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番外) 温柔之刃 (中)

(7)

睁开眼,雪白天花板映入眼帘,鼻间隐隐嗅到消毒剂的味道。

一只手伸到背后将我小心架起,我转过头,李阁的脸近在咫尺,我看着他想开口,可喉咙干得厉害。他及时递来一瓶拧开的水。

水润过喉咙,肩头传来鲜明剧痛,头脑因此渐渐清明。之前的枪声和车祸忽历历在目,而最后一幕则是冲上天空的SUV。

矿泉水瓶被捏得骤然变形,我目视四下,发现自己置身单人病房。房间里只有我和眼底青色愈发浓重的李阁。我抱着万一的心情尝试开口,“伊凡……”

李阁摇头,沉默的撕开一包湿巾交给我。

我颓然叹息,脑中有些混乱,“怎么会?”——这么大的阵仗,难道就为杀害一个男/妓?翡翠街连环杀手怎可能正面挑衅警方?

李阁目光从我脸上滑过,微微闪烁,很快又重新平视。

与他多年老友,这种表情再熟悉不过,我抬手揉太阳穴,声音涩得发苦,“与我有关?”

李阁拣起根香蕉,左一条右一条拨开香蕉皮,神情严肃如同面对某件证物,“是红狼。”

这个名字激起串记忆火花,我在火花里勉强组织起语言,“枪手是红狼?”

香蕉皮已经被分尸,李阁手上缓缓,继续将每条蕉尸一分为四,“情报处传来的消息。”

我很少指挥现场,不巧红狼正是我亲手缉拿过的罪犯之一。

他是□□上著名的杀手,独立特行,风格诡异。直到某年检察长的得力干将倒在他枪口下,检方大怒,我被指派负责此案。经过几番诱捕鏖战,终于成功把这名传奇杀手捉拿归案,并且在庭上将之成功定罪,本该是个辉煌结局——如果红狼不曾押解途中成功越狱。

那时李阁正窝在山旮旯与枪械贩子斗智斗勇。

事情已经过去几年,红狼这个名字每年雷打不动的出现在警方通缉名单里,我这边已将此事抛在记忆沙石中,没想到今时今日重又死海翻波。

我把湿巾盖在脸上,脑中仍在混乱,“冲我来的?伊凡是池鱼?”

李阁嗯一声。

“人抓住了吗?”

李阁又嗯了一声,这回平平的声音拉得很长。

我把湿巾甩进垃圾桶,叹息出声,“没抓住?”

李阁把香蕉塞进嘴里。

我刹那忘了红狼,不可置信的瞪他,“难道不是要剥给我?”

李阁两口吞掉香蕉,将精美的蕉皮放上我掌心。

我把香蕉皮扣在他头上,为他戴上顶小黄帽。

护士及时推门而入,见状不客气的开口,“病人需要休息,现在不能探视,警官请你出去。”随即将李阁赶出病房。

随后一周我都卧床休息,同时更多的详细情报传来。

——那辆黑色警车原来无人驾驶,里面装满炸药。警方估计原本袭击目标是我,可能因为当时情况太混乱,我离载有伊凡的SUV 又很近的关系,才误中副车。

——红狼三日前自哥登堡乔装登机,直飞国都;经此一役便又销声匿迹,警方如临大敌,正加派警力大肆搜索。

——伊凡的前男友,绰号“鸭皮哥”的皮/条客在某区显露踪迹,重案组正在全力侦察。

检察长来病房里探视,含蓄询问鉴于目前情形,我是否打算暂从此案中抽身,被我当场拒绝。他脸上有点不好看,不过也没说什么,一方面我是因公受伤,另一方面……他是我父亲同学,当年曾有copy cat模仿翡翠街杀手作案,是他将其抓获,而主审法官正是父亲,此事一直为人津津乐道,是他们同学情谊的坚强证明。

