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壹佰叁拾叁 冷夜寒风

此地距离凌雪远超千里,路途遥远,实非朝夕可至,何况尸身无法妥善保存,更会腐烂发臭,要将裴宁与洛景明带回太白山,实乃天方夜谭,独孤一陵怎能让两人客死他乡,无法魂归故土,登时心中犯难,却又毫无良策。

冥色四合,夜色深沉,加之秋雨不歇,身上渐有寒意,江潮矮身替裴宁抹上圆睁的眼,低低叹息道:“一陵,镇中有百草堂分堂,我们先将二人带至那处吧。”

独孤一陵心下微惊,眉头一皱,江潮知他所想,又道:“放心吧,堂中伙计俱对李泌先生忠心耿耿,不会多嘴。”

独孤一陵闻言,渐渐舒开眉头,道:“知道了,师兄。”他见洛景明面上凝着不舍神色,心下更觉难过,伸手盖上毫无生气的眸子,将那具尸身打横抱在怀中,与江潮一道离开遍地死尸的龙府。

百草分堂建在镇中西南,靠近镇子出口,颇占地利,两人趁着夜色,避开行人,潜入后院,方才落地,便有人迎上前,恭声道:“大公子。”

江潮脸上雨水纵横,脸色越加苍白,他点了点头,道:“麻烦你们了。”那人连忙躬身,谦敬道:“大公子言重。”

说话之间,堂中奔出数人,一人自江潮手中接过裴宁尸身,独孤一陵瞧江潮一眼,又看看怀中闭目的洛景明,低叹一声,将他交由另一名伙计。

江潮拉着独孤一陵钻入檐下,抬手抚上他左胸伤口,担忧道:“一陵,疼吗?”

独孤一陵全身湿淋,衣上发梢尚在滴水,他只觉全身渐渐失去温度,犹如浸入冰窟,忍不住打个寒噤,道:“师兄,一陵好冷。”

江潮听见此话,两手穿过独孤一陵腋下,牢牢扣在他背上,跟着轻声道:“我也是。”

这群伙计一直能干,实会为人着想,片刻之后,方才有人上前道:“大公子,热水已经备好。”

江潮闻声,放开独孤一陵,道:“一陵,先去暖暖身子吧,小心受凉害上风寒。”

独孤一陵捉住他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道:“师兄要陪一陵。”

江潮静静盯着独孤一陵,眸子映着檐下的灯笼,似星河璀璨炫目,仿佛天下美好尽皆落入瞳中。

百草分堂看似平凡,内里另有天地,步入堂中,只觉回廊婉转,门户甚多,似是暗含五行八卦,乾坤真理,走上一段,伙计将二人引至屋前,告辞而去。

独孤一陵虽是心情沉重,仍不免好奇道:“师兄,这个小小的百草分堂为何这么神秘?”

江潮随口说道:“为预防紧急事态,李泌先生在修建之时特地留下诸多迷阵,意在迷惑有心之人。”他推开屋门,门前摆着一副侍女屏风,颜色鲜艳,栩栩如生,隐隐可见屋中水汽蒸腾,袅袅化作各色形状,最后渐渐消弭。

独孤一陵跨入屋中,嗅到一股淡淡药味,他随江潮转过屏风,只见屋中修建一方浴池,池水澄澈见底,四周装饰清新,娱人眼球,墙边竟还备有床榻,供人歇息静休。

江潮停步,转身瞧着独孤一陵,道:“一陵,你坐下,我给你的伤口上点药。”

独孤一陵也觉胸口作痛,便在池边椅上坐下,他思及裴宁与洛景明的死,又觉心口抽疼,难以呼吸。

江潮端来热水,拧湿毛巾按在他胸前伤口上,忧心道:“还好刃上无毒,不过伤口被雨水浸泡太久,还需妥善处理才行。”

独孤一陵低头一看,伤口皮肉外翻,血水被冲刷干净,唯剩下一条白生生的裂缝横在胸上。

江潮看着那处伤口,轻声问道:“一陵,还疼吗?”

独孤一陵摇摇头,道:“并不算疼,只是想到裴宁和洛景明,一陵这里就疼……”他拉过江潮的手放在心口,悲声道:“师兄,他们都快完婚……”

此话一出,江潮手中湿巾登时掉落在地,他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毫无血色。

独孤一陵捉紧他的手,忆及往事,只觉悲从中来,双眼发酸,道:“那夜洛景明回来十分高兴,还说等裴清答应这门亲事,就请我们喝他的喜酒,眼下怎么会……”他双手死死扣在江潮掌心,红着双眼,又道:“师兄,这次不是抓个文官而已,怎么会有人血洗龙府,还有你和洛景明都很奇怪,从接到这个任务开始就很奇怪……”

独孤一陵说到此处,猛地抬头盯着江潮,缓缓道:“师兄,洛景明他是不是……”

江潮一手捂住他的嘴,堵住接下来的话,摇头道:“一陵,不论如何,洛景明与你相处之事,应是真心待你。”

被人欺骗的愤怒直冲脑门,瞬间爆裂炸开,独孤一陵铁青着脸,霍然起身,他本想痛骂洛景明几句,想到此人已是魂归阴冥,只能跌坐回椅间,无力道:“一陵知道。”

江潮扶住他的肩膀,道:“一陵,我先给你上药。”

