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旭意外地挑了挑眉,见他跪下行礼,面色恭谨,便也不再隐瞒,摘下黑巾,短刀随之入鞘。
裴景旭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暗眸几经转圜,薄唇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曹将军认得本王。”
曹培重重点头,冷硬的面上露出感激。
“末将昔日行事鲁莽,曾得罪过文敬丞相,是殿下替末将开口求情,才免得末将一场牢狱责罚,如此大恩,末将一直谨记在心。”
不过是昔年小事,裴景旭都不记得了,当时开口,不过是看在曹培一身忠肝义胆,虽然有些直性子,却欣赏他是个人才。
没想到他倒放在心上如此之久,看来是个知恩图报的。
裴景旭将他搀扶起来,“曹将军请起。”
曹培应喏,又见裴景旭一身黑衣装扮,不免疑惑问询,“不知殿下为何会在这蝤蛴山当中?”
“山寨首领是本王昔日旧友。”
“原来如此,殿下,此次咱们夜袭失败,巍王必会大怒,他肯定会下令再次烧山,还请殿下莫要久留在这山寨,以免受到连累。”
他与张峰都是在巍王面前立了军令状的,此次夜袭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倘若失败,日后任何军令他二人都不得再出言阻止。
裴景旭微微蹙眉,正色道:“蝤蛴山寨的人并非作恶多端,不该因此枉死。”
曹培接到圣旨辅佐巍王歼灭山匪时,曾调查过一番,知道所谓作恶多端,不过是那些被抢了银钱的奸诈富商的愤恨之言。
淳于丰打着劫富济贫的称号,在这陶台城的百姓眼中是大好人,是会不定期接济穷苦人家的活菩萨。
曹培有心留山匪一命,可裴元巍却铁了心赶尽杀绝,更放话连山中家眷小儿都不可放过。
如此残酷暴戾,实在骇人听闻。
曹培心想,若是由裴景旭领旨执行此次任务,局面必定大有不同。
“殿下若有需要,末将定当竭尽所能报答。”
裴景旭的眼神微变,沉声道:“曹将军若是信得过本王,劳你替我拖住大军,我只要一天时间。”
曹培抬眸愕然,“只一天时间,殿下就可解决了蝤蛴山寨?”
裴景旭微微颔首,“唯有一样,你我今夜见面之事,再无他人知晓。”
曹培实在难以相信,大军耗时半月都未能攻下蝤蛴山,为何裴景旭一天时间就可以做到。
可看他神色笃定淡然,胸有成竹不似说谎。
若事情真能成,曹培不由心生感慨,这般聪颖睿达又明辨是非之人却在朝中没有一官半职,当真可惜。
不过像他们这样有官职在身又如何,如今的朝堂已经是王家门生的天下,若非他不与王氏一族交好,此番也不会一直被张峰那等马屁精压下一头。
曹培神色一凛,郑重其事应道:“请殿下放心,末将今夜只见山匪,未见到其他人。”
曹培返回半山腰上,见兵卒节节败退仍然顽强抵抗,他暗中咬牙挥剑自伤手臂,沙哑着虚弱喊道:“听我号令,大家撤退,快退!”
张峰失血过多早已昏迷,曹培虽然想将他直接丢在这里,可他到底是朝中重臣,最终还是让两人将他扛了回去。
兵卒退散,山寨众兄弟原本应该高兴的。
可大家伙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欣喜,山风呼啸,夹杂着血腥味扑鼻而来,众人皆是面色凝重,望着兵卒退去的方向沉默不语。
若非风沙迷了兵子的眼睛,他们绝对赢不了,这次兵子夜袭的队伍估计是军队里最强悍的人员,个个骁勇善战,刀法了然,若是来日双方正面对决,他们必定会输得很惨。
如此兵力悬殊,大家伙又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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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寨里,傅如歌正招呼着所有妇人包汤圆,除了寻常芝麻馅的,还有裹了各种蔬菜汁的汤圆,绿的红的粉的,一块儿放在锅里煮,可别提有多好看了。
“瞧瞧这五颜六色的汤圆多新鲜啊,傅家娘子不愧是城里人,想法就是比咱们多。”
“是啊是啊,我方才瞧傅家娘子还捏了个金鱼形状的面团,可真是跟活的一样呢。”
众人你一句我一夸的可把傅如歌说的脸色发红,又在她们的簇拥下教了不少形状各异的面团,日后用来做馒头包子什么的,也是精巧特别。
这头正热闹着,那边就有人急急忙忙冲进来大高兴大喊:“回来了回来了,大当家他们都回来了!!”
