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忘情化作金芒飞回来处，周融目光追随着那道璀璨，在冷月竹风中撞进一隅雪夜清寒。

分别于夏晨，重逢于秋夜。

人影绰绰，宴灵只看得见他。

惊慌，后怕，一百多个日夜的担忧，刻意压抑的思念，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疯狂冲撞。

自作多情，自作多情。

一厢情愿。

都不重要了。

庭灯将青石路照的通明，宴灵一步步走过去，仿若凝滞的时间终于流动，死寂的庭院随着他的步伐逐渐苏醒，数不清的打量审视，如同淬毒的箭镞，隐秘的瞄准了他。

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出头鸟，偏生顾明俊懵懂无知，拽着周悬之的袖子，自以为小声地问：“他怎么就直接杀——”

可惜说到一半就被打断。

周悬之反手压住顾明俊的胳膊，制止了他没能说出但所有人都明白的后半句。

他怎么就直接杀了人呢？

周仙首蹙眉，心内有了不好的猜测，扬声问：“宴灵，出了何事？”

宴灵本是直直走向周融，听见仙首问话只得强迫自己偏了方向。好在三人站在一处，这一点细微的改变根本发觉不了。

他恭敬施礼，虽是对着仙首，眼角余光却不动声色的固执的望着周融。

“有村民入魔，合谋杀了两位麓山弟子。”

说完，却见周悬之面上并无惊讶之色，周围人也是一副早已知晓的神情，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什么，下意识去找周融。

周融的视线本就在宴灵身上，见他望过来，虽然还是一贯的没有表情，不知为何，就是从这人眼中看出了几分不知所措，当下便给了一个安抚的眼神。

宴灵心神稍定。

对视不过瞬息之间，在周悬之开口之前宴灵又转回了视线。

周悬之深深担忧：“麓山也出现了，看来并非个例。”

身染魔气者逾万，入魔者尚不知会有多少。若在麓山都能杀死修士，那些小门派又伤亡如何？

雪原布防半月有余，并未传来任何魔族消息，是否魔族早知道会有人入魔生乱，所以才不急着强攻？他们布局多久了？

周悬之环顾四周，现在能来这里的，都是刚从拔魔中退下来休息的弟子，他吩咐跟着的守殿弟子：“去请张宫主。”

弟子领命而去。

张宫主最近这几年大多在闭关，仙门合议之外几乎不露面，可仙门合议一般都是定在年尾，如今还尚未入冬。

周融问到：“爹，是要提前合议吗？”

周悬之摇头，却不打算解释，先是吩咐随行的另一位守殿弟子将两位村民尸身好好安置，接着转向林医修叮嘱他照顾好同门，又对庭院内众人道：“明俊跟我走，你们都回去休息吧。宴灵就不用回麓山了，今夜跟着小四在星云殿住，明日一同来主峰议事。”

顾明俊乖巧应声，碰了碰周融胳膊说：“周四，给我留个门，我今晚也去找你睡。”

周融点头应允：“好。”

这二人一同长大，抵足而眠是寻常事，顾明俊‘童言无忌’了十几年，阳明山弟子对这话见怪不怪。

他们在意的是另外一人。

然而仙首发话，众人即使有心打探更多，也不得不离开。只是仙盟与学宫弟子私下互看不顺眼久矣，医宗弟子又实在是好奇这位传说中的天之骄子，临走之前各个都心照不宣地，或隐晦或明目张胆的偷看打量。

宴灵无动于衷，任由旁人看猴一样参观。周融看不过去直接拉着人冲天而起，两道流光飞快划过夜幕。

周融的掌心是暖的，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热烘烘的覆在手腕。

青梅花树繁茂依旧，周融自然的松开手。

青石板路两侧照明符篆感应主人归来依次亮起，他边向前走边说：“麓山和仙盟相距甚远，从传送阵过来想必耗费了不少灵力，偏殿还留着，你今晚还是先住那吧。”

身侧却无人应答。

他疑惑，停步转身。

冷月如霜，夜风摇曳白色花瓣。

宴灵还站在原地，似在静静看他，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试探轻唤：“宴灵？”

树下的人似是被惊动，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问他：“周融，你当时只是想护着顾明俊吗？”

周融心头莫名一跳，夜色模糊了对方的神情，他慢慢走回去，脚步放的很轻，微仰着头注视宴灵的眼睛。

他没有扯谎：“是。那人入魔有缘由，你在雪原可能不清楚，每天都有人死去，今晨之前，谁也不知道究竟能有几个活下来。后来有了解法，然而拔魔之痛犹如抽筋断骨，过程又如此漫长。这些人本就是受了无妄之灾，我爹的意思，想看看能不能拉回来，毕竟目前还不确定会有多少人入魔，若能找到解救之法最好。”

