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肆拾叁章茶棚旧闻
长安乃大唐都城,城外俱是通衢大道,往达各处,其间道路宽阔,可供马车并行,道旁植被茂密,风过枝叶作响,一片涛声奔涌,日光透过枝叶缝隙,洒落路间,光斑点点,顿生满眼陆离。
两匹塞外宝马脚程极快,不过一阵功夫,载着二人奔出数十里路,出城之时,尚是日头正高,万里无云,此刻金乌微斜,坠往天□□孤一陵忽觉腹中饥饿,饥肠辘辘,他见江潮神情平静,目视前方,便道:“师兄,我见你很少进食,其中可有什么缘故吗?”
江潮目光落在独孤一陵脸上,道:“怎么突然问这个?”
独孤一陵露齿一笑,道:“一陵从未见师兄单独进食,与我共食之时,你也很少动筷,难不成这也是一种神奇功法?”
江潮淡淡道:“练气之人为保体内真气精纯,会像修道之人辟谷断食,却不会彻底舍弃人间烟火,总要吃上一些,不过多以果蔬为主,鱼肉一类便会鲜少食用,倒也算不上神奇。”
独孤一陵皱眉道:“这样岂不是少去许多尘世乐趣,一陵的隐龙诀若是再精进几分,是否也要如师兄一般辟谷才行。”
江潮默然一笑,忽道:“一陵,你是不是饿了?”
独孤一陵赧然道:“一陵修为不够精深,自是比不上师兄。”
江潮道:“车内备有不少干粮,只是味道尚欠几分,眼下若要打尖用饭,还需往前再走数里路,那处有个茶棚可以歇脚,只是多年过去,也不知还在不在。”
独孤一陵立时道:“师兄是说鹿奔原上的那个茶棚吗?”
江潮闻言一怔,道:“应该是。”
独孤一陵笑道:“巧了,我从江南来时曾在此处歇过脚,那日分给师兄的馒头也是在此处买的。”
江潮道:“难怪。”
独孤一陵奇道:“师兄,你以前也吃过那位老丈做的馒头吗?”
江潮轻叹道:“很多年前吃过,想不到这么多年过去,味道依然如旧。”
独孤一陵道:“那个馒头的味道肯定很好,不然也不会让师兄记这么久。”
江潮垂下眼睑,遮去半边眸子,道:“那半个馒头真的很好吃。”
在鸟不归中,江潮接过馒头时曾说过一句话,可惜他心不在焉,未曾听清,此刻再看江潮神情,那半个馒头中定有一番故事,独孤一陵没有追问,反是低喝一声,驾车往鹿奔原赶去。
千里飞车行走如风,稳定如山,数里路程片刻便至,确是精妙无比,遥遥可见茶棚顶上挑着一串淡黄灯笼,上写茶馆两字,棚中摆有四张方桌,左右围着两面草帘,略可遮风挡雨,棚外有个包子摊,火上蒸笼正冒着热气,不时有清香飘出,勾人食欲。
这间茶棚陈设简陋,布置粗糙,不过因它位于鹿奔原上,乃是离长安最近的一处歇脚地,人来人往,进进出出,倒也颇为热闹。
独孤一陵故地重游,身份已然不同,大觉开怀,他将马车赶至路边停好,转头看向江潮,道:“师兄,我们进去喝点茶水消消渴吧。”
江潮摇头道:“都是些茶沫子,有什么好喝的,你快去买好东西上路,莫要耽搁太久,等到太阳落山,咱们可要露宿野外,饱受风餐之苦。”
独孤一陵笑道:“师兄放心,一陵不会误事的。”他将马鞭交给江潮,跳下车辕,迈步走向棚外的包子摊,到了近前,一名身材瘦小的老丈正自棚中步出,此人年纪已过耄耋,顶上头发花白稀疏,脸上沟壑纵横,显是历经岁月沧桑。
独孤一陵立在摊前,微笑道:“老丈,你还记得我吗?”
老丈眯起双眼,打量他一阵,道:“你是?”
独孤一陵知他年岁太大,不记世事,提醒道:“前几日,我曾在你这里买过几个馒头,你还记得吗?”
老丈右手一拍发顶,面露恍然道:“哎呀,我想起来了,是那时候的傻小子。”
独孤一陵笑道:“是的,老丈你可算想起来了。”
老丈问道:“小子,你说要去拜师学艺,怎么样了啊?”
独孤一陵道:“承老丈吉言,我已顺利拜入师门。”
老丈脸上露出笑意,呵呵说道:“那就好那就好,瞧瞧你,才过几日,穿着打扮都跟以前不一样,看起来像个富家少爷。”
独孤一陵面色微红,道:“老丈说笑了。”
老丈忽地一拍额头,道:“小子你心愿得偿,老丈我也没什么好送你,这笼馒头刚刚蒸好,我捡几个给你。”说着,掀开蒸笼盖子,油纸包好几个大馒头,塞他怀里,独孤一陵手忙脚乱,连忙推辞,道:“老丈,不必……”
老丈脸色一沉,怒道:“你是看不起老头子的几个馒头吗?”