众人一听,连忙欣喜狂奔出去,就连手上沾着的面粉都还没来得及去洗。
傅如歌也随着众人一块走出去,步伐在不自觉中慢慢加快。
直到看到那被人群簇拥在中间,身形高挑却毫发无损的男人时,一颗扑通乱跳的小心脏才算平稳下来。
兄弟们比预计的时间早回归,妇人们自然是高兴,搂着自家男人欣喜若狂。
可几家欢喜几家愁,这场对抗中受伤的兄弟不少,甚至还死了两个。
妇人抱着冷冰冰的尸体难以置信,愣神半晌后,面露悲哀,嚎啕大哭不止。
谁都没办法接受,原本还做着汤圆等丈夫平安归来一起吃,等来的却是尸体。
众人感同身受,一时间气氛哀戚。
淳于丰的脸色沉得可怕,垂在两侧的双手狠狠握紧,径直往内室走去。
裴景旭望着他的背影,神色闪烁,顿了稍许,跟在他身后也走入内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内室安静,却也压抑。
死的是淳于丰出生入死的兄弟,他心里十分不好受。
见裴景旭走了进来,他连忙隐下悲伤,抬起头,迟疑地道:“景大哥,我方才...听到了你与那曹培的谈话。”
裴景旭听罢,并未有丝毫意外,反而坦然颔首,“我知道。”
方才林间似有异动,他看身形就知道是何人藏在那处,只是并未惊动。
淳于丰一愣,不一会儿便反应过来,无奈笑道,“也是,大哥聪颖机敏,怎么会不知道我的靠近。”
“所以你是故意让我知道的?”
裴景旭点点头,“昔年隐瞒身份并非故意,实在是我处境尴尬,怕连累你。”
“我明白,从曹培的对话中,我也知道大哥是一心为我们山寨,兄弟我早年听闻过当今旭王最是宽仁和善,没想到竟然是大哥你,看来传言非虚,大哥一心为他人着想,果真对得起此贤名。”
裴景旭淡淡一笑,深眸闪过一丝极快的幽芒,不置可否。
淳于丰想了想,又问道:“只是我从没听说过有旭王妃,傅如歌是?”
“她的确不是我的妻。”
淳于丰听罢,眼中露出惊讶。
裴景旭将他眼底那抹死灰复燃之光看在眼里,顿了顿,面色坦然道:“可我们两情相悦,成婚只是早晚。”
淳于丰错愕片刻,良久后,终是释怀地笑了笑,“原来如此,大哥得此嘉人,实在是令人羡慕。”
放下这些儿女情长,淳于丰问起正事,“对了,大哥说让曹培给一天时间,那咱们要怎么做才可解困?”
见他面露疑惑,裴景旭却是不急,端起茶盏轻抿两口,温润的嗓音溢出喉间,“其实,能不能让寨子里的兄弟平安无事,全在于你的决定。”
一句话,让淳于丰的脸色变了又变。
他明白裴景旭说的是那封信之事。
内心翻涌不定,思绪紊乱,竹门的隔音并不算好,妇人的哭声仍然徐徐渗透出来。
淳于丰闭上眼,薄唇紧抿,久久不能下决定。
傅如歌来到门外,见内室安静异常,抬手轻叩了两声。
听见里面说话,才慢慢推门朝里面询问,“汤圆做好了,你们要吃吗?”