又放缓了语速柔声宽慰：“宴灵，你刚在麓山经历了那些，又骤然看见魔修暴起伤人，修士诛魔天经地义，不是你的错。若当时是我处在你的境地，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反应的。你只是做了平常修士遇到魔族都会做的事，无需自责。”

周融说的情真意切，牢牢盯着宴灵，生怕错过对方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宴灵垂下眼避开他的视线，像是被说动，微微点头，应声：“好。”

又抬眼看他，道：“无心睡眠。”

出了这样的事，其实周融也睡不着，提议：“那就喝茶等消息吧，先进殿。”

两人并肩而行，路边照明符篆如同一盏盏烛火，将两人影子拉扯又交叠。

周融侧首去看宴灵，想起唐驰的话，十七年来几乎不下明镜台，对学宫弟子连眼神都懒得施舍，高居云端，冷漠无情。眼前人确是一副清冷模样，但还是好相处的，有问必答，还有几分天真，这一点和明俊很像。不对，明俊是长不大的稚子心性，这人是未染凡尘的纯净。或许是与世隔绝太久，不通人情之故？

“在想什么？”

宴灵忽然转首看来。

周融神态自若，步履从容，不答反问：“听闻南境考场遭魔族偷袭？”

他自西川回来，一直在清闲小筑和顾明俊一块研究拔魔之法，今天早晨出关后又马不停蹄的救治村民，对测灵大考遭袭一事还没来得及打听详细，现在亲历者就在身边，正好问上一问。

宴灵：“第三天的时候，确有魔族长老带着一队魔兵潜入，想趁众人疲惫时偷袭，不过没能得逞。”

周融：“唐家师兄传过一段留影，说你以一己之力击退了魔族长老。”

宴灵摇头：“非我一人之功。若非在场道友撑住结界抵挡魔兵，我也不能专心御敌。”

六扇白檀木门齐齐打开，周融挥袖燃起满室烛火，问：“可有受伤？”

殿外照明符篆依次熄灭，隐入大地，唯余月色清幽。殿内烛火温暖明亮，宴灵站在明暗交界处，微微动容。从南境到麓山，再到仙盟，周融是唯二关心他有没有受伤的人 ，另一个是周悬之。

他凝住，一时不能言语。

周融跨过门槛，回身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晏灵低头佯装看路，举步迈进殿内，回到：“没有。你呢？”

再抬首时已将自己收拾的无恙。

周融动了动肩膀，那里曾被鱼怪啃食露出白骨，早已恢复如初，半点痕迹也未留下，不在意的笑道：“都好了，月舟的医术十分了得。”

都好了，那便是曾经受过伤。宴灵盯着周融的左肩，根本不敢想象那里鲜血淋漓的样子。周融是尊贵的、得体的、美好的，合该干净无虞，天地万物都不应损其分毫。

若有伤他之物，便不该存在才对。

周融并不知他心中所想，自顾自往前走，嘴里不停讲着在西海的见闻，只不过特意模糊了地点：“那秘境说凶险倒也凶险，若不作死，说简单倒也不难。伤我那东西大概是能致幻，不难杀，就是数量多跑得快，未能尽除实乃大憾。”

最后一句带着不容忽视的强烈情感，杀意浓浓。好像倘若那东西在眼前，能立刻拔剑怒杀之。

然而他情绪稳定的极快，上一瞬还恨意浓烈，转眼间又是温润如玉的贵公子。

勾指招来茶具，在临窗小塌处惬意坐下，倒了两杯清茶，周融邀宴灵共饮：“尝尝看。”

周融的一切都是好的。他生在剑宗，长在仙盟，因年幼丧母，又知礼可爱，颇得长辈偏宠。宴灵辟谷近二十载，却在住在星云殿的大半个月内，跟着他几乎尝遍了修真界各种美酒名茶，甚至是宗师私藏。

可他每天从惟道堂回来最想要的还是青梅酒。周融知晓，仍旧乐此不疲的带着他领略新事物。

哪怕是一杯清水，宴灵也觉得比别处的甘甜。

可他现在什么都尝不出来，端着那一盏温热，深深看着对面人，几息后方道：

“下次，带我同去。”

不论是灭掉那个伤你的东西，还是摧毁困住你两月的秘境，亦或是深渊炼狱。我可以成为你身前的那把剑，破妖邪、挡灾厄，荡平你前行路上的一切阻碍。

宴灵眼神虔诚到近乎疯狂，怎奈周融此时心头太多事，一时甚至没有分清他说的同去是指什么，反应过来后当即笑着应下：

“去哪？秘境吗？好啊，下次定邀你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