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夜色下,李泌负手仰望苍穹,他听见动静,转头瞧见独孤一陵,眸光一亮,道:“一陵,你回来了。”
独孤一陵一向对李泌崇敬有加,万分敬仰,但他毕竟是凌雪阁的人,事关江潮的生死,容不得半分差池,顿时脚步一顿,停在丈外。
李泌目光落到他怀中,神色微动,道:“那是……江潮?”独孤一陵忆起李泌曾说过的话,迟疑点头。
李泌立时上前,皱眉问道:“他怎样了?”
独孤一陵见他态度如常,大有关怀之意,如实回道:“师兄中了毒,毒性猛烈,难以回天。”
李泌闻言,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独孤一陵连忙喊道:“先生!”
李泌稳住身子,抬手揉揉额角,道:“江潮他……死了吗?”
独孤一陵知李泌与江潮关系匪浅,便道:“师兄虽然没死,却如活死人一般,没有呼吸脉搏,需得在七日内寻到名医医治,方有一线生机。”
李泌闻言,面露惊色,道:“竟有此事?”
独孤一陵点头道:“确是如此。”他顿了顿,忍不住问道:“先生,师兄他……”
李泌避而不谈,只道:“一陵,你先将江潮交予我安置,回主阁复命吧。”
独孤一陵带江潮回来,只为解决阁中之事,再带江潮去寻南宫遇,闻听李泌之言,自是不会拒绝,口中谢道:“多谢先生。”
独孤一陵将江潮交由李泌带走,抬头看眼天色,天际曙光乍现,驱散黑暗,漫长夜晚终将过去,迎来光明。
独孤一陵先去拔仙台寻到凌捌零,那人见到失魂落魄的他,面露了然之色,道:“你也被人骗了?”
独孤一陵浑身一震,难以答话,他确是被人骗,被江潮一直蒙在鼓里,骗得惨极。
凌捌零叹息道:“神情严肃地出去,蔫蔫巴巴地回来。”
独孤一陵神情苦涩,道:“若是能兴高采烈地回来,那才怪了。”
凌捌零眼里有着同情,道:“哦,对了,姬别情大人方才来过,让你回来后直接去主阁外的广场找他。”
独孤一陵听是姬别情有找,不敢耽搁,立时运起轻功,在主阁外的广场寻到吴钩台首姬别情与曾在机枢府有过一面之缘的谢长安。
姬别情盘腿坐在地上,背上是焚海与拦江,他见到独孤一陵,嘲笑道:“这就蔫儿了?”
江潮未死一事,不能透露外人知晓,独孤一陵干脆照着前世记忆,回答道:“那个吐蕃翻译被师兄,不……”他思及江潮身份,连忙改口道:“被江潮杀了,然后、然后我、我杀了江潮。”
独孤一陵说着这些话,尽管江潮没死,依是心如刀绞,痛彻心扉,道:“这样,我们是不是动不了李林甫了。”
姬别情神情一如往日冷冽,道:“你以为机枢府是什么地方?”他嗤笑一声,道:“这条线索断了,就去寻找其他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林甫不可能天衣无缝。”
机枢府乃凌雪阁的情报机关,掌握各类情报,独孤一陵心下稍安,姬别情啧了一声,又道:“不过这条线索,折进去这么多人,确实可惜了。”
苏无因说前任机枢府主闻人无声就是为此丧命,后来裴宁和洛景明也永远留在江南黄槲镇,还有其他为此事丧生的同门,独孤一陵顿觉胸口发闷,十分难受。
姬别情瞧他一眼,目光落到前方空处,缓缓道:“方才机枢府送来的消息,江潮在你们前往黄槲镇之前传信给了岳寒衣,岳寒衣派刀、锤两兄弟截杀龙岩怀并拿回密信。”
一直不出声的谢长安此刻开口道:“你之前一直追着我想要查看此次龙府之行的信件,眼下台首说的,便是你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
独孤一陵已自江潮口中得知这些事,眼下听姬别情缓缓道来,依觉难以接受,只得沉默不言。
姬别情接着道:“按照江潮的计划,你们本应天黑再进入,却不想洛景明莽撞,让你们行动的时间提前了……”
江潮那时神色紧张,坐立不安,想来便是为此事,若是他们天黑进入龙府,就能与刀锤兄弟错开,落个任务失败的结果,回到阁中虽会受到责罚,也不至于丧命,若是洛景明不提前莽撞的话……
任务前晚,江潮专门叫洛景明出去说话,又回想前世过往的记忆,两相一对,得出一个可怕结论,独孤一陵立马面色一白,唇色乌紫,额际冒出细汗。
谢长安瞧他脸色不好,关切道:“你还好吗?”
