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清朗,中气十足,独孤一陵循声望去,只见高台之前缓缓行来一人,面容俊朗,气质不凡,白袍加身,腰缠玄甲,更显气度雍容。
此人行至台前,抬手狠狠一握,精铁指套发出刺耳声响,就听嗖地一声,一名凌雪楼弟子突然倒地,下刻才见背上插着一枚寸许长的暗器。
独孤一陵心下吃惊,又听四周脚步声响,眨眼之间,厌兵院墙上现出数十道身影,个个神色沉凝,杀气满溢,这些人显是精英之辈,只要出手,定有人丧命,片刻功夫,剩下的凌雪楼弟子皆已身死,厌兵院的里里外外尽皆换人。
独孤一陵见场中局势扭转,又观此人衣着气度,来人必是外阁阁主,当今圣上的皇长孙——李俶,在他身后立着外阁诸部众人。
岳寒衣回身望向高台之上,双眼一眯,内中寒光闪闪,似是积怨已深,恨恨道:“是你!”
李俶举手投足从容至极,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缓缓开口道:“岳楼主,你仔细看看上面的字。”
岳寒衣低头看眼手中铁券,神情难掩震惊,下刻冷笑一声,说道:“三次足矣,岳某人率凌雪楼向来恪尽职守,何罪之有?”
独孤一陵狠狠捏紧右手,若非使刀锤的两兄弟插手,裴宁与洛景明怎会丧命龙府,甚至埋身他地,不能落叶归根。
李俶神色微变,语气渐转冰凉,低骂道:“不见棺材不掉泪的东西。”他高声一喊:“池云旗!”台下一人答应道:“属下在!”
此言既出,在场众人俱是哗然,目光尽皆锁在池云旗身上,岳寒衣亦是倍感震惊,咬牙道:“池云旗!”
池云旗神色如常,展开手中卷轴,缓缓念道:“开元二十年,凌雪楼胁迫宰相宋璟辞官;开元二十四年,凌雪楼私下造伪证构陷中书侍郎严挺之贪赃枉法,使严挺之被贬;天宝三年,凌雪楼私下造伪证构陷户部尚书裴宽,裴宽被贬……”
李俶抬手打住池云旗,目光转向岳寒衣,道:“岳楼主,你可听清楚了,以上桩桩件件可有一条是捏造的。还是……”他话语一顿,道:“凌雪楼私下行事,岳楼主一概不知。”
岳寒衣无法辩驳,只是冷哼数声,不置一词。
李俶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审视岳寒衣,沉声道:“据大唐律法,岳楼主所为有十五件是死罪,只有一块铁券……”他微微摇头,惋惜道:“怕是不够用呀。”
岳寒衣面露愤色,看一眼丹书铁券,手指李俶怒道:“不够又如何,李俶,以你父亲李亨如今的处境,处决我,你敢吗?”他一脸倨傲,显然不将李俶放在眼中,又道:“李相……”
李俶闲闲地剔了剔指甲,淡淡道:“这就不劳岳楼主费心了。”
岳寒衣气结道:“你!”他狠狠一捏右手,显是出离愤怒,下刻脚下一踏,人已飞身而起,竟是扑向李俶。
独孤一陵心下微惊,想不到岳寒衣与姬别情一番苦战,还有余力做困兽之斗,危机之间,李俶身后飞出一人,一脚踹在岳寒衣胸前,将他踢到台下。
岳寒衣身子在地上打几个滚,满脸怨恨,嘶声道:“你们……李相会、会为……我……”话还未完,又被人一脚踩在背上,口中吐出一口黑血,最后双目圆睁,终是死去。
独孤一陵凝神瞧去,出手之人却是苏无因,他看着岳寒衣的尸身,缓缓道:“某授你武功,是为忠于凌雪阁,忠于李唐,忠于天下!”
李俶见大局已定,目光扫过院中诸人,大声宣布道:“从今往后,凌雪楼归于凌雪阁外阁,不再独立于内外两阁之外。”
姬别情收起焚海拦江,抱臂在胸,不屑道:“不过蝼蚁之辈,居然假借凌虚阁之名为所欲为,真是令人作呕。”
独孤一陵不敢轻易开口,他心中虽是惦念江潮去向,也只得等诸事落定,才敢动身去追。
姬别情扫他一眼,道:“愣着干嘛,还不上前去,拜见阁主!”
独孤一陵收敛心思,飞身上台,凌雪阁众部正在交谈,但听闻人宴陵冷声道:“有些人,借凌雪阁的名号去,而不行凌雪阁应行之事,该死。”此人平日看去丰神可亲,想不到亦有冷酷的一面。
卢长亭接道:“老夫本想在这院里布些机关陷阱,把这些人一网打尽,但阁主说一定要师出有名,只好作罢。”
江采萍悠悠道:“我当是何等大事,须得我等尽皆出面方能解决,看来不过是苏前辈一招的事罢了。”
苏无因飞回台上,站在李俶身旁,沉声道:“老朽谨遵阁主大人令。”
李俶长叹道:“自我接任外阁阁主以来,断断续续拔去不少钉子,如今总算是把凌雪阁清理干净。”他目光落到独孤一陵身上,点头道:“此役,你功不可没。”
独孤一陵目睹李俶收归凌雪楼,亦是心潮澎湃,闻言连忙单膝跪地,恭敬道:“弟子拜见阁主!”