我知道这位长辈日子不大好过。媒体得知伊凡生而复死的消息后立刻炸了锅,更别说有杀手狙击检察官造成连环车祸,现在报纸上天天连篇累牍在报道此事。警方和检方都急赤白脸的,恨不得马上把这口大锅扣在对方头上,但是鉴于双方各有痛脚,只能强忍和平。

——是我这检察官引来的杀手没错;但是当年红狼是从警方监管下成功逃脱。

这天李阁又来医院。他手里拎着一堆苹果橘子,成功避开护士潜入病房。

交代两句公事后,我们开始闲扯,他问在重重警力保护下,我这个生日打算怎么过。我也有点遗憾,告诉他本来定了去望碧绽峰滑雪的机票,这下不得不取消。

李阁手捂额头发出呻吟,“碧绽峰……薛虚廷,你什么时候疯到要去挑战超我。”

我笑笑,“否则你以为什么叫而立之年。”

这时丽莎敲门声打断我们谈话,这几日美女秘书改在医院办公。我在文件上签好字,她又问法庭那边想知道我是否能够如期出庭。我被问她闻得愕然,翻看记事簿才发现果然有这桩安排,为这件重案我已准备半年,上阵前居然会突然忘掉。

丽莎得到我的肯定答复后打电话通知法庭,转身时还不忘我的访客送上甜蜜微笑。李阁却没有如既往般与她说笑,他低头慢慢剥开橘子,侧颜微微沉肃。

“还好吗?”半天他开口。

我报之一笑,“放心,现在还过得去。”

李阁将剥得完完整整的橘子递给我,口中玩笑,“好好检查,可别得失忆症把我也忘了。”

我莞尔接过,“早忘早超生。”

(8)

五天后出院,李阁照例很忙,只发个短信问平安,而我给他的回信就如石沉大海,毫无回音。

我走进空置半月的公寓,放下行李,先冲个澡,然后躺在沙发上拆信。有封来自航空公司的快递特别显眼。我撕开封口,倒出里面的机票。

两张去碧绽峰的机票。

若真能超越自我,又何必定两张机票。

大四时我已同李阁混成了生死之交,我们一同上选修课,一同踢球,一同在街边喝啤酒,冲漂亮女孩吹口哨。

为了庆祝大学最后一个寒假,我邀他去碧绽峰滑雪,最开始几日很顺利,直到某天李阁提议既然不如深谷进发,见识幽谷风光。我本不似他那么作死,可面对他的眼神,居然鬼使神差的答应下来。

事实证明果然不作不死。

我们入深谷三小时天降暴雪,两只菜鸟在暴风雪中完全迷失方向,手机也因极度严寒无法启动。就在以为要冻毙之时,撞大运摸到山中猎人的歇脚小屋。

我们两个人又冻又饿,围着勉强点燃的小火炉瑟瑟发抖,分吃最后那根士力架。直到入夜屋外依旧风声雪声不见尽头。我们缩进睡袋,开始幻想明天会怎样。在这样戚戚雪山深深雪夜的环境下不免越聊越悲观。

李阁提议写遗书,他真诚表示他这种奇才不幸陨落乃是警界重大损失,既然如此,他要把自己名下财产捐给各种犯罪调查机构。

轮到我则有点犹豫,父母不在,我也没有特别钟情于某项事业,遗书也不知道该写给谁。

那个瞬间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人生如此孤寂,竟连托付身后愿望的人都寻不到。

身旁李阁鼻息渐重,我耳听屋外咆哮风雪,眼望屋内一点火苗,模模糊糊有个念头。

——如果就这样被暴雪湮灭,不失美好结局。

然后这美好愿望就被咯吱咯吱的声音咬断。几只老鼠不知何时钻进木屋,黑黢黢的豆眼隔火盯住我。

我吓得猛然蹦起,一脚踹醒李阁。

李阁揉眼嘟囔,看清状况趴在睡袋上大笑,薛虚廷你居然怕老鼠!