独孤一陵摇摇头,洛景明已死,再想这些毫无意义,便道:“所以在拔仙台上,身为队长的他来得最晚,见到洛景明提前潜入,他就猜到洛景明可能回不来了……”
姬别情略一点头,道:“你带回的金簪里藏着密信,密信指向玄鹤别院中关押的吐蕃翻译。”
独孤一陵深吸口气,道:“我能拿到金簪纯粹是运气,而最后……我拦不住他的链刃。”
姬别情淡淡道:“无妨,江潮的链刃还是当年我特意让精密坊打造的,极轻极快,便是我去,也不一定能把人救下来。”
独孤一陵与江潮认真交手,也觉链刃轻快无比,若非江潮手下留情,他早已去见阎王,感慨之间,姬别情仰头望天,话中不无惋惜,道:“江潮是颗好苗子。”
江潮是新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武艺身法、易容之术受各部主事赞赏,若非李林甫暗棋的身份,他在阁中应是前途无量。
独孤一陵不禁说道:“师兄,不,他……”姬别情瞥他一眼,道:“你想喊师兄就喊,我又没拦着你!”
独孤一陵忆起往事,叹息道:“他是我入凌雪阁以来结识的第一个人,一路上都很照顾我,我现在知道他是叛徒,他是李林甫的人,但亲手杀了他,我……”他说这话时,想起求死的连冷,重重地叹一声。
姬别情道:“谁没杀过几个自己的兄弟同门?”独孤一陵沉浸悲伤之中,一时无言。
姬别情眼中透出一阵缅怀,道:“当年进哥儿还在,姬歌和赋进君仪与伊夜看剑满城花,凌雪阁最强的两个杀手小组于西京交手,各有死伤。”
独孤一陵曾听江潮说起此事,此刻姬别情提起,定有深意,便不开口,等待下文。
姬别情声音转冷,道:“细究其原因竟是隐元会设局,我们的死伤,没有意义。所以自此之后,凌雪阁绝不再允许情报失误,由机枢府网罗打的情报必经层层验证,才会转换为任务下达。”
独孤一陵不禁问道:“那……伊夜看剑满城花,他们呢?”
姬别情耸耸肩,道:“谁知道呢?生死之仇,便是让机枢府寻到了他们之所在又如何?”他顿了顿,又道:“若是真有再见的一天,我倒是想把事情的原委向他们诉说清楚。”
此既关乎生死,定是难以化解,独孤一陵忍不住道:“若他们依旧不解?”
姬别情眼中寒光闪动,道:“便是死斗,我亦奉陪。”他长叹一声,接着道:“凌雪阁弟子,所接触到的不能置于阳光下的事物与权力富贵,远比寻常人多,也因而总会有人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走错路。”
独孤一陵思及前世之事,不无感慨,跟着叹一声,姬别情此时断然道:“道不同,就不再是兄弟了。”
下刻,姬别情又道:“我阁弟子,能做一日兄弟便做一日兄弟,同气连枝,生死与共,性命相托。这样,若有刀剑相向的一日,也少些遗憾吧……”
独孤一陵听见此话,更觉难过,整张脸上写满苦涩,姬别情瞧他一阵,摆手道:“行了,你若是再想不通,就找个角落蹲着想,想不通也不必再来见我。”
独孤一陵只得应声道:“是。”
姬别情站起身,招呼谢长安,吩咐道:“阁主在主阁等你,快去。”
独孤一陵步入主阁大殿,苏无因与李泌立于高台之下,阁主李俶站在非天龙首之前,负手而立,神色肃穆,自有一番庄严气派。
李泌冲他微微一点头,苏无因对他颇有好感,笑容和善,独孤一陵深吸口气,在台前单膝跪地,恭声道:“弟子拜见阁主。”
李俶目光落到他身上,颔首道:“独孤一陵,你总算来了。此前你拜入凌雪阁,拜的乃是我身后的非天。如今你已与凌雪阁同历风雨,我再问你,你可愿抛去名姓,抛去名利,此生只做一柄利刃,一枚棋子,于黑暗中守社稷、御国门?”
