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时分,万籁寂静,屋中灯火如豆,焰头摇曳数下,忽明忽暗,随时将要灭去,将墙上的影子拉扯得不成形状,莫名透出凄清之意。
独孤一陵坐在床头,双目微垂,目光落在江潮脸上,见江潮面容平静,毫无痛苦,忍不住鼻头发酸,他低头与江潮额头相抵,于两人唇齿间喃喃低语:“师兄,一陵一定会救你。”
独孤一陵神色渐转凝重,眉头紧皱,他对回生之事也无多少把握,但此刻只能铤而走险,姑且一试,他盯着江潮瞧上一阵,将这幅面容牢牢刻进心里,方才寻来黑白大氅,罩在江潮身上。
今日已是江潮身死的第二日,原本身子越加冰凉,犹如千年寒冰,毫无温度,俊美好看的脸白得过分,好似唱戏时扑上一层银粉,却无活人该有的生气。
独孤一陵察觉江潮的身体变化,心知不容耽搁,便将江潮打横抱起,步出房门,朝屋外行去。
漫天繁星下,李泌负手立在屋前院中,仰首望天,他转头望向独孤一陵,微微一笑道:“要走了吗?”
独孤一陵点头道:“是的,先生。”
李泌一指身旁外表平凡的宽敞马车,道:“我已喂燕声吃下不少助眠散,短时间内应是不会醒来。”
独孤一陵见他心细体贴,谢过一番,李泌道:“何必跟我客气,屋外风大,快将江潮放入车中吧。”
江潮身子被风一吹,越发冰凉,独孤一陵掀开车帘一瞧,只见车中布置与千里飞车一般无二,素朴清新,应有尽有,燕声正裹着一条白色绵毯,熟睡未醒。
独孤一陵将江潮放在车中,与燕声并排而卧,盖好毯子,才转身瞧着李泌,道:“先生,这辆马车……”
李泌淡然道:“故人远行,我也无甚可送,不过一辆马车,我还是能做主的。”
独孤一陵由衷谢道:“先生,多谢你。”
李泌转过身去,叹息一声,道:“快去吧,下山的路我已经帮你打点好,不会有人阻拦,你出太白山,往东而去,沿着枫华谷、洛道等地行到扬州,在城中坐船出海便能抵达蓬莱侠客岛。”
自入阁以来,李泌便对他多般照拂,如师如友,此刻分别在即,独孤一陵也是心生难过,不知一别何时再见,他阁中相识之人均已魂归黄泉,除去燕声,江潮亦是半只脚踏入尘土,阁中唯一能令他牵挂之人,也只有这位沉静持稳,恍似仙人的谋士。
独孤一陵两眼发酸,忍住离别悲意,沉声道:“先生放心,若是师兄不死,一陵定会捎信告知先生。”
李泌微微点头,不再言语,袍袖一甩,步入屋中,片刻消失在眼帘之中,此际夜色深沉,飞星数点,不为人悲,不为人喜,亘古流转,如同命运轨迹,从不会改变。
寅时初刻,独孤一陵驾着马车离开李泌屋前,顺着蜿蜒山路下山,一路上,他听见不少风声蹑在身后,行至鸟不归外,悉数归于沉寂,唯剩林间一片涛声。
旧地重游,独孤一陵忆起初见之时,江潮白衣如雪,袖染血色,神情冷峻,淡漠疏离,只觉一切恍在眼前,音容笑貌格外清晰。
到远门沟外,独孤一陵停下马车,远远瞧见湖边卓老头的酒寮还亮着灯,淡黄灯光之下,四张桌子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他耳边忽听一人欢叫,浑身一震,似是瞧见数个身影对酌言笑,再凝神瞧去,寮中却是空无一人,四下静谧,落针可闻。
独孤一陵睹物思人,不敢再看,连忙赶着马车顺着山路往前,车声粼粼,夜色之中格外清晰,不知要将游子载向何方。
快至天明,独孤一陵将马车停在山脚密林,他取出追梦符,咬破舌尖,喷出一口血,心中默念南宫遇之名,隔不一阵,符纸大放光明,耀人双眼,光芒散去之后,南宫遇却是没有现身,只是符纸之上却多出几个字——洛阳城郊饮风小榭。
次日傍晚,独孤一陵赶着千里飞车行至洛阳城郊,四下打听,才知饮风小榭在城外西南,翠竹环绕,绿草葱茸,风过泛起竹海涛声,煞是清幽,他顺着官道一路往南,中途转入一条羊肠小道,又行过一段泥泞山路,终是来到竹林之外。
独孤一陵才刚勒马,还未下车,就听风声响起,一抹紫色身影闯入眼帘,眨眼之间,一人已是落在身前。
独孤一陵见来人一身紫衣,袖滚银边,面容俊美,眉目舒展,容色如玉,风雅清秀,恍然一瞧,似是江潮再生,不禁脱口叫道:“师兄!”