我脸色煞白,真想骂他傻/逼,可面对生平唯一天敌,只剩下牙齿咯噔咯噔打架,身上冷汗直冒。大概见我实在吓得厉害。李阁收敛笑容,把睡袋横到我和老鼠中间,安慰我说你睡就行,我替你看着老鼠,不让它们过来。

我有了一点力气,连连挥手,不行不行,你不怕就把它们赶出去。

李阁看看我,又看看老鼠,再看看外面大雪,摇头拒绝,理由很可笑:这种天把它们赶雪里,它们会死掉。

我实在没料到立志做犯罪克星的家伙连老鼠都要可怜,正想发火,就见李阁一面笑,一面收拢掉在地下的食物碎渣,堆成一堆踢到几只老鼠面前,然后蹲在那里,看几只灰突突的丑老鼠吃东西。

他的侧影在火光掩映下格外柔和,我不知不觉放松呼吸,想起去年书店的雨景。

那时我隔着玻璃窗看他,不曾想到有朝一日,竟会离这个人如此接近,几乎触手可及。

老鼠吃完了碎渣还不休息,满屋子窜来窜去。我这回竟然没怎么害怕,倚着墙角睡着了,迷迷糊糊中看到李阁的背影横在我与老鼠之间,始终不曾让它们靠近。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将机票折起,夹进书架上那本犯罪心理浅析。

和之前十六张机票一起。

(9)

虽然出院,然而医生叮嘱不可过度劳累,我目前处在警力重重保护下,也不想通个勤还兴师动众,于是改成每日在家办公五个小时。

这天下午电话响起,我懒懒接起,“知道薛检察官已经下班了吗?”

那边对我抱怨置若罔闻,“丽莎也下班了?”

我无奈扶额,“她又没有中枪,为什么要两点下班?真当政府薪水这么好拿?”

李阁贼兮兮的笑,“那就好,一会我打开三方通讯,丽莎来做记录。”

我有点懵,“记录什么?我日程上没这个安排。”

李阁清清嗓子,“临时决定,薛兄包涵。”还没等我抱怨,他已自顾自继续,“鸭皮哥在警局里。”

谁?我微微茫然,下一瞬间已反射性弹起来,“伊凡男友?”

李阁好像亲眼见到我反应一样哈哈大笑,“就知道吓你一跳。他律师也在。他拒绝跟警方直接交谈,坚持要检察官直接对话。”

“这回靠你了,薛兄。”

两点一刻,电话按时响起。

“我是高级检察官薛虚廷。今天记录官是法律秘书丽莎.库,请问你的姓名?”

“鸭皮……张涯,天涯的涯。”

“职业?”

“中介啦,就是那个的中介。”

“请解释‘那个’”

“你们不都知道嘛,切,这有什么可解释的!”

“对法官和陪审团解释。”

“我说你们这些……行,行,我是拉皮/条的,就是介绍那档子事……皮/肉生意,从中间抽个成,我跟你说,你要为这个抓我我就啥不说了!”

“豁免条款稍后检方会与你的代表律师详谈,不过我不认为你会因此被定罪。”

“那就好,哎妈呀你说话真绕,没罪就行,你不知道那帮条子盯得可紧了……我说警察,警察。”

……咳嗽声……

“你是否认识霍伊凡?”

“认识呀,不认识你们找我干嘛是不是?”

“你们的关系?”

“哎妈,这还用说,你们不都知道吗?我是他,那个中介。”

“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什么其他关系?”

“这个,我俩上过几次床,他跟外面说我是他老公,其实不是那回事,就是玩玩,没当真,我说我没当真,他那边还是有点上心,不过人都死了说这些都白搭。”

“你知道霍伊凡遇害?”

“这么大事我能不知道?他那天没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后来条子又来扫街,不知道也知道了,就是没成想他没死,不是,那时候没死,后来还是死了。报上说是爆炸,是不是真事呀?呵,这可真是……那疯子还用炸弹炸啊。”

“疯子指的翡翠街连环杀手?”

“不然还有谁对不对,切。”

“关于连环杀手的情况,有几个问题请你回答。”

“那得看你问啥,我得好好想。”

“你是否从事性/交易?”