李俶微微一笑,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独孤一陵直起身子,谦虚道:“弟子只是谨遵师父的教诲,服从命令,执行任务。”他思及李林甫之事,不由开口道:“不过,弟子尚有一事不明。”
李俶了然道:“你是想问李林甫究竟做了什么?”独孤一陵见他洞察先机,更是佩服无比,点了点头。
李俶负手在后,目光落在远处,道:“李林甫为宰相,我父亲为太子,他失去凌雪阁这一大助力,此消彼长,自然就想要从别处找补。”
独孤一陵疑惑道:“别处?”
李俶淡淡道:“比如通敌卖国,哄着吐蕃发兵大唐,再由他宰相一党带兵镇压,这样便可将相当一部分军权收于囊中。”
独孤一陵骇然惊呼道:“他竟敢?!”
李俶神色平静,道:“他有何不敢,权势地位本就是累累白骨堆积而成。边关将士的性命,与他眼中,算得了什么?”
独孤一陵不懂权谋之术,只得道:“今上为何不治罪于他?”李俶喟然叹道:“因为口说无凭。”
独孤一陵心思剔透,登时醒悟,若是毫无证据,在今上面前,或会被李林甫倒打一耙,讨个污蔑之罪。
李俶说到此处,目光落到他身上,神色感伤,道:“闻人前辈,龙岩怀龙大人,你的两个队友,还有数十位凌雪阁英勇之士皆为此牺牲。所以我说,此役你功不可没,若非你于黄槲镇将龙岩怀藏着密信的簪子带回,机枢府可能至今还在大海捞针。”
独孤一陵思及裴宁二人的死,江潮的背叛,只觉心如刀割,两眼发酸,连忙低下头去,忍住悲意。
李俶静静瞧他一阵,道:“据机枢府回报,李林甫于长安郊外有一玄鹤别院,暗藏地牢,关押着数名知晓他秘密却又于他有用,暂不能死之人。”
独孤一陵听到玄鹤别院四字,呼吸一滞,倍觉难受,又听李俶续道:“其中有一人精通吐蕃语,如今凌雪阁势必将吐蕃翻译掌握于手中,才可让圣上愿意将朝堂平衡打破,方能将李林甫拉下马,以祭这么多年来为凌虚阁枉死之英烈。”他顿了顿,沉声问道:“你可愿往?”
独孤一陵沉默一阵,方才应道:“弟子愿往。”
李俶叮嘱几句,率领众人而去,高台之上剩下他与李泌二人,独孤一陵见李泌满脸担忧,想要开口,却觉满嘴苦涩,难以出声。
李泌上前两步,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温言道:“一陵,此事尚未完结,你要振作起来。”
独孤一陵忆起前因后果,只觉脑中天旋地转,连忙一咬舌尖,咽下口中腥甜,点头道:“先生放心,一陵知道。”
李泌目光闪烁,似有话想说,隔了一阵,才开口道:“一陵,我知你对江潮情根深种,无法自拔,但玄鹤别院一行关乎朝堂,关乎国运,先生望你勿要感情用事,以致诸事功亏一篑。”
独孤一陵想到自己将与江潮刀刃相向,生死交战,越想越是难过,忍不住低声问道:“先生,师兄真的是李林甫的人,是他埋在凌雪阁中的暗棋吗?”
李泌转开目光,道:“一陵,你可愿信他?”
独孤一陵神色茫然,喃喃道:“可是一陵该如何相信师兄,裴宁与洛景明都没了……”
李泌听到此处,长叹一声,道:“既然如此,先生便送你一句话。”独孤一陵呆呆瞧着他,李泌道:“行事随心,遵从你心中所愿。”
独孤一陵闻言,浑身一震,双眸一扫迷惘,渐转清澈,他瞧着李泌,抖着唇道:“先生……”
李泌摇头道:“不必多说,此间之事,先生会帮你。”独孤一陵只觉心中暖流淌过,低低谢道:“多谢先生。”
李泌取出一卷册子递给独孤一陵,道:“一陵,你待会儿将要前往玄鹤别院,此处是李林甫关押吐蕃翻译之地,必是十分凶险,我已自机枢府讨来一份情报,你拿在身上,路上抽空仔细端详,务必小心行事。”
独孤一陵接过薄册揣入怀中,郑重道:“先生放心,一陵一定不负阁主期望。”
李泌仰天长叹,道:“先生只望你能平安归来,剩下的,便交由天意吧。”
独孤一陵听他语意萧索,不好多问,李泌转过身去,吩咐道:“眼下你先去拔仙台寻凌捌零,他自会送你前往玄鹤别院。”
独孤一陵辞别李泌,运起吴钩碎雪,回到主阁,寻到凌捌零,此人冲他一笑,道:“不是去拔仙台,而是来我这儿,是不是有些意外?”
独孤一陵确实倍感诧异,但他上次去拔仙台,回来便失去两位队友,此刻不去那处伤心地,也是极好。
凌捌零左右一望,凑近悄声道:“悄悄告诉你个秘密好了。吾犯下大错,说了不该说的话,是以被派驻在此。不论你等一下经历什么,可都不要学我。”
独孤一陵心下微惊,还想追问,凌捌零低喝道:“该上路了。”
独孤一陵与凌捌零骑马奔出太白,尚是朝阳未斜,待到勒马之际,已是深夜时分,满目凄迷。
凌捌零翻身下马,牵着马儿朝前行去,道:“跟我来,前方便是玄鹤别院。”
独孤一陵跟在他的身后,越过一段茂密林道,忽觉眼前一亮,抬眼望去,便见一轮冷月挂在暗色苍穹,近处满眼芦花,随风摇曳,微泛银光,不远处清湖之中,岛上生着一株巨木,枝叶皆红,似血浸染。
亿点点细节。
命运的玄鹤别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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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壹佰肆拾贰 翻手为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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