任务尚未完成,不能被愤怒冲昏头脑,独孤一陵扯下腰间系带,脱去外袍,忽听一声轻响,似有何物落在地上,他低头一看,却是龙岩怀托付的梅花金簪。

江潮弯身捡起金簪,放到一旁桌上,独孤一陵见他未曾追问,心中松口气,褪去上身衣物,露出宽阔厚实的胸膛。

江潮替他上药,包扎妥当,眸光一暗,道:“还好,并无性命之忧。”

独孤一陵抬手将江潮拥入怀中,安慰道:“师兄别怕,一陵一直都在。”江潮抬手搂住他的腰背,道:“好冷。”

两人褪去衣衫,滑入池冲,独孤一陵因胸前有伤,不能沾水,只能一手搭在池外,一手搂着江潮纤细的腰,温热池水驱散全身寒意,不多时,就觉骨软筋销,额际微微冒汗,脑中忆起裴宁与洛景明,又觉两眼发胀,酸疼难受。

因池水暖热,江潮脸上略有血色,他撩开额上湿发,转眼看向独孤一陵,稍稍一愣,旋即道:“一陵,累了吗?”

独孤一陵将头首埋在他的颈间,鼻间渐渐溢出哭音,摇头道:“一陵不累。”

江潮闻声,不再多言,只抬手拥着独孤一陵,轻吻着他湿润的眼角,道:“要不要睡会儿?”

独孤一陵低低呜咽一阵,方才抬首道:“师兄,一陵想再看看他们。”

江潮半垂眼睑,眸中一片瞧不见底的深暗,将他昔日的温柔多情吞噬殆尽。

片刻之后,江潮领着独孤一陵穿过婉转回廊,来到一间宽敞厅堂,此刻屋内挂满白幡,冥纸乱飞,空气中弥漫线香味道,正中摆放两具黑色棺材,前方火盆燃着纸钱,昏黄不定的火光将气氛衬托得阴森可怖。

独孤一陵踏入堂内,一个白底黑字的奠顿时闯入眼帘,他内心悲恸,脑中只觉一阵晕眩,脚下不禁倒退两步。

江潮抬手按在他的背上,欲言又止,独孤一陵勉力一笑,道:“师兄放心,一陵无事。”

江潮低应一声,拉着独孤一陵行至棺前,道:“要打开看看吗?”

独孤一陵本想说好,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是抖着唇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节。

江潮双眉微皱,似有哀色,他伸手用力一推棺盖,吱呀一声,半露出裴宁惨白如纸的脸。

她生得秀美清丽,英气逼人,性子虽是刁蛮任性,却让人丝毫不觉厌恶,反倒是透出一股娇俏,让人大为喜欢。

独孤一陵见她躺在棺中,双目紧闭,唇瓣乌紫,整个人毫无生气,一时难以将此人与裴宁对上,只觉棺中之人应是某个不相识的过客,而非是那个天真烂漫的裴宁。

独孤一陵盯着裴宁的脸,轻声道:“师兄,昨晚裴宁说再过两日便是中秋,她虽不能与姐姐团聚,但有我们陪在身边,她也甘之若饴。”

江潮的脸半隐在黑暗之中,瞧不清神情,独孤一陵自顾自地道:“明明后日便是中秋佳节,团圆之刻,她和洛景明却成这样……”他说到此处,声音有些哽咽,既觉难过,又觉迷茫,洛景明异常的举动,还有那对屠府的兄弟,更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江潮将头首靠在他肩上,轻轻地道:“一陵,我们该离开此地了。”独孤一陵浑身一震,道:“他们怎么办?”

江潮神色凝重,目光深沉,缓缓道:“不料此次任务出现岔子,我们需立刻回阁复命,为求早日抵达凌雪,必须快马加程,风餐露宿,却是无法带上他们。”

独孤一陵双唇抖颤,半晌说不出话,江潮自怀中取出两样东西,交到他手里,道:“凌雪阁弟子死后身葬异处,唯有腰牌能回到太白山,归于墓林。”

腰牌上分别刻着裴宁与洛景明,不像朝奕名下有锦官花重字样,独孤一陵猛地忆起李平与江子缄,也是死在长安,只有腰牌挂到墓林的树上。

江潮静静看他一阵,低声说道:“我会让堂里的伙计给他们找一处风水好的地方。”

独孤一陵闻言,手上微微一颤,差点拿不住两只腰牌,他狠狠一咬牙,将腰牌收入怀中,轻轻叹息道:“师兄,我们带他们回去。”

两人骑马离开百草堂,尚是夜半时分,冥色浓重,雨水未歇,打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清脆宛如哀歌,镇中一切笼罩一层轻烟,朦朦胧胧,好似一场梦境,虚幻飘渺。

独孤一陵穿过镇前牌坊,勒马停住,回望来时道路,山腰上的龙府暗无灯火,沉入漆黑暗色,院中鲜血已被雨水冲刷殆尽,唯剩一地死尸,徒增凄凉。

江潮在数丈之外勒马等待,等他赶马上前,二人方才并肩前行,奔入密林,行了一阵,只见前方路中立着一人,腰挂长剑,头上斗笠压得很低,瞧不清面目,却有一股杀意向四周弥漫,冰冷刺骨,尚比雨水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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