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钗头凤 (上)

钗头凤

顾惜崇在旁一直束袖不语,偶尔投来的眼神略含深意,我也懒得揣测他心里在想什么,眼见草地依旧漫无边际,正自思索,忽闻远方马蹄阵阵,一群骑士策马扬鞭如疾风卷来。

我上前一步,扶剑立于小狐狸身前,那群骑士瞬息已至面前,当先一人银盔雪甲,英姿飒爽,见我三人希律律勒住缰绳立住坐骑,奇道:“你等何人?何故擅闯御花园禁地?”

这片御花园已然如此广大了?

我正思忖,就听顾惜崇道:“我等误入此地,正要寻出路。”

那银甲骑士闻言笑道:“此地广大,也难怪你等误入。此地素来少有人烟,今日委实凑巧,既然遇到本王,就送你一程。”说罢招呼身后人让出三匹空马,待我等上马之后,掉头朝来路缓辔而回。

此人甚是健谈,不多时我已知他名唤陆殊,位居临王,虽然地位尊崇,却十分爽阔,听得我等自野外而来,笑道:“阁下既自远方来,想必见多识广,本王最爱听些域外故事,吾妻亦与我一般好客。三位不妨在王府中逗留几日,一尽宾主之欢如何?”

顾惜崇向我看一眼,点头道:“好。”

陆殊大喜,抚掌道:“好,这就请。”随他这句好,眼前无限绿地倏然褪去,数排烟柳露出婀娜娇容,不远处宫殿巍峨起伏,朱墙碧瓦熠熠生辉,殿前环更绕一池绿水,其间鸳鸯戏水正欢。

陆殊笑道:“今日天色已晚,明日再与诸位把酒言欢。”说罢招呼婢女上前引领我等各去客房。

我目视小狐狸,见他还在好奇的四下打量,有心出声提醒,只觉双唇似封,却是开不得口,心下恍然。当下自随侍女来到一处寝殿,此地雕梁画栋纱幔垂地,几名侍女正自安置几案,其上美酒佳肴满目琳琅。

我挥手令其自去,对着几案沉思片刻,撕下一角袍襟,写下数字,然后合衣而卧。

翌日清晨,在院中遇到兴致勃勃的小狐狸,见了我兴高采烈,形容昨夜歌舞如何绮丽多姿,舞女如何娇艳动人。我待他说完,笑道:“此地可好?”小狐狸拼命点头,我莞尔:“临王好客,不如再住几日如何?”小狐狸有点犹豫,终究还是点头,举起一根手指兴头头的道:“就一夜!”

顾惜崇此时已到近前,闻言向我睇来,又瞟了瞟小狐狸,到底不曾出声阻拦。

如此一夜过去。

次日清晨在院子里碰到小狐狸,他双袖飞扬,正自转圈折身。我见状笑道:“你在做什么?”小狐狸收拢衣袂,目光盈然若水,“这是姐姐们昨夜教我的绿袖舞,好看不好看?”

好家伙,这就姐姐上了。

我哂然,“你跳给谁看?”小狐狸一时茫然不答,袖子缓缓落下,神情有些迷惘,我复笑道:“此地可好?”小狐狸兴奋称是,我又道:“临王好客,又有佳人献舞,不如再住几日如何?”小狐狸用袖子搔搔脸,兴奋之色略去,有点茫然的点头,“好?”语气不甚肯定。

待我转身离去,却看到顾惜崇抱剑立在门边,神情有些嘲弄。我轻轻欠身算是谢过,大步离去。

次日清晨,我在院中碰到小狐狸,他对池水怔怔而立,神情有些迷惑。

我来到他身边站定,“胡公子昨夜休息可好?”

他点了点头:“很好,好酒好菜,丝竹剑舞,很好。”话是这般说,神情却很是恍惚。

我微笑道:“临王好客,此地又有美酒佳人,不如再住几日如何?”

小狐狸怔然片刻,似欲点头回应,然而不过稍微颔首,却又停滞,半晌忽然摇头,初时动作甚轻,渐重渐深,声音亦坚定:“此地虽好,不可久留。”

我仔细看他,见他毛茸茸的睫毛上挂着七彩阳光,不免一笑,“呃?为何不能长留于此?”

小狐狸眉头轻皱,喃喃道:“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忽然目光一亮,“我是来找我家郎君,啊,这里是臻岚天!”

随这声道破,他眼神遽然深亮,神情如梦初醒。

我大笑不已,“醒来了么?”

小狐狸转睛看来,神情奇特,“我这是中了奇术?”见我点头,脸孔立刻涨红,上上下下检视自身,就查现出原形把周身狐毛舔个遍。

我笑道:“此术攻心不攻身,放心放心,你还是清白之身。”

小狐狸挠了挠头,小心瞄瞄我,心虚试探,“我可就耽误了一夜?”

