置可否的笑笑。

苏月舟哭笑不得:“阿驰你就别瞎猜了,周四怎么可能会做这种事。”

“可千万别是。”唐驰身体前倾靠近两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有些事我没跟你们说,我们家不是铸造法器吗,经常和各个仙门世家打交道。前两年和东川秦家三公子闲聊,他弟弟不是被送去了摇光学宫吗,回家探亲的时候偷偷告诉他,宴灵这人特怪,十七年来几乎没下过明镜台,偶尔出来也神秘的紧,悄无声息地走,悄无声息的回,鲜少能和弟子撞见。撞见了也冷漠的狠,给他行礼直接无视,连个眼神也懒得施舍。”

“学宫弟子对他的态度也很奇怪,又敬又怕这个就不多说了,奇怪的是,没人会提起他,私下议论也没有。他弟弟刚入学宫的时候好奇问了一句,结果被他师兄好一通说教,隐隐约约那意思,好像之前的弟子都被师长勒令过不准接近晏灵,更不准议论。奇怪吧?”

唐驰说完,小舟上沉默异常。

周融目光悠远,静静凝望着橙红霞光中飘荡的芦花,似透过漫天纷扬,瞥见千里之外云水苍茫处某道孤寂人影。

晚风轻摇芦苇荡,小舟顺水平稳拐过激流。

“这……这……”苏月舟消化半响,还是觉得荒诞,同样压低了声音说:“这假的吧!明镜台不是只有菩玉仙尊吗?菩玉仙尊整日打坐清修神游物外,宴灵拜师的时候只有五岁,明镜台那结界旁人也进不去,他吃什么?整日服丹?总不能那么小就辟谷了吧?”

“还真有可能,听我爷爷念叨过两句,宴伯父老早就开始给宴灵吃辟谷丹了,说就没见过那样养娃娃的。”

苏月舟复杂的看着他,颇有几分埋怨:“你知道这么多,之前怎么都不说?”

“我的月舟哥哥啊,之前咱们不是都不稀得搭理摇光学宫那帮人吗?”唐驰深感冤枉,然而八卦之情丝毫不减,“我继续跟你说,早几年东川葫芦山那事,最后不是摇光学宫摆平的吗?小道消息啊,是宴灵。”

*

十年前,声势浩荡的伐魔之征刚刚结束,魔族不甘心再次落败,开始捕捉妖兽以魔气炼化,意图造出一支啖肉饮血的活尸魔军。此事原本极为隐蔽,魔族也知在仙盟和摇光学宫之间行事需得极为小心,然而炼化时仍是出了岔子。

数百妖兽齐齐发狂,魔族当初为保不露行踪,布在葫芦山的魔修并不多,魔族长老见事态难以操控索性炸山,转身跑回了魔域。

没了阻拦,半活尸状态的妖兽一冲而出四处流窜,不管不顾的红着眼发泄愤恨和**。不过半日光景,以葫芦山为中心,方圆百里内竟是再无活物。

仙盟闻讯赶来,联合摇光学宫、东川众仙门将妖兽尽数逼回葫芦山。这些妖兽本就开了灵智,有些甚至都修出了人形,原也是心向正道修仙飞升,却平白遭此无妄之灾,前路断送不说,只怕死后也都要入无间炼狱,因此每个都是怨念深重。不甘又无望的对着众修士哭诉天道不公仙门不公。

可是,那些被他们发狂吞吃的上千凡人难道不无辜吗?

仙门诛妖,怜其遭遇,又有弟子留下为其超度。

未料当晚葫芦山鬼气冲天,含恨而死的妖兽们化身厉鬼,将在场修士折磨残害。

又想效仿魔族,将修士遗体投入洗练池制成走尸。

当时周悬之在北境追击逃走的魔修,张宫主在闭关。危急时刻,一道剑光从摇光学宫方向杀来,越山河、破长夜,耀眼金芒荡开森森鬼气。

*

“那道剑气不是菩玉仙尊吗?”沉默许久的周融终于开口,那年他十二岁,对这件印象深刻,当时还问过父亲,他爹亲口说是菩玉仙尊。那样声势浩荡的一剑,赶在所有人之前,仿若未卜先知一般,怎会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都说是小道消息嘛。因为当晚宴灵下山了,回明镜台的时辰,算算差不多和葫芦山鬼气消散加上御剑回摇光学宫的时辰一致。不接近不谈论,不代表没人关注啊。摇光学宫的人那么看不惯周四,周四一有什么动静他们还不是打听的挺欢。”