来人闻声,眉头微蹙,抬眼望向他,忽地全身一震,愣在当场,下刻满脸惶恐,低叫出声,道:“一陵!”
这声音似泉水叮咚,如清风摇竹,迥异江潮平日的清亮高冷,和缓柔顺,独孤一陵登时回神,仔细望去,见此人眼角并无一抹惊艳世人的暗红,便知是江潮的弟弟,连忙定定心神,道:“这位公子,我们以前可曾见过?”
江澜瞪大双眼,一脸难以置信的瞧着他,张了张口,迟疑道:“你,你不是一陵吗?”
独孤一陵不能暴露身份,只得装傻充愣,疑惑道:“我是江潮师兄的师弟,只是刚好名字也叫一陵。”
江澜显是不信,目中尽是怀疑,听见江潮二字时,他整个人猛地一颤,探手捉住独孤一陵双臂,激动叫道:“我哥哥在哪里?!”
独孤一陵见江澜眉目长开,风姿秀丽,又在万花谷中学艺,经谢先生教导,已成风雅之士,忆起初见之时,江澜不过十岁出头,瘦弱不堪,两下对照,大感世事无常,叹息一声,道:“阿澜,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进去吧。”
江澜目中怀疑更甚,点了点头,道:“随我来。”
独孤一陵驾车进入饮风小榭,此间院落占地颇广,建有有四间厢房,四处翠竹环绕,远离尘世喧嚣,隐闻鸟语,花香四溢,实是一处理想的疗伤之所。
等到马车停稳,江澜立时上前,掀开车帘朝里一望,下刻面色一白,血色尽失,颤声道:“哥……”他猛地扭头看向独孤一陵,声音转冷,透着一股寒意:“我哥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澜自幼与江潮相依为命,在扬州戏班子以唱戏为生,戏班子倒闭后,江潮带着江澜离开扬州,一路饥寒交迫,终是来到长安,世间偌大,却没有二人的容身之处,江澜濒死之际,两人被李林甫救下带回府中,但再好的药汤也救不回江澜的命,而江澜数日的安稳日子,却换来江潮对李林甫一世的恩报。
独孤一陵纵有南宫遇相助,行逆天改命之事,扭转兄弟二人命运,依旧保不住江潮一命,此刻听见江澜质问,更是心口发疼,难以回答。
江澜见他不答,银牙一错,面上已有怒容,忽地忆起一事,神色微变,喃喃自语道:“我还以为那只是一场梦,当不得真,没想到竟然都是真的。”
当日南宫遇说他会联系江澜,独孤一陵连忙问道:“阿澜,你说你做了一场梦,是什么样的梦?”
江澜神色迷离,似在回忆,缓缓道:“我梦见我和哥哥正在湖上泛舟,我们正说着话,忽地我哥全身是血,往后倒去,我吓了一跳,想要抱住我哥,下刻却来到一处紫色花海之中,不远处有个人背对着我,肩上悬着一盏蓝绿灯笼。”
独孤一陵知是南宫遇,便不开口打断,江澜面露痛苦之色,大口喘气道:“周遭的一切真实到令人心惊,分不清到底是梦是醒,我当时又惊又怕,直觉想要逃跑,但双脚却似灌铅般无法逃离,那人就在这个时候开口。”
独孤一陵见他眉头皱紧,神色痛苦,梦中之景显也令他大感惧怕,深吸口气,温言道:“那人说了什么?”
江澜胸膛快速起伏,又喘两下,才道:“那人说我哥命在旦夕,要我在九月初六赶至洛阳郊外的饮风小榭,等一个叫做一陵的人。”他说完此话,瞧着独孤一陵,眉头皱紧,道:“我本以为那是一场幻梦,初时醒来并不想理会,但那人提到的饮风小榭,恰是我诊治过的一名富商名下别苑,若我开口要住上两日,应是不会拒绝。”
独孤一陵听到此处,真觉南宫遇来历神秘,神通广大,江澜目光落在车中,道:“我与我哥十多年未见,早已思念心切,我虽知希望不大,还是坐立不住,连夜赶来此地,却不想会见到我哥这般模样……”
独孤一陵知他心中难过,劝慰道:“阿澜,师兄尚有活命之机,此事还需你鼎力相助。”
江澜闻言,神色一松,道:“我知道,那人已在梦中提过我该行之事,你将我哥抱进屋中,我自会医治。”他目光一转,又落在燕声身上,道:“此人又是谁?”
