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快来！”
浓云遮日，群山环抱，村外芦苇荡旁，凌空悬着一座与周遭屋舍格格不入的二层朱红小楼。外表看不过寻常大小，内里却十分宽敞，附近六个村子数百位身染魔气的凡人按症状轻重被分在不同区域。周融略通医术，刚瞧完一位村民，听见苏月舟焦急的呼唤，立马起身快速拐入隔壁。
“怎么了？”他问。
地上支了几个简易木床，这里是重症区，苏月舟坐在床沿，正用银针封住少年周身大穴。少年约摸十三四岁的样子，面白如纸瞳孔涣散，只剩一口气吊着。
“他体质弱，承受不住魔气，五脏已衰。”苏月舟语速很快，说：“我已给他喂了仙药，需要你注入灵力。”
“好。”周融毫不犹豫，温凉灵流从他指尖缓缓融入少年手腕。又问：“能撑多久？”
苏月舟语气沉重：“最多七日。伯父还没回信吗？”
周融道：“还没。距离太远，加了助行咒一来一回起码也要四个时辰，再等等吧。集哥唐驰走多久了？”
苏月舟眉目染上愁绪：“半个时辰，希望别再有了。”
“难。依目前情况来看，所有染了魔气的不是吃了那位'云游仙人'的仙丹，就是喝了符水。还不知道这所谓的'云游仙人'究竟有多少，现在只希望，范围能控制在西川。”
如果遍及修真界，后果不堪设想。
大量灵力入体，少年面色终于好了些，合眼沉沉昏睡去。周融收手起身，忽听得屋外传来羽翼振空之声，和苏月舟交换个眼神，瞬间闪至阅台。
一只巨大的朱红机关鸟俯冲而下，堪堪降到屋顶时消失，唐驰护着**个粗衣麻布的村民缓缓落地。
“地方太小，鹮宇停不下。”唐驰解释道，“搜了一圈发现这几个，那个劳什子仙人五天前到他们村子，也是同一套话术，正赶上村长正经修仙的儿子回家探亲，把他给轰走了。”
却还是有人不听劝阻，信了那鬼仙人的话，自己回家悄悄烧了符纸冲水喝。许是时日尚短，这些村民瞧着面色健康，没有半点被病痛折磨的样子，估计听见魔气入体吓得不轻，个个惊慌失神。
却不见姜集。
周融问：“集哥呢？”
“去千秋山庄求援了，就是村长儿子所在的仙门。这地方偏僻，灵气也不盛，方圆五百里就这一个仙门，还是三十年前一个散修创建的，里面的修士也不大喜欢下山。”
怪不得那两个村民不去求助附近仙门，而是在看到锁灵笼后急急来找他们。
安顿好村民，苏月舟又过来挨个检查一番，然后拉着唐驰继续给那几位重症病人输灵力续命，周融则留下和这几个人闲谈。
他自小和各色各样的人打交道，很容易卸下对方心防，不多时，就已将各人这几日身上发生的变化了解清楚。有人睡觉的时间变长了，不过总是睡睡醒醒不愿意起来；有人老是梦见年轻时候的风流事，早上醒来皮肤总是会痒一会儿，像是有狗尾巴草在挠；还有人觉得自己变强壮了，干一天活也不觉得累，力气使不完，胆子也大了，看见村里的地痞都不特意绕道，感觉能比划比划。
魔气至阴至浊，助生三垢。
这些人不觉得有什么，周融却听的明白。
少年面带笑意，若无其事的继续和他们交谈，语气和善自然到像是在拉家常。直到一点蓝芒从窗外飞进，才辞别众人走至阅台。
信上是他父亲龙飞凤舞的字迹。
细细读完，周融不由压眉——父亲设想的比他还要严重。
“周四！”
少年闻声抬头，阴晦天幕下，姜集领着一个面生的修士御剑而来，落地大步走近，问：“如何了？”
“不太好。”周融摇头，默默收了蓝芒，眼神询问另一人，姜集介绍到：“这是千秋山庄的大弟子。”
大弟子三十左右一脸正气：“见过周道友。家师已接到仙盟传令，带着师弟们在附近搜查身染魔气之人了。”他面上露出难色，“只是我派加起来不过十余人，只怕难以接收太多。”
“刚刚接到家父来信，这六个村子几百人我等会带回仙盟，稍后也会有剑宗和医宗弟子前来协助贵派。”
“如此就多仰仗仙盟与诸君。”大弟子明显松了口气，感激的看着两人，拱手作别，“人手实在是不够，我这就去协助师门了。”
事态紧急，大弟子匆匆而去。
周融转身回屋，设下隔音结界后边走边问姜集：“仙盟传令还说了什么？”
“遇到身染魔气者，全部带回宗门好生看管，不可一杀了之。每日还需将身染魔气人数上报仙盟，不可欺瞒。防着某些门派以魔气为由轻易生杀。”