唐驰说的不无道理,可如果是真的,摇光学宫为何要隐瞒?还是说,他们也并不清楚内情?周融忽然忆起定坤塔前,宴灵对徐克己的态度,还有那句“寥寥数面,不熟”。

和同门师兄不熟。

没有人接近。

从小吃辟谷丹。

藏经阁内,他强迫宴灵咽下的那颗青梅,是酸的。

他酸的眼泪都出来了,宴灵一点反应都没有,平静得像是没有味觉。

他有些后悔,当时不应该那么强硬的。

“唉,又来一封?”一点灵流拖着尾焰,落在唐驰指尖,还以为又是他爷爷的,他也不避人,叹了口气认命打开,却是一段留影——

眉心三道血红朱砂印的魔修手持双刀,自空中暴怒劈来,刀刃黑火流淌,威势逼人。接天古树下,百十修士闭目入定,对外界危险浑然不知。却有一人一剑凛然挡在众人前面,宴灵不惧不退,墨绿袍袖迎风飞扬,太上忘情掀起灵力飓风,磅礴瑰丽的剑气横贯天地,如巨龙般咆哮着斩向不知死活的魔修。

留影自此断掉,后面附了一段来信人的话:

师弟,魔族偷袭南境考场,众护法竭力撑起结界护住新弟子,宴灵以一己之力击退魔族长老。

咱们这一辈中,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宴灵这也太逆天了吧。”半响寂静后,苏月舟发出一句感慨,同样压低了声量,“一人对抗魔族长老,还能不落下风,这哪里是咱们这一辈,放眼整个修真界,仙门魔族加一块,这样高深的修为,也能排到前五十了。”

唐驰满脸难以言喻的表情附和点头,又戳戳周融,跟挑事一样撺掇着:“你找机会跟宴灵切磋切磋探探实力,我不相信他这么强!”

周融同样震惊,听见这话回他一个“你没事找事是吧”的眼神。

他要真跟宴灵打起来,仙盟和学宫彻底决裂的谣言就能飞满修真界。

他若输了,绝对会有人趁机淆乱视听大肆宣扬摇光学宫稳压仙盟。

他若赢了,摇光学宫只会更恨他。

何况,天之骄子是不能输的。

从“注定要飞升”这句话传遍修真界开始,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唐驰犹不死心:“周四你说句话,宴灵……”

“行了行了,宴灵宴灵,没完没了了,非得谈论他是吧?”姜集不耐烦的把凑在一起的三个脑袋分开,蛮横的打断唐驰的喋喋不休。

唐驰怏怏的哼哼两句,凑到苏月舟身上小声嘟囔。

“说我坏话呢是吧。”姜集斜他一眼,目光不善。

唐驰赶紧往后躲。

苏月舟被他攀着肩,夹在两人中间头疼扶额。

偏首去看周融,却见他指尖勾着星点蓝芒,若有所思的垂着眼。大地逐渐蚕食残阳,最后的余晖穿过层层叠叠芦苇荡,在他侧脸投下斑驳光晕,恍惚间竟有些说不清的温柔。

昏暗夜色一点一点压下来,他似做好某种决定,闭目瞬间,指尖蓝芒愈胜。

那是灵流在接收主人的密语。

少年睁眼,目送蓝色灵流飞往天际。

它会披星戴月,越万顷山河,直到被另一个人珍而重之地握在掌心。

夜风悄然四起,周融转头望向三人,平稳开口:“别闹了,有人来了。”

姜集唐驰芦苇斗法正到酣处,两人隔着苏月舟你来我往不亦乐乎,闻言异口同声到:“隐身咒!”

“冲我们来的。”苏月舟忍无可忍,左右开弓定住二人手中作乱的芦苇。

一叶竹筏从右侧拐出,瞅见四人激动大喊:“找到了找到了!”两个中年人毫无预兆扑通跪下去,一边拜一边痛哭:“仙君救命仙君救救我们村子仙君……”

姜集、苏月舟、唐驰还维持“三足鼎立”之势,看到这一幕都愣了愣,飞快撤手站直。

周融挥袖,灵力隔空扶起竹筏上二人,小舟顺水飞快漂至跟前。少年眉目镇静,正色询问:“出了何事?”

两人抹着眼泪,你一言我一句道:“我们村里的人病了。”“都中邪了,也不知道怎么了。”“一下子全都不好了,一天比一天虚弱。”“浑身都疼,啥法子都试过了,一点用没有。”“就剩我们俩、我们俩……”

四人对视一眼。

苏月舟上前:“我是医修,烦请二位带路。”

蓝色灵流注入竹筏,周融解释:“可加快行船速度,二位只需掌舵。”

“好、好,仙君们跟我来。”

