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南疆。
陆溪桥提醒他留意南疆动向,紧接着一具无名女尸出现,与望都一个妓女的死串联了起来。
沈庭燎给丘池去了封信:“庄小蝶殉情自尽,实在是个顺理成章的结局。”
“如果你直觉有问题,那便查下去。”温越眸中微光浮动,“她千里迢迢从南疆而来,隐匿身份,是为了什么?南疆虽在大宁治下,但与外族一向水火不容,朝廷就没想过突破这片固若金汤的地方?”
沈庭燎抬眸看他:“师兄云游在外,对江湖庙堂的局势,倒看得分明。”
温越笑道:“师弟此言差矣,以令师兄的聪明才智,这点小事,想想便能明白。”
沈庭燎心道,信了你的邪。
雨丝细而轻,在空中上下飞舞,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越州是座繁华城池,往来行人如织,道旁间或有衣衫褴褛的人出现,模样分外狼狈。
这些人的家园在大雨中被淹没,全副家当一朝覆灭,就这么变成流民。
沈庭燎想到湛思,东宫令君巡查淮南道,朝中人无不艳羡,可春旱连着洪灾,整个江南就成了块烫手山芋,无论京城内外此时恐怕都盯着这里的动向。嘉和帝身体日薄西山,荣党威势只高不低,江湖庙堂的水,很快就要彻底浑了。
相思门地处越州城边缘,绕过那条胭脂巷子来到城外,是一片乱葬岗。
这里埋着死于非命的人,有名字的,没名字的。相思门的人管着这块地,每个月都会来清理一番。
两人到达时,就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一手拎着褡裢,一手拿着葫芦瓢,正从褡裢里舀出气味呛人的药粉,洒遍这凄凉之地,不远处避风的坑洼里还有余火在燃烧,是些裹在草席里腐烂的尸骸。
“死的人变多啦,”老妇身子佝偻,步履蹒跚,“从前每个月来一回,现在每半个月就要来,这里面都是驱疫病的药粉。”
温越:“前辈在这里许多年了么?”
“许多年了。”老妇重复一句,泛黄的眼球缓缓转动,“我老了,连花雕也不能多喝……当今最厉害的杀手,成了一寸灰,后生可畏……”
“一寸灰?”温越失笑,“那是二十多年前相思门天字第一的杀手,如今的天字第一是青雀。”
老妇目光有些疑惑:“哦,比一寸灰杀的还多,后生可畏,我老了……”
沈庭燎环顾四周:“最近,死过什么特别的人吗?”
“特别的人?没有特别的人。”老妇摇了摇头,“只有座特别的新坟。”
沈庭燎:“新坟?”
“喏,在那。”枯瘦的手颤巍巍地一指,指向个连块碑都没有的小土包。
“看来有人不想被发现这座坟的存在,”温越问,“请教前辈,特别在何处?”
老妇嘴角微微咧开:“旁人看不出,我却知道,那里头,用的是上好的乌木棺材,一丝尸气也无,谁晓得葬的是什么哩……”
乌木棺材,只有贵人喜爱的金丝楠木可与之媲美,是谁这样的大手笔?如果棺中没有尸首,那会是什么?
“好浓郁的灵气。”温越站在坟前,低声道,“师弟,你们监察司在江湖上也算个厉害角色,干点盗墓掘坟的事不打紧吧?”
沈庭燎:“师兄对我监察司的抬举,当真是别具一格。”
温越笑,拉着他往外走:“吉时未到,我们夜里再来。”
阴雨天,黄昏来得比平日更早,胭脂巷还是一派寂寥,灯笼不知何时点起来了,血红得像个噩梦。
霍香的生意不差,不过买棺材的人通常白天会来,毕竟晚上来这儿,实在是太可怕了。
两人走到棺材铺门口,意外看到了偷懒的陈一白。
陈一白被抓了个现行,垂死挣扎道:“抄近路买只烧鸡吃不过分吧,我还饿着肚子呢,再说,那只狗我都驱完邪放回画里了,一个凡人,有必要盯着吗?”
沈庭燎掌心腾起剑气,语气分外温柔:“回去,听话。”
陈一白一溜烟蹿老远。
霍香冷不丁对陈一白的背影道:“小书生,你要倒霉了。”
啪嗒!好大一个马趴。
霍香看了看温越:“你就是谢峙的大徒弟?”
温越颔首:“正是。前辈与我师尊,是旧识?”
“倒是不像他。”霍香似笑非笑道,“算不上旧识,当年你师尊在北境名气很大。”
谢峙出师后游历四境,的确在北境逗留过一段时间,霍香那时还在漠北刀,说不定真与他有过交际。
温越尚未开口,霍香已恢复了那副恹恹的表情:“说吧,找我作甚?”
沈庭燎:“近来有无买乌木棺材的人?”
“有一个,”霍香眯起眼,“纪无尝。”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用怨灵碎片锻造的兵器,携带着南疆秘密的无名女尸,偷偷买棺材的杀手,这一切,仿佛各不相干,又仿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个杀手,怎么会用到棺材呢?