毕竟有些宗门和修士沾魔必除，从不给辩白机会，偏偏这次的情况又是如此特殊，若还任其这般行事，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稀里糊涂的亡于修士剑下。两人跨过门槛，周遭景物瞬间虚化后退，落地时已到重症区。
隔音结界已撤，苏月舟正在诊脉，唐驰坐在床沿陪着，看见只有两位好友立马起身问：“千秋山庄的人呢？”
姜集回他：“我刚到那，还没来得及表明来意，仙盟传令也到了，他们接到传令全都去附近搜查身染魔气之人了。”
“啊？”
“我爹的回信也到了，”蓝芒再次实化成书信，周融递给他，接着说，“已请了裴宗主去仙盟，我和月舟带着这些村民回阳明山，唐驰回南境协助迤逦山搜查。为防魔族趁机生乱，仙盟、学宫、乐宗、剑宗、麓山已派出弟子去北境雪原巡防，集哥也一并去。”
姜集和唐驰看完书信，齐齐沉了口气。
事情恐怕比他们想的严重。
苏月舟给村民喂下仙药掖好被角，转向三人疲累开口：“周伯父考虑的很周到。这几个人病情越拖越重，既然我师尊会去阳明山，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启程。”
人命关天，确实不能多等。和村民阐明缘由后，唐驰将二层小楼等比例缩至巴掌大小，难得正色：“随游居如今装了活人，缩小后得用灵气温养着，到了仙盟得赶紧放出来。月舟也在里面，此地距阳明山万里之遥，助行咒一定得用啊。”
“好。”周融将法器放进墨玉戒指，里面天材地宝堆积如山，最不缺灵气。又转向姜集：“雪原危险未知，集哥一定要小心。”
姜集拍了拍二人肩膀，如同兄长一般叮嘱：“你们路上也要小心，遇到危险不要硬抗，马上去附近仙门求援，到家后记得传音报平安。”
四人就此分别，三道璀璨剑光如白日流星般射向南北东。
乌云沉沉，天色由阴转暗，脚下山河盛景渐行渐远。助行咒语念了一道又一道，月上中天时，终于回到阳明山。
通过护山结界，周融一路御剑冲至主峰九重玉阶，摆手制止守殿弟子行礼，大步流星走进天枢大殿。主殿议事厅灯火通明，周悬之端坐主位，左手边是位鹤发童颜、面白无须的男子，正是苏月舟恩师——医宗宗主裴冶春。此外还有仙盟长老们，更深露重仍在商议魔气之事，看见他后立马招手。
周融一一见礼：“爹，诸位伯伯，我回来了。”
周悬之三两步过来握着儿子胳膊，焦急问：“小四，路上可曾遇阻？”
周融摇头：“没有，一路太平。”
“好、好。”当父亲的心落了一半，当仙首的心仍然高悬，又问：“村民何在？”
裴冶春往外瞅了好几眼，仍然不见自己大弟子的身影，急得快要跳脚：“我爱徒呢？怎么没见他？”
也不怪长辈们着急，家里小孩外出游玩，结果几个月音信全无，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心还没放下，他们又遇见此等奇诡事。
“在这里。”周融赶紧从墨玉戒指里取出随游居，托在莹莹蓝芒中解释，“村民暂时安排在随游居里，月舟在里面照顾病人。”
巴掌大的红木小楼，透过半开的门窗，可见里面一排排木床，数百村民或坐或卧，或聚在一处窃窃私语。苏月舟正守在床沿诊脉，因为聚精会神对外界浑然不觉。
“竟这般严重？”裴冶春惊讶，大弟子医术高绝，行香渚内除了自己无人能及，若他都需要时刻守着，肯定是到了万分凶险的境地。裴宗主片刻间有了决断，“罢了罢了。周兄，我先进去看看。”
“冶春，你先别——”
裴冶春直接化作紫芒飞进随游居，速度快的周悬之都来不及阻止。
葛长老上前圆场：“裴宗主自来是这么个急性子，也是太过担忧。”
周融却还记着临别前唐驰的话，赶紧说到：“爹，这法器装了活人，得一直用灵力温养着，还是要尽快把人都放出来。”
“为父如何不知，养云峰早已备好房间，足以容纳万人，只等着你们将人带回来。也罢。”周悬之从儿子手中拿走随游居，交给葛长老，“葛兄，你们先去养云峰安排，我带小四去找明俊。”
“是。”
长老们显然知晓仙首准备做什么，葛长老别有深意的看了眼周融，路过时还顺手拍了拍他的胳膊。
周融一头雾水但十分听话的跟着父亲步下九重玉阶，夜半时分的阳明山万籁俱寂，冷月高悬，秋风瑟瑟，摇曳树影婆娑。