哼,想得倒美。

我掏出不少布条给他展示。

第一夜,绿琴酒,翌日胡公子赞美人如玉,胡舞回旋似雪。

第二夜,温胆酒,翌日胡公子赞响屐声脆,铃音绕梁。

第三夜,即墨酒,翌日胡公子赞飞燕轻捷,随风欲去。

第四夜……

第五夜……

第九夜,太白酒,翌日胡公子赞霓裳绚丽,腰若拂柳,裙色乱人眼。

小狐狸一条条朝下读,脸逐渐变得惨绿,猛的将布条团成一团塞入怀中,恨恨道:“不是我不是我,都是胡公子干的,不是李夫人!”自欺欺人片刻,又向我埋怨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白白浪费这许多天。”

我任他毁尸灭迹,只笑而不语。

此幻境以红尘富贵动摇人心,若满百日自会精神尽去,化为幻境中长留客,可凶险亦是莫大机缘,到底此境击心不击身,若能及时清醒,便也无碍。

小狐狸二百岁便修至炼虚,可知天赋异禀,又生长在流利寺,便是大道功法亦不稀罕,然而正因为进境奇速周围单纯,是以绝少历练,若能自行堪破这层幻境,对他修炼大有裨益,我自要襄助。

小狐狸显然也想到此节,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到底向我深施一礼,诚恳道:“多谢李,李兄指点。”

我向侧避开他这一礼,朝始终一言不发的顾惜崇点头致意,“还要多谢道友成全。”

顾惜崇玩味看来,正欲开口,忽然从门外走来一名长随,手捧金箔请帖,倒是临王与王妃今夜在正殿宴请宾客,还请我三人务必光临。

顾惜崇接下请帖,点头称好。

因为小狐狸梦境破碎,白昼不再是日复一日的无尽歌舞,宫人侍女尽散,各殿又复清冷。

我信手拣了些草籽,来到那池绿水边站定,扬手洒下草籽,引得一群鸳鸯竞相争食。当中两只羽翼最丰美绚丽者忽然振翅而起,沿着池水来处飞去。

我起身跟上,池水渐渐收细,终于成溪。溪头有两三株雨树,两只鸳鸯并栖树下,见我到来齐齐引颈轻歌。我探身望去,在雨树枝桠中看到细枝嫩草搭出的窝巢,草茎中引有紫光潋滟,取出细看,乃是一根打凿极为精美的凤头钗。簪首紫凤栩栩如生,双目由两颗米粒大小的珍珠镶就,簪身乃紫玉琢出,更染出一抹幽红。

我取簪在手,见两只鸳鸯彼此依偎,看我额额有声,又取出一些草籽于它们,收簪入怀,方转回殿中。

是夜月挂中天,檐下暗香脉脉,殿中高朋满座。

正殿高处临王与王妃并肩而坐,正自含笑观赏宫女折腰而舞,看她们霓裳如云长袖翻飞。待一曲歌罢,临王击掌笑道:“好!好!倒酒!”

两侧宫人俯身为众宾客盈满金樽。小狐狸只瞄着我,见我和顾惜崇都不碰杯,便也眼观鼻鼻观心坐得端正。

临王饮过美酒,见这厢无人动杯,扬眉笑道:“怎么,本王美酒不合意?”

顾惜崇平静对曰:“王爷美意在下心领,然而在下乃鳏夫之身,饮酒与礼不合。”我在旁听得险险呛到,腹诽二婚都婚了,这会倒想起死了郎君。转头见小狐狸亦是面现戚戚焉,不由心下更气,无脑回道:“禀告王爷,区区刚死了儿媳,心情不佳,这酒不饮也罢。”言罢只觉周围许多异样眼光投来,这才醒得这儿媳二字未免引人遐思,只是事已至此,改口已晚,只得故作镇定。

临王面现憾色,似要再劝,身旁王妃忽然开口,“这倒也是人情之常,不好勉强了。”说罢自有宫人上前撤掉美酒,而丝竹依依再起,又是一群彩衣丽人翩跹而来,一时大殿之中香风熏送蝶影纷飞。

顾惜崇手指在几案上叩了叩,侧头向我扬眉:“儿媳?”

我在悠扬乐声中回他个冷笑,“鳏夫?”

小狐狸对这场交锋毫无察觉,热切观望场中舞蹈,看到高兴处不由咬起了手指。

这么多年这毛病还是没改,我就不懂了,那爪子上都有倒勾,舔来舔去就不怕刮着舌头?

