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她用手捧起一把冰冷粗粝的黄沙,混着碎冰碴,用力地洒在满是划痕的铁盾上,然后用手甲细细地搓磨。盾面上凝固的血块和肉糜在沙砾的摩擦下,一点点剥落,露出底下被兵器劈砍出的狰狞刻痕。

这盾,是她最后的屏障了。

身边,又倒下了一个兄弟。

他睁着眼睛,脸上还带着冲锋时的悍勇,只是再也不会呼吸了。燕记应早就忘了眼泪是什么滋味,只是默默地走到他身边,取下他腰间的陌刀,开始在冻得坚硬的土地上挖掘。泥土和石块被一下下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将袍泽的身体轻轻放入浅坑,又将他散落在旁的兵刃整齐地放在他胸前,最后,将挖出的冻土重新覆盖上去,堆起一个小小的土包。没有墓碑,没有祭酒,只有呼啸的北风为他送行。

“燕将军,这位兄弟的刀……”一个年轻的军士沙哑着声音问道,指着刚埋葬的袍泽留在地上的佩刀。

燕记应的目光落在那柄刀上,刀身在昏暗天光下泛着幽冷的光。她自己的佩刀,那柄陪伴她多年的老伙计,在三天前一次突围中,为了格挡一个胡人将领势大力沉的狼牙棒,被硬生生砸成了两段。这几日,她几乎是赤手空拳,靠着盾牌和缴获的短兵器在搏杀。

没有称手的长兵器,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无疑是将自己置于更大的危险之中。她本能地不想拾取亡故袍泽的兵器,在她看来,刀与盾,便是苍云军士的生命延续,是他们的魂。可眼下的情势,容不得她半分意气。

“给我吧。”她沉声说道,接过那柄刀。刀柄上还残留着前主人的体温和汗渍,握在手中,有一种陌生的沉重感。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柄刀将承载着两条性命的重量。

这支伤痕累累、百战余生的军队,正艰难地向着与朔方军约定的会合地点开进。朔方军,李恒所在的营地。一想到这个名字,燕记应麻木的心脏似乎又重新鼓动起来。

在拔营北上之前,燕记应就停了身上抑制信期的汤药。

她是故意的。她清晰地记得那个混乱又炽热的夜晚,可能性或许不大,地坤本就难以受孕,尤其是在这般恶劣的环境下。但她仍然固执地希望着,希望李恒能够怀上。

那样,他就会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再一心扑到这该死的战场上来。这刀剑无眼的鬼地方,万一他受了伤,哪怕是一丝半点,她都会心疼得发疯。她宁愿他恨她用这种手段束缚他,也不愿看到他身陷险境。

“阿恒,你可得乖乖的,等我回去。”燕记应握紧了手中冰冷的刀柄,感受着上面陌生的纹路,在心中低语。朔方军的营地,应该不远了吧。

朔风卷着沙砾刮过,李恒挤过挡在身前的军士,终于在晃动的担架上捕捉到了那个熟悉又狼狈的身影。

燕记应正死命撑着担架边缘,不肯彻底躺平,锁骨断裂处传来的尖锐痛楚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倒吸的凉气。

当李恒那张清瘦却带着风霜的脸庞撞入她视野,她先是瞳孔猛地一缩,随即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与翻腾血气的激流直冲脑门,让她喉咙哽住,只能抬起那只尚能动弹的手臂,指尖因用力而微微颤抖地指向他。

“谁……谁让你滚过来的!”一口鲜红夹杂着黑紫的血块猛地从燕记应唇角呛咳而出,染红了她干裂起皮的嘴唇。

她似浑然不觉,另一只手如鹰爪般疾探而出,铁钳似的死死扣住李恒的手腕,声音嘶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与命令:“你…你这不听话的!看老娘…回去…咳咳…怎么炮制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骨头缝里挤出来,痛得她额角青筋突突暴跳,冷汗浸湿了散乱的鬓发。

李恒任由她抓着,手腕上传来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他却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只是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与担忧,目光紧紧锁在她苍白如纸、沾满血污和汗水的脸上。她的手指虽然用了狠劲,却带着伤重后的虚弱颤抖,他若想,轻易便能挣脱。

旁边一个扛着刀、满脸络腮胡的军士,咧开被风沙磨砺得粗糙的嘴,嗓门洪亮地打趣道:“哟,燕头儿,这就是你那个地坤?嘿,真他娘的带劲!方才一个人,三拳两脚就干净利落地放翻了三四个高壮的胡狗!是个上阵杀敌的好把式,比咱们这些爷们还利索!”