也许是霍香记错了,也许纪无尝本就与这些事没有牵连。
譬如他在听见乱葬岗里有一副空棺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沈庭燎淡淡一笑:“很可能,丁小伍让霍香把棺材安排好,却又担心背着一具尸体去乱葬岗被人发现,最后还是选择埋在自家地下。”
纪无尝沉默地端上一道乳炊羊。
“这道乳炊羊滋味上佳,昨天陈一白赞不绝口,”沈庭燎夹一块羊肉放入温越碗碟,“师兄尝尝——纪大厨手艺愈发炉火纯青,可惜望都那些老饕无福消受了。”
纪无尝勉强笑了笑:“要烫一壶花雕吗?”
沈庭燎:“今晚还有要事。”
温越看了眼纪无尝离去的背影,道:“他心里不知还想着哪位亡人,你却在这里演得手足情深,这不是戳心窝子吗?”
沈庭燎端起茶盅:“何来演之一说?怎知我不是戏假情真呢。”
温越笑而不语。
入夜,人将息。
陈一白坐在铁匠铺后院的屋檐下,怀里抱着小书箱,手里抓着吃剩的半个烧鸡,歪着头打瞌睡。
雨声沙沙,落在扶桑花叶上。
他猛然惊醒,转头一看,本被捆着的丁小伍竟然站了起来,身上绳索悉数崩断,一双眼的眼白几乎看不见,黑漆漆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阴恻恻盯着他。
陈一白气得想骂娘,天杀的沈庭燎,有困灵锁不舍得用要用普通麻绳,这小铁匠居然被怨灵附体了!
来不及想哪来的怨灵,陈一白一个纵身,躲开扑上来的丁小伍,书生笔祭出,但见疾风乱扫,枝叶飘零,丁小伍整个人被卷进风中,犹入囚笼。
可惜好景不长,丁小伍口中一声长啸,煞气陡然聚满庭院,陈一白被这煞气所摄,从头冷到脚,心中发怒,笔势一转,峤岳耸立,巍巍高山向丁小伍压去。丁小伍双臂一托,大喝一声,竟将这高山举了起来!
没想到这破落小院里煞气藏得这么深,陈一白阴沟里翻船,一边打摆子一边暗自叫苦,手下笔走龙蛇,一只绚烂夺目的凤凰身披五彩霞光,淸唳着扑扇翅膀,势要将院中煞气一并扫尽。
丁小伍双掌邪气横生,口中“嗬嗬”两声,压顶高山轰然倒塌,在他掌间碎成齑粉。
陈一白擦了擦口角溢出的鲜血,书生笔一挥,凤凰直冲丁小伍而去,丁小伍双目全黑如魔鬼,高高跳起,一掌压下凤凰头颅。
铮!
有拨弦声蓦然响起。
陈一白吃了一惊,琴声铿锵有力,如塞上关山,千军万马,一股无形杀气迅速掺入庭院,与煞气激烈纠缠,而他自己……他的手脚怎么不受控制了?!
这位文心台的天才造假大师,在有生之年还未陷入过如此狼狈的境地,他像牵线木偶般举手投足、步步生风,琴声激越,个中内蕴似号角长鸣,三军对垒,气势如虹,而随着他一举一动,丁小伍发出痛苦的吼叫,攻击力道减下来,只有院中煞气还在团团向他聚集,试图垂死挣扎。
陈一白原地起舞,旋转之际瞥见铁匠家院墙上蹲着两个人,一个霍香,一个纪无尝。
“你们光看着干什么?快来救我呀!”陈一白大叫。
两个人对视一眼,纪无尝道:“风紧,扯呼!”
飞天遁地,溜得比兔子还快。
陈一白傻了眼,脱口道:“你们相思门的杀手这么无情?!索命阎君?一寸灰!二位也曾是叱咤江湖的风云人物,怎好意思当逃兵!”
然而无论他怎么呼天抢地,那两道身影都没有回头的意思。
煞气横冲直撞,眼见这里的动静就要惊到沉睡的左邻右舍,陈一白眼一闭,心一横,书生笔脱手而出,勾勒天地,此间小院尽成水墨色,黑夜里瞧不清楚,近观却是张静默的画,虽见其中厮杀激烈,却犹如那皮影灯戏一般。
这厢唱着独角戏,那厢盗墓掘坟热火朝天。
沈庭燎双掌一推,只闻一声清鸣,古琴形如蕉叶,丝光如冰,信手拨弹便有千年回响。
“好琴。”温越赞道,视线一转,“纪无尝,你来迟了。”
“我来迟了。”纪无尝垂首苦笑。
沈庭燎手指搭在乌木棺材边缘,回身看向纪无尝:“正月初,年关刚过,前任教坊司主事萧九成无故请辞,匆匆离京,杳无音信。圣上着淮王代管教坊司,后来此事渐无人提起。监察司回京后,大公主宁榭忽然请求调查萧九成辞官一事,故而在下此次在淮南道,还有这桩公干在身。老纪,回去烫一壶花雕,我来听听你有什么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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