“啊?我?那事我不干,不过要是女客也说不准,帅哥也行……不是,这位警官,您怎么还乐。我可不敢找你,不是说你不是帅哥……总之我没干过,您看我这样也得能被瞧得上是不是,对了,这是电话里你也看不见……”

“那你为什么要躲起来?”

“啥?”

“我是说,目前为止,所有受害者都是性/工作者。你自称中介,应该不在杀手狩猎名单上,既然没有危险你为什么要躲?”

“我能不躲吗?我都看着他了,他也看见我了好不好!”

“请你重复一遍?你看到他了?”

“哎呀,我没打算现在说,我说你们这不是套话吧,我可有律师在这,你们别想空口套白狼。”

“我明白。先请你说明重点,具体细节可以在达成协议后再详述。”

……小声交谈……

“我律师说行,成,你问吧。”

“你说你看到了凶手?”

“嗯……算吧。”

“什么意思?”

“我没正面看,就是拿手机拍了一段,把他拍进去了。”

“你为什么用手机拍摄?是他有什么特殊行为或者记号让你觉得他就是凶手?”

“哎呀,我当时哪儿知道他就是那个杀人疯子呀,看起来也没啥不对劲的,和别的客人没差……没有,我就是……那个,拍拍客人呗。”

“这么说是偷拍?为了准备以后敲诈?”

“……反正你说啥就是啥吧。”

“你正面看到了他的长相?”

“……那倒没有,那样儿当时就得被抓包。我是躲商店门口,手机伸出去拍的。”

“所以你能够根据手机录像辨认出凶手,对吗?”

“说实话哈,录影有点糊,手机动来动去的,再说街上那么多人是不。不过这些天我都重放了几百遍,觉得影影绰绰应该能看出点来吧,也不好说……听说你们警察不是有那个技术,就是把糊影变清楚,就是我不行你们也行。”

“我不是警察。你刚刚说杀手看到你了是什么意思?据你所说,你当时特地躲在在商店门口偷拍,怎么会被看到?”

“唉,我也不知道咋回事,之前没有这种事……都拍好几十次了……我当时没看出来,就是后来回放手机时,他好像从车镜里盯了我一眼,很玄,反正我觉得好像看着我了。”

“你的手机在哪里?”

“嘿嘿,你刚才不是说稍后?稍后我律师跟你谈,谈完了再说。”

三点十分,三方通话初次结束,即将陷入与对方律师的长久纠缠中。

我放下电话,看到李阁发来条短信,emoji圆圆脑袋和大大笑脸几乎要跃屏而出。

与伊凡一样,鸭皮哥有种出类拔萃的street smart。他踩着检方底线不断横跳,开出的条件让检察长抓狂——是的,检察长。鉴于上次检方(我)居然为伊凡狮子大开口而背书,检察长十分关心本次谈判,勒令我要向他报告所有进程,中间几次枪毙掉已谈好的条件。总算此案事关重大,检察长知晓厉害,最后到底还是勉强同意,双方终于达成协议。

我这几天也被纠缠得够呛,得到恩准后迅速将正式文件扫描给李阁,只觉如释重负,准备听他的好消息。

半夜被电话惊醒,得知鸭皮哥连夜逃出警方安全屋,下落不明。

(10)

星期三是我生日。

母亲生我当日便因羊水栓塞过世,十六岁后父亲也不在身边,从此每年生日都是一个人过,直到后来遇到李阁。

他会在这天请我喝酒扯皮,有时候是拉我去球场看球,一堆壮汉撞来撞去也不知乐趣何在,他在旁边眉飞色舞大呼小叫,我侧目相视,心想不知谁陪谁过生日。

他被贬到山旮旯那年当地信号不好,电话总是断断续续。那晚他还是坚持打来,三分钟电话里牙齿一直打战,说他被熊撵上了树,已在树杈上趴了俩小时等救援,最后不忘祝我生日快乐。我再打回去已连不上信号,等到半夜始终没无法拨通,当时差点直接跑去机场,车子启动时忽接到他短信,告知灰熊将他无情抛弃,他总算平安回村,手机成功充电。