正值盛年的仙首长叹一声，周融忍不住问：“爹，明俊怎么了吗？”
“他没事，在研究拔魔之法。”
“这么快就有头绪了？”
周融直觉不简单。
果然，周悬之问他：“你还记得'诛杀咒'是怎么研究出来的吗？”
“明俊捡了只乌龟，想让它成为自己的灵兽，可惜它一直不能引气入体。我们给它输的灵力，最后都会从它身体里排出去再消散于天地。明俊就想着，要是灵气能一直留在乌龟体内就好了。所以他就……”
周融忽然明白了，再也不能说下去。
“所以他就闭关研究。明俊在法咒上面堪称一绝，说是天纵奇才也不为过。”周悬之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那年他也不过十二岁，我们都没想到他真的研究出来了。修道者，正也好魔也好，都须有紫府容纳灵气与魔气。修士以自身灵力为凡人疗伤续命，说穿了也不过是以天地间至清至净之气洗涤骨肉修复脏腑，最终还是要随着呼吸还归天地。没有紫府，勉强困住的天地之气就只能终日在体内横冲直撞，最后……”
“……像那只乌龟一样死去。”周融接到。
乌龟死亡的那天，顾明俊悲伤不已，抱着每一个他认识的人嚎啕大哭。
姜夫人把外甥接到自在山小住数月，再回来时，就有了'诛杀咒'。
仙盟和自在山默契的隐去了顾明俊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然而还是有一部分人知晓那只乌龟，其中就包括摇光学宫。
周融不愿意相信，努力辩解到：“可是，给乌龟的那个灵咒我和明俊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爹你当初交代过的。即便是后来的诛杀咒，因为特殊性，也一直都是我们画好伪装后收起来，对抗魔兵时才会拿出来。我去西川前还核对过，绝对没有少一个！”
“小四，魔族也并不缺天才。仙门能研究出的东西，他们也能。”周悬之停下步子，按着儿子肩膀慈爱的安抚，“无需自辩，我告诉你，是不希望你将来从别人口中知道的时候，像现在这样。你也好，明俊也好，你们没有做错任何事。”
山风穿过草木，带着秋夜特有的寒凉。周悬之招来一件披风，仔细的给儿子系好，还当他是小时候那样对待。周融鼻子发酸，缓了好一会才确认：“所以不是那个灵咒？”
“自然不是。”周悬之继续往前走，“几个月前，你七叔回剑宗的时候带了只身有魔气的精怪，你也知道他向来是沾魔必除。举止反常必有内情。你曾祖父把我叫回去，细细查问后才知道，原来这精怪一心向善，最开始也是引灵气入体。可惜刚踏入修炼的门槛，还没来得及下山找个仙门投奔，体内就有了一道魔气，但他自己也不清楚怎么回事。”
是正是魔，皆由初次引气入体时内心的善恶决定。善，引灵气，入仙门。恶，引魔气，入魔族。
灵气洗涤污浊，魔气助生三垢。
一旦入体，二者互斥。
由仙入魔，由魔入仙，皆非易事。
“所以爹你就想到了六年前。”
“确实，不过想到的是当年葫芦山，还以为魔族打算旧事重演，查了好几个地方，最后才发现不是。”
周融恍然：“难怪你那段时间老是出门除妖，竟然还瞒着我。”
“你们这群小孩什么热闹都喜欢凑，如果是真的，魔族长老和左右使哪里是你们能抵御的。”
周融不合时宜的想起芦苇荡时的那段留影，宴灵就可以。
又想起顾明俊来，问：“所以前段时间明俊闭关，就是在研究拔魔之法？”
“是啊，不过当时只有妖兽，谁也没想到魔族会用在人身上。宴灵在麓山设了传送法阵，入夜时分送来一位身染魔气的病人，明俊正在研究，你和他一起。”
两人抬脚步入传送阵，耳边风声呼呼，景物由虚变实，银杏叶随风纷扬，一弯溪流水声潺潺。
无忧峰，清闲小筑。
满室灯火，乒乒乓乓。
周仙首扶额：“我就不进去了，你照顾好病人和他。”
周融点头，临走前想起还没给姜集报平安，立马凝了蓝芒千里传音。
“这是干嘛？”周悬之问儿子。
周融解释：“给集哥报平安的信。”
“嗯，给宴灵也传个，他看起来挺担心你的。”周悬之有点得意，笑到，“这点随我，知交多。”
周融却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