“滚——!”燕记应猛地扭过头,脸上的血色因这一声怒吼又褪去几分,冲那军士爆出一声几乎要撕裂喉咙的咆哮。声音因力竭而沙哑得不成调,眼神却凶悍如受伤后欲择人而噬的母狼,“老娘的人,也是你能多看一眼的?!”

这一吼仿佛抽干了她最后气力,身体猛地向后一仰,终于撑不住,重重砸在担架上,激起一阵更剧烈的呛咳,血沫不断从口中涌出。

但那只抓着李恒的手却像是焊在了他腕上,收得更紧,指甲深深陷进他的皮肉。她剧烈地喘息着,好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给老娘……等着……”

李恒反手,用自己冰凉却异常坚定的手指,一根根包裹住她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颤抖的指节,将她的手紧紧回握。

他俯下身,凑近她的耳边,目光却直视着她因愤怒和痛楚而微微充血、却依旧不肯服输的眸子,一字一句,清晰而沉稳,带着不容错辨的决心:“我会护着你。”

燕记应整个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僵,那双总是带着戏谑桀骜的凤眼,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骤然漫上一层汹涌的赤红。

水光刚要在眼底凝起,就被她狠狠地、不着痕迹地逼了回去。她死死咬着后槽牙,口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捏着李恒手腕的力道不减反增,指节几乎要生生嵌入对方的骨血之中。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仿佛受伤野兽濒死前的低喘,最终,还是那句带着无尽固执与复杂难明情绪的嘶声:“你…你给老娘等着!”

这一战,终究是胜了,河东这个扼住咽喉的关口总算夺了回来。待残余敌军狼狈逃窜,郭大人大手一挥,几百头膘肥体壮的羯羊并上千坛烈酒便送入了朔方军营。

夜幕降临,营地里篝火熊熊,映照着一张张洗去血污、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脸,震天的欢呼声与粗犷的歌谣直冲云霄,酒肉的香气弥漫在冰冷的朔风中,带着醉人的暖意。

医帐之内,却是另一番光景。昏暗的油灯摇曳着,勉强驱散帐内的阴冷。

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草药味、血腥气以及伤者身上散发出的汗臭。燕记应直挺挺地躺在铺着干草的简陋床板上,左边锁骨的断裂处用夹板死死固定着,稍微一动,钻心的疼痛便如潮水般涌上来,让她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她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其他的伤兵,有的在昏睡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有的则醒着,低声交谈,时不时能听到他们对帐外盛宴的向往与遗憾。

那烤羊肉的霸道香味,丝丝缕缕地,执拗地钻进医帐,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翻江倒海。已经有腿脚尚可的士兵咧着嘴,将烤得焦黄流油的羊肉用木盘端了进来,小心翼翼地扶起相熟的袍泽,将肉块凑到他们干裂的嘴边。

燕记应的眼珠子都快粘在不远处一个木案上,那里赫然放着一只烤得外皮焦脆、滋滋冒油的羊腿。她只能眼巴巴地瞅着,舌头不受控制地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锁骨的伤让她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更别提伸手去够了。

一股无名火直冲脑门,她气得差点骂娘,心里把那送肉进来却不给她单独送一份的粗胚骂了个狗血淋头,断定那厮是故意把羊腿放在那里馋她、折磨她。

“嘿,燕头儿,瞅着眼馋不?”胡子拉碴的军士端着一碗肉汤,路过她床边,见她那副饿狼似的眼神,促狭地停下脚步,故意将手里的另一块烤羊排在她眼前晃了晃,油光在灯火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想吃啊?可惜喽,燕头儿你这伤,军医可说了,得忌口,还得躺平了养着。”

燕记应凤眼一瞪,若不是动弹不得,她早一脚踹过去了。

“给老娘滚远点!”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伤势而沙哑不堪,却依旧带着惯有的凶悍,“再在老娘面前晃悠,等老娘伤好了,揍趴你。”这一番话说得急,牵动了伤处,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那军士见她真动了气,也不敢再过分撩拨这头受伤的母老虎,嘿嘿干笑两声,悻悻地缩了缩脖子,麻利地让开了道:“得得得,燕头儿息怒,小的这就滚。这不,李恒兄弟给你端药来了,您先喝药,喝了药好得快,到时候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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