事后我特地去动物园近距离观摩灰熊,比量着尺寸,深觉李阁绝难禁受住一记熊掌,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如今我和李阁身处同一城市,同在法律部门,同为政府办事,他却不能再来敲门请我喝酒。他正为鸭皮哥的失踪焦头烂额,这次再出篓子恐怕果真要发配边疆永世不能回京。所以他二十四小时睡警局,自然没时间没心情来与老友相聚。

身为公务员,我自然明白这种身不由己的无奈,坦白讲,也并不觉得遗憾。

我已厌倦了,厌倦保持这样近在咫尺,却始终不能继续进前的关系。

老友的关系。

整日勾肩搭背,却不能相拥;常常掰腕角力,却不能双手交握;胡闹起来说我们三人行如何,真心时发出感慨却是,到底是我老友。

让人绝望的,永远的老友。

其实在多年前那日已有预感,不过彼时我还年轻,竟会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李阁很少穿正装,所以毕业答辩日西装革履的扮相惊煞一干闲杂人等。我虽然之前就见他得瑟过,那日再见也不免有片刻失神。

他毕业选题极难,面对座中各位大佬就是李阁也不免有些惴惴。我则几天前就答辩完毕,特地跑过来他这边观摩打气。距他答辩时间越来越近,他整理好领带,自己跑去僻静角落运气,还顺手把手机塞给我,自称如此方能与世隔绝保持平静。

我看他紧张模样不免暗笑,他手机忽然震动,来电显示个陌生号码。我本不想接,奈何打电话的家伙坚持不懈异常疯狂,我被催得只能出去接听,对方还当这边是李阁,开口就大叫李阁速度来图书馆,你室友不见你要跳楼。

我一阵头晕,李阁被他校草室友疯狂纠缠大半年已不是什么稀罕消息。对方软硬兼施,甚至几番想要越界强求,害他半夜逃之夭夭躲进我宿舍,何况现在正逢毕业季,想来心情波动更加剧烈,做出什么过激行为也不奇怪。

然而跳楼……

我紧握手机,忘记怎么挪动双腿迈入的会堂,刚好轮到李阁答辩,他起身向台上走去。大概是我神色泄露太多情绪,他路过时脚步微微一顿,目光轻扫我攥青的手指,然后擦肩而过。

我木立原地,听他对答如流,听四周掌声如雷,手机不知不觉滑落在地。

上面传来消息——他跳楼了。

我本已定下包间庆祝他毕业暨卖身政府签下长契,因为校草正在抢救的消息临时取消。

李阁等在手术室外,面对要揍他的校草亲朋一言不发,神色冷峻。我想澄清是我没有及时传达消息,与他无干,开口几次就被他截断几次,只能站在那里,又一次看他他被赶来的校花挠得满脸血痕。

这次他没有笑。

大概我心事太重,某日李阁突然对我说无需内疚,那日在毕业堂他看到我发白脸色和自己手机时,立刻猜到有事发生,然而他选择不开口,不追问,不停留。

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他也是,他绝不会为任何人与事向这个世界折腰妥协。

他人选择本就与你无关,薛虚廷。他说。

我没有追问所谓他人的集合里,是否包括他自己,也没有问所谓任何人中,是否包括我。

入夜时分我给自己煎了块牛排,配上红酒,独自一人享受生日晚餐。

李阁打电话过来闲聊几句,他背后是嘈杂背景,似有人在催李警官。声音有点熟,我笑问是不是顾学弟。他咳嗽两声,这是我们心知肚明的信号,代表不好明说,你懂的。临撂下电话时他祝我生日快乐,然后又问收到快递没有。