察觉到思绪飘得太远,我速速收拢,重又打量起大殿情形来。

高高上首处自是临王夫妇,临王陆殊金蟒袍白玉带,端坐彼方,含笑观望翩翩舞蹈,不时击节赞叹,烛火中愈显英姿勃发。他身旁那宫鬓妇人自是临王妃,乌发胜檀,明眸皓齿,十分端庄美貌,只是不知为何,眉目流转间略带郁悒,

两名执扇宫娥立于侧方,当中夹有芙蓉圆屏,初时只当绣帘,细看才辨出乃是面辐辏大小的精致圆鼓。

我目光从圆鼓上收回,复又投向殿中。

大殿之上宾客分列两派,或老或少,有男亦有女,服饰各异。人人醉饮纯酿,面色酡红,无数眼睛投注于堂下。

数十舞女披帛嫩黄,云袖流雪迎风,此时此刻殿上金暖香彝,玉鸣舞佩,委实令人沉醉。

待最后一声幽幽丝竹收尽,临王犹自沉迷不已,回味半晌方向我这厢笑道:“不知王府乐声如何?还合阁下之意么?”

我见顾惜崇默不做声,便逊谢道:“此曲只闻天上闻,我等实在有幸得闻仙乐。”

临王闻言哂然,笑容甚为惬意。临王妃却神色淡然:“三位既然从外境来得此地,想来定然身负不凡绝艺。临王府内别的倒也罢了,唯有这乐声可称一绝,想与诸位嘉宾同场校艺,不知意下如何?”

我看一眼顾惜崇,见他长睫微低无意反对;又扫一下小狐狸,见他亦是兴致勃勃摩拳擦掌,不由一笑,拱手道:“王妃美意不敢辞,不知如何比试法?”

王妃峨眉轻扬,道:“法子也简单,两边同时奏乐便是,若压制得住另一方,便是得胜,三场两胜便是。”

我点头道:“好,既然比试,想来也是有彩头的了?”

王妃淡淡道:“彩头亦简单。若阁下仨人得胜,临王府中所有人与物,阁下信手取之。若临王府小胜,”她嫣然一笑,貌比花娇,“诸位就留在此地莫走了。”

一时大殿之上回音嗡嗡,皆是一句莫走了。

莫走了莫走了莫走了莫走了莫走了……

适才欢声笑语的宾客,面色突然变得莫测狰狞。

我点点头,“好彩头,我等应了。”转头看向顾惜崇,“道友先拔头筹如何?”

顾惜崇回我一眼,浅浅点头。

临王一直静静聆听,此时不由笑道:“临王府人多势众占了便宜。这样罢,也不知顾嘉宾选甚么乐器,你若挑了,王府乐师不用该乐器就是。”

顾惜崇摇头道:“这也不必。”说着起身出得大殿,在众人面面相觑之际又已回转,指间一点绿意,却是夹了枚柳叶。

我目光流连在柳叶上,心里不免有些百味陈杂。

顾惜崇幼时曾遭大劫,初上千重山夜里每每夜半惊悸而起,缩在角落里整宿不言不语。我亦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便采了柳叶衔于唇边,靠在窗边为他吹起叶曲,往往便是半宿,直到他终于沉沉睡去。

那么久的事情他多半已忘记了,只是他从没告诉过我,他何时也学会了吹叶。

临王见状略惊,随即失笑,“顾公子果然雅人,好吧,今日且听听这柳叶之音。”

他话音稍落,一管萧音已然响起,呜呜咽咽,如泣如诉,似西窗剪烛,忽见月孤,一时情切难堪,洞箫吹彻。

秦娥梦断秦楼月。

此时又起笛声,清切哀婉,直落枕间,似叹黄粱终需醒,似叹南柯终不成,似叹花前人独立,何故燕双来。

萧笛相和,凄凄切切,似质问天不老情难消,绵绵此恨何时绝期。

殿中宾客有感心肠,泰半泪下,有人以袖覆面,扶案呜咽不止。

就在此时,一声轻啸乍起,仿佛黄莺叫破寥落。

却是顾惜崇已将柳叶吹响。

黄莺声声鸣,滴滴脆,一饮一啄间,将满地哀愁叨得不成模样,仿佛雪中忽起熊熊烈火,燃尽满园凄清。

洞箫玉笛气势稍落,辗转几合,幽咽波折,终不能挣脱这清清莺声,骤然声调翻转,亦做欢悦之音,但听得山瀑迸溅,流莺百啭,深山花飞。

席中宾客涕终带笑,茫茫望向殿中奏乐之人。

此时柳叶声陡厉,冲破间关鸟语,黄莺唳啼,似有无限惊慌恨事,声调越拔越高,直刺云霄,最终划出一道凄厉长鸣,就此声熄。

殿中陡然安宁,萧笛失语,唯有烛火簌簌乱摇。

只听一声轻轻柳鸣低回,似如寒夜落静雪,雪覆黄莺尸。

天地明明无声,却自含伤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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