独孤一陵历经两世人生,早知一切不过阁中试验,只有通过试验方算正式拜入凌雪,他一时心绪激荡,应道:“弟子愿意!”
李俶神色凝重,问道:“你可愿承受被你所保护之人误解之苦痛,只为暗护一方安宁?”独孤一陵大声道:“弟子愿意!”
李俶缓缓道:“你可愿忠于吾皇,忠于凌雪阁,忠于李唐江山?”独孤一陵道:“弟子愿意!”
李俶道:“凌霄揽胜,雪藏英才,秉坚忍之心,行国士之事,不问青史,不计沉浮,此誓你可愿终身恪守?”独孤一陵道:“弟子愿意!”
话到此处,李俶终是露出满意笑容,微微点头道:“好,你既然愿意,我便信你可与凌雪阁一同拱卫江山百姓。”独孤一陵恭声道:“谨遵阁主之命。”
李俶如刀般的目光在他身上扫一遍,道:“我记得,你隶属于吴钩台?”独孤一陵道:“正是。”
李俶轻轻一笑,道:“别情倒是好福气,按下弟子是否忠于凌雪阁这点不提,个个都堪当大用。”
独孤一陵谦虚道:“阁主谬赞。”
李俶转而说起他事,道:“按理来说,吴钩台弟子皆有自己的辖区,比如别情所在的长安古意小队,负责京畿道的任务,今日破例,你可自己选择辖区。”他自怀中取出一张纸页,递给独孤一陵,道:“上面列明吴钩台弟子辖区名称与范围,你可做参考,好好想想,再给我答复。”
独孤一陵接过纸页一看,只见其上写着六个辖区与负责范围,他曾问过江潮,为何裴洛二人腰牌与朝奕不同,眼下寻到缘由,不禁悲从中来,更觉难过。
独孤一陵细思一阵,忆起江潮故地在扬州附近,若有机会真想去看看,便道:“弟子想选‘广陵残月’。”
李俶慢声道:“广陵尘,残月冷,落花去,断红尘。上一个拥有自由选择辖区殊荣的还是别情。”
这话不论听在何人耳中,都觉十分舒服,独孤一陵自也受用,心下大感高兴,只是他思及江潮伤势,欣喜之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俶正色道:“独孤一陵,自此之后,切忌恃武纵情,疏于习技。他日执行任务,希望莫要只看到你的腰牌回来。”
独孤一陵亦是敛容道:“阁主放心,弟子绝不会有此行径,纵是身在太白山外,也会努力修行,好为阁中出力!”
李俶神色稍缓,道:“我凌雪阁于外人眼里虽是神秘,却并非隐于村野,我们必须是内心最冷漠之人,却也得是最了解人心之人,因此还需隐于尘世。”
独孤一陵知他还有话说,用心聆听,下刻李俶道:“中原地大物博、人才辈出,东海亦有奇人异事、奇珍异宝,不知陆与海,你更向往哪一个?”
独孤一陵思及与江潮的东海之约,还有谢先生与李道长诸人,心中做出决定,道:“弟子愿往世外东海,蓬莱岛上。”
李俶叫一声好,欣慰道:“天下如棋局,多方博弈,你我为棋子,可搅动风云,此番离山,万望你秉承坚忍之心,每一步都无愧于凌雪阁,无愧于圣上。”
李俶说到此处,道:“该交代的已与你交代清楚,莫失莫忘,忠于吾皇,除尽外道,誓守河山。你一路奔波,想也累了,先回去歇息一晚,明日再下山吧。”
独孤一陵答应一声,退出大殿,回到主阁广场,李泌早已等候在此,口中说道:“一陵,你跟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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