独孤一陵如实道:“此人名叫燕声,是师兄在阁中十分疼爱的师弟,数年之前,因一场变故丧失过往记忆,神智举止宛如孩童,他独自留在阁中无人照料,我便将他一道带出太白山,也想寻个法子替他医治。”
江澜盯着燕声,嘴角微勾,道:“记忆全失,倒是有趣。”
独孤一陵忆起江澜好奇心胜,万事皆想尝试,连忙道:“阿澜,你可不要乱来。”
江澜瞪他一眼,微怒道:“我与公子并非相熟之人,公子还请自重。”他将燕声抱进怀中,先行朝东厢房行去,道:“快把我哥抱进屋。”
独孤一陵将江潮抱进屋中,燕声已被放在榻上,盖好薄被,呼吸平缓,没有要醒的迹象,江澜立在床边,淡淡道:“放下我哥,你先出去吧。”
少时的江澜,对独孤一陵极为依恋,处处都要跟着,像只小尾巴,想不到十多年过去,江澜的性子转变如此剧烈,倒是令他一时难以接受,不过细细一想,江澜依恋之人是过去的一陵,而非现在的凌雪弟子。
独孤一陵离开屋子,坐到廊下,仰望苍穹,此刻夕阳西坠,彩霞满天,鲜艳的火烧云比任何时候都要艳丽,深沉之处,犹似血液挥洒。
直到半夜,江澜方才抱着燕声,推门而出,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去睡一会儿,没有事不要打扰我。”
独孤一陵见他面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显是耗费不少心神,连连应是。
江澜去后,独孤一陵回到屋中,步至床边,江潮脸上依旧一片惨白,唇色乌紫,探手摸去,腕间脉搏虽细,若有似无,身子却不似之前冰凉寒冷,隐隐有了温度。
独孤一陵见江潮复生有望,心下一松,连日的疲倦困意一齐涌上身,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床柱,缓缓闭眼睡去。
睡梦之中,隐隐听得南宫遇说道:“独孤公子,今夜午时,阎罗转生。”
午时前后,独孤一陵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睁眼醒来,他见屋中透着金红亮光,转头望去,便见南宫遇负手立在屋子中央,双目微闭,神情莫测,肩上那盏灯笼悬在屋顶,旋转之间,散出阵阵光芒。
独孤一陵见屋中空出一块宽敞空地,心下明白,立时起身道:“南宫先生,麻烦你了。”
南宫遇闻声,转头望他,双目未睁,独孤一陵却觉一道视线落在身上,立觉全身发寒,不多时,背后冷汗淋漓,无处躲藏的感觉令人大感不适。
南宫遇转开目光,手上一挥,灯笼旋转更急,两人脚下忽地现出一个巨**阵,不知何时,江潮身子悬浮在法阵中央,随着灯笼一道浮沉不歇。
独孤一陵眼见此景,心中震惊又感畏惧,正在此时,南宫遇缓缓睁眼,露出一双漆黑深沉的眸子,隐有流光飞掠,他眸光一转,落到独孤一陵身上,微笑道:“独孤公子,阎罗转生之法代价极大,你确定要施行此法吗?”
世间并无两全其美之事,若要得到一物,必要做出牺牲,独孤一陵深深瞧江潮一眼,神色坚定,道:“我确定。”
话音一落,灯笼之上忽现一道金红强光,笼罩吞噬屋中一切,独孤一陵两眼一闭,只觉浑身发轻,犹在云端,下刻神智飘散,世事不知。
第四部到此为止,全部更完。
我在9月底写完,更到现在,中途还要改文,唉,累。
第五部是师兄视角,讲述之后的故事。
但是两个月了,才写了几章,让我不禁怀疑是不是爱都用尽了。
哈哈哈
感谢大家半年多的陪伴,可能又得停更一段时日了。
争取今年写完更完。
另外!
希望大家多多评论,真的,小透明需要这些!!!
想要夸夸!
对剧情的吐槽,彩蛋的发现都可以!
来说说最后师兄身份的反转啊,大家觉得怎么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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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6月10号左右决定重置江潮这篇文,想不到这么快就一个多月过去了,本来还要准备考试,想想还是要把文章改完,我才能安心备考,这次精校改了很多错别字啥的,最重要的是修正了江潮的性格,之前的写的内容我现在自己来看,都觉得鸡皮疙瘩掉一身,目前一到四部除了那四章亲密的感情戏没有修改以外,其他都已经修改完毕,接下来需要备考九月初的考试,会慢慢抽空把第五部写完,感谢大家还没有取消收藏啊,我会尽快恢复更新的,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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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章 壹佰伍拾叁 潮落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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