水路纵横交错,有了灵力加持,小舟七拐八拐,很快在芦苇尽头见一座村庄。

还未靠岸,墨玉戒指骤然发烫,周融蹙眉打开乾坤戒,碧玉铃铛蓦然飞出。

清晨,阳明山。

薄雾笼花,青梅树下传送阵里,一道颀长人影缓缓浮现。来人身着白色交领内衬、深绿色云袖纱袍,发间一根素银簪,正是宴灵。

他静静站了一会儿,直到朝露滴落肩头,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入皮肤,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提步向前。

宴灵行过青石板路,六扇白檀大门仍然紧闭,主人不在,高阔的星云殿在晨雾中无端显得寂寥。

已经两个月了。

周融音信全无,唯有依旧明亮燃烧的本命灯昭示着他此刻性命无虞。

天行有常,生死荣枯皆是自然。

两个月前,他还告诉周融“本命灯不灭,便无恙。”

如今却觉得摧心剖肝。

原来,哪怕知道那个人还活着,也还是会担心。担心他是否身陷困境,是否受伤,衣食可足?

忧到深处,夜不能寐。

一点蓝芒划破薄雾,来势汹汹却又满怀善意,宴灵似乎怔了怔,随即轻轻动了下手指。蓝芒也不催促,十分有耐心的围着他盘旋飞舞。他才敢确信,这是来找他的。

宴灵屏气抬手,蓝芒缓缓落在掌心,触到血肉的刹那,心心念念之人的声音响在识海

——不慎误入秘境,已经平安出来了。

——入冬之前定会返回。

传完信,蓝芒功成身退,眼见就要随风而散还归天地,冷不丁被另一道强悍的灵流团团裹住,接着被人按入心口。

宴灵将手掌从心口处移开,缓缓呼了口气,长久绷着的弦终于松下。

距离入冬还有一两个月,在那之前他都见不到周融,又后知后觉的想起,周悬之也很担心周融。

返身走进传送阵,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周伯父。

主峰草木繁茂,哪怕秋季依然郁郁葱葱。天枢大殿外,宴灵从传送阵内步出,迎面撞见一人步履轻快向这边走来。那人看见他并未露出半分意外,反而喜笑颜开,像个孩子一样说到:“你也收到周四的信了吧,他没事,太好了。”

走得近了,才能看清这人鼻尖有一颗小痣,衬着那双柔若春水的眼睛,颇有些难以言说的风情。

偏偏顾明俊懵懵懂懂,配上那张勾魂摄魄的脸,轻而易举就能惹起旁人的怜爱。

宴灵淡淡应了声,继续向前走。

顾明俊在他旁边叽叽喳喳:“我就知道,周四那么厉害肯定会没事的,我们赶紧去告诉仙首伯伯,他担心的都快吃不下饭了。”

玉阶九重,守殿弟子纷纷行礼。

殿门大开着,周悬之端坐主位,瞥见二人立马笑着招手:“来来,小四回信了,平安无事,哈哈。”

人也从桌案后绕出,手中还拿着书信。

顾明俊快步上前抱住周仙首胳膊,像幼鸟般整个人靠在长辈身上,歪头往信上瞅。

宴灵垂目规矩行礼,腰弯到一半,被周悬之眼疾手快的扶住,慈爱道:“好了,又没外人,何必拘着。”

宴灵听话站直,刚想说点什么,顾明俊已先他一步开了口:“伯伯,周四进了哪个秘境啊,他没跟我说。”

“你看,”周悬之把信摊给顾明俊,像哄小孩一样,“他也没告诉伯伯。人平安就好,等他回来你亲自问他。”

顾明俊点点头:“好。”

宴灵安静立在一旁。他来此的目的本也是为了告诉仙首周融平安而已。

如今看来,说与不说也无甚差别。

这么想着,又是一道蓝芒从殿外急急飞来,速度之快让人不安。周悬之原在笑着,打开书信后脸色骤变,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凝重。

宴灵的心陡然提起,一瞬间还以为是周融遇到了什么不测,颤声问:“何事?”

“西川已有六个村子出现身染魔气的凡人!尚不确定其他地方还有没有!”

什么!

“啊?”顾明俊挠挠头,疑惑道:“之前不都是妖兽吗?我研究的那个灵咒只给妖兽解过,不知道在人身上还适不适用。”

“不适用,就继续研究,务必要找到拔魔之法。”

周悬之转向宴灵,郑重嘱咐:“宴灵,速速从传送阵返回麓山,再走趟自在山,拿着我的仙首令,让你父亲和姜宗主即刻派出门内弟子排查管辖地所有人,若遇身染魔气者,全部带回去好生看管。”

“来人!”

守殿弟子匆匆入内,周仙首语气沉重:“传令下去,所有宗门即刻排查管辖地所有人,若遇身染魔气者,务必带回宗门好生看管,不可杀之。另,每日需将身染魔气人数上报仙盟,不可欺瞒。”

“传令行香渚,请裴宗主速来仙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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