裴景起身走到她面前,“身体还未痊愈,辛苦你如此操劳。”
傅如歌微笑摇头,“做吃的是我擅长之事,不算操劳。”
傅如歌越过他往里面看,见淳于丰一直坐在椅子上,面色沉重。
想了想,疑惑问道:“大当家可要出来吃?”
少女的嗓音轻柔婉转,仿佛一双无形中的大手,安抚着淳于丰纠结不定的心绪。
他缓缓睁眼开,重重呼出一口气,心中已有决断。
起身,双手并拢,朝着傅如歌恭敬弯腰作揖,“劳烦嫂夫人将寨中所有人叫到大厅,我有事要宣布。”
他如此郑重其事的行礼倒是把傅如歌吓了一跳,她抬眸看向裴景旭,见他微微点头,才应道:“是,那我让大伙在大厅中等你们。”
厅中灯火通明,还飘散着一股香甜的汤圆味道,蝤蛴山上百位人口全都聚集与此,见淳于丰和裴景旭出来,便都止住了讨论,安静听令。
淳于丰站在上首,面色冷沉,抬眸望向诸人,薄唇轻启:
“兄弟们,这些年咱们刀尖舔血,看似活得肆意快活,实则却是如履薄冰,咱们若是孤身一人,若是死了,十八年后还是一条好汉,可咱们还有家眷孩子,是男人,给了她们家,就该给她们足够的安全感,蝤蛴山已经不太平,所以咱们不能再待下去了。”
淳于丰的话一落,厅中顿时人声鼎沸的讨论起来。
“大当家,咱们不待在这里,咱们去哪啊?”
淳于丰:“下山去,从此做一个寻常老百姓,让孩子上学塾,让自己媳妇儿不再担惊受怕。”
“可这里才是咱们的家。”
淳于丰:“只有身边的人还活着,哪里都可以是家,兄弟们,珍惜咱们这条命,别让活着的人为你们伤心。”
许是说到伤感处,那两位失了男人的妇人再也忍不住抽泣开来,一声声的哀伤引得众人感同身受。
厅中妇人无不紧紧握着自己男人的手,生怕下一次这样哭泣难过的就是她们了。
妇人的担忧他们也明白,今夜兵子的英勇他们是体会过得,谁知道哪天倒下去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我已经决定,解散山寨,但是咱们这一大家庭不会解散,江湖之大,他日必能重新团聚!”
众人听罢,不再有异议,齐齐跪下应是:“我等唯大当家之命是从,叩谢大当家!!”
整齐划一的声音冲破厅中,穿透山谷,鸟鸣展翅,直入上空。
淳于丰的眼眶有些发热,仰头眨了眨眼,“好,咱们吃汤圆,今夜吃了这顿汤圆宴,祝愿兄弟们以后的日子,必能平安团圆,一切顺遂!”
厅中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温馨活跃起来,傅如歌和其余几位下厨的妇人开始忙碌。
一碗碗圆润可爱又香甜的汤圆送到了大家手里,众人就这样一夜未睡,有收拾行装的,也有舍不得离开,坐在院子里彻夜长谈的。
朗朗星空下,夜风微凉。
傅如歌见裴景旭一个人站在山寨门口处,想了想,转身走进内室,不一会儿,捧着一杯茶盏出来。
“殿下方才吃了不少汤圆,现下怕是有些腻了,这是我用山泉水泡的清茶,正好给殿下解腻。”
听到身后的声音,男人收起远眺的幽深目光,回过头,薄唇挂着一抹温润的笑意,“有劳傅掌柜。”
伸手接过抿了一口,不由称赞道:“茶香清冽,没想到傅掌柜泡茶功夫了得。”
傅如歌莞尔一笑,“多谢殿下谬赞。”
“不知傅掌柜明日下山后,有什么打算?”
傅如歌心心念念的自然是那本破落院中的账簿。
望着男人温柔和善的面容,回想起在山寨的这几天,他处处庇护自己,行事周全妥帖,是个值得信任之人。
她仰起头,浅笑轻言道:“明日想请殿下陪我一同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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