二人虽只一面之缘,独孤一陵大概摸清老丈性子,于是接过油纸包,口中称谢道:“多谢老丈。”
老丈转怒为喜,呵呵直笑,摆手道:“没关系没关系,等你以后成为大英雄,记得多来看看老头子,给我讲讲你的英雄故事……”话未说完,他忽地咦一声,满脸惊疑,独孤一陵不解问道:“老丈,发生何事?”
老丈伸出干枯的手,揉揉双眼,又定定盯着前方,独孤一陵转头望去,就见不远处树下,江潮倚靠车辕,微微低头,林间恰有微光漏下,洒在他眉间脸上,更觉神色温柔,动人心弦。
老丈双目泛光,喃喃自语道:“太像了,太像了……”
独孤一陵不由问道:“老丈,你在说谁?”
老丈两眼微湿,伸手一指江潮,道:“那人你识得吗?”
独孤一陵心下讶异,如实道:“自是认识,此人乃是我的师兄。”
老丈闻言,微微一愣,抬手掐去眼角泪痕,道:“既然是你的师兄,看起来也像是富贵人家出生,想来应该不是那人。”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又与江潮有关,独孤一陵自是不肯放过,立马追问道:“老丈,你能说清楚些么?”
老丈长叹一声,道:“自我接手这间茶棚,不知不觉已过三十余年,这些年来,我见过天灾**,瘟疫横行,老丈我是命大,才能活到现在。”
虽知一切皆是旧事,独孤一陵仍感恻然,又听老丈回忆道:“十三年前的那天,天空落着细雪,风很冰很冷,一对兄弟来到我的摊子前,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大概**岁,两个孩子长得很好看,面上白白净净,身上衣衫却很破旧,脚上鞋子已经磨出洞,想是走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
独孤一陵静静听着,忽觉心中一痛,老丈叹息一声,接着道:“弟弟应是饿了,一直盯着摊子上的包子瞧,哥哥找遍全身上下,只找到一个铜板,在我这里买了一个馒头。哥哥捧着馒头,递给弟弟,让他一个人吃,弟弟接过馒头,却分给哥哥一半,说哥哥,你也吃。老丈我啊,自认不是一个善良的人,当时兵荒马乱,饿死的人不计其数,老丈我养活一家人已是拼尽全力,对这两个孩子也没法多管。”
独孤一陵心下难过,见他说到这里打住,急道:“老丈,那后来呢?”
老丈道:“吃完馒头以后,哥哥就带着弟弟往城里去了,从那以后,我便再没有见过他们。你的师兄生得与那哥哥有几分相似,才勾起我心中这件往事,但愿他们两个能遇见好心人,过上好日子。”
独孤一陵默默听完,只觉心里难受,快要喘不过气,艰难地道:“但愿吧。”说罢,谢过老丈,转回车边。
江潮听见动静,目中清光一闪,道:“一陵,你的面色怎么这么差?”
独孤一陵亦是吓了一跳,道:“一陵的面色很难看吗?”
江潮点头,伸手探到独孤一陵眉间,轻揉数下,指尖透入细微气劲,随手收手问道:“是赶路太累了吗?”
独孤一陵长舒口气,摇头道:“不是。”他坐上车辕,举着手里的油纸包,偏头笑道:“那位好心的老丈送给一陵几个馒头,师兄要尝尝吗?”说罢,不顾江潮回答,取出一个馒头分成两半,递给江潮半个馒头,道:“师兄给你,这个馒头刚出笼,还是热乎的,味道肯定比冷馒头要好。”
江潮眉头略挑,道:“怎么只有半个?”
独孤一陵不肯多说,只催道:“师兄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江潮静静瞧他一阵,继而默默一笑,伸手接过半个馒头。
独孤一陵咬上一口,只觉面皮松软,带着淡淡香气,味道确实比冷馒头强上太多,便道:“师兄,好吃吗?”
江潮看着手中馒头,说道:“好吃,和那日吃的味道一样。”
独孤一陵察出话中惆怅,心肝微颤,不知那日是指何时,一时冲动便想开口,他生生止住念头,低头继续啃手中剩下的馒头。
江潮吃掉馒头,抬头望着西边苍穹,说道:“一陵,你确定能在日落之前赶到枫华谷吗?”
此刻日头偏西,离黄昏还有段时间,独孤一陵胸有成竹地道:“师兄不用担心。”
江潮瞧他一眼,道:“你这句话,我记下了。”
独孤一陵心知不宜耽搁,三两下填饱肚子,扬起马鞭,两匹骏马四蹄翻飞,自鹿奔原右侧岔路转入醉蝶东林,朝枫华谷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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