我问他这回邮了什么,莫非又是世界杯纪念品。

他啧啧两声,“要让你猜到还是我办事风格?放心,好东西,包你满意。”语气得意洋洋。

几分钟后门铃响起,快递如期送到。

盒子很大,包装重重叠叠。我叼着烟一层又一层拆包裹,感到自己能拆到天荒地老。终于打开最里面的包装盒,里面的电子产品让我愣了下,样子精致新奇,却不熟悉。

我打开说明书才发现是部VR机,想不到李阁居然会赶这时髦,倒是奇事。

我按指示连接好机器,开机时发现商家已装载游戏,好奇心起,戴好VR眼镜按下开始键。

字幕闪过,眼前陡然一花,刹时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等睁开眺望发现自己置于雪山之巅。

湛蓝天穹白云悠悠,茫茫山坳间雪色如银,远方一点催绿,鲜明入眼。

雪花轻轻飘荡,沾上滑雪服。

脚下滑雪板踩出咯吱雪声,风在山巅掠过,伴飞鹰搏击长空。

碧绽峰。

我在山巅站了很久,久到被提示电池续航不足,终于意识到原来这是技术拟造而出的幻境,而不是真实的碧绽峰。

我摘下VR眼镜握在手里,一瞬间好像又回到那年毕业礼堂上,面对命运的激流,进退皆彷徨。

什么是触手可及的同义词?

一步之遥。

只有一步而已,却是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

(11)

案件过去月余,警方始终没有找到鸭皮哥下落,对我的保护日见松弛。我松了口气,总算重获人身自由。这天上午李阁打电话问我在哪,关于红狼有些问题想问我具体信息,丽莎说我今日请假。

我给他报了地址,他显然有点愕然,顿了顿才说好,我来找你。

半个小时后在疗养院的庭园里见到李阁。估计这些日子压力太大,他有点消瘦,脸色也不太好。他喷泉旁停下脚步,望向我身旁老者,脸上慢慢露出疑惑神情。老者对此视若无睹,仍旧专心致志的编花环,他身旁几排花草排列得整齐无比,毫无参差。

我无声看着花草在老者手里交织缠绕,鲜花环慢慢成型,花艳草青的十分可爱,就是形状有点扁,没有完全支撑起来。老人举着花环左看右看,似乎也疑惑哪里不妥,这时我适时递上一节柳条,他面露恍然,掐断柳枝最细一段别入草茎内,从头到尾没有向旁看过一眼。

李阁向老者凝视许久,转头向我迟疑开口:“这位是?”

我嘘一声,示意他先别说话,伸手自树间折下两枝柳条放在老人旁边,才来到他旁边,摸出根烟递给他。

李阁耷拉眼皮看我,意思再明确不过——贞洁烈男,拒不吸烟。

我笑起来,“不能为我破个例?”又掏出打火机点烟,吸了一口才告诉他,“我父亲。”

李阁神色怔忡,“我还以为他早……对不起,我就是没想到。”

我夹烟笑了,跟他开玩笑,“没事,大家都觉得薛**官早已去世,讲真,我还看到过怀念他的文章呢。”

李阁没笑,盯着我瞧,半天慢吞吞的说:“对不起。”

我在烟圈里笑,“对不起什么?又不是你把他害成这样。”

李阁语气稍见沉郁,“我应该知道,对不起。”

这个人向来大包大揽,可世界上哪有谁对谁就应该的道理。

我没说话,低头继续抽烟。

李阁盯着穿柳条的老人看,似乎还是没办法把他和选修课本的睿智形象联系在一起,“你父亲生病了?”

我笑了下,“额颞叶型失智症,”看他有点不明白的样子,耐心解释,“你理解成老年痴呆也行,不过这种病发病比较早,我祖父也是四十多岁就不能自理了。”

李阁瞬间变色,“你说这是遗传病?”

我点点头,不在意的掸掸烟灰,“基因病,所以我可能也有,不过还没测过,也没打算测,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李阁烦躁的将手插进口袋,半天没说话。

我咬着烟头在他肩膀擂一拳,“你可别在我面前哭,还有不少年头呢;再说看你这副衰样,搞不好我先瞻仰你遗容。”

李阁被我搥得连退两步,磨着牙瞪过来,似乎想揍我一顿,到底有求于人,哼哼两声,转而向我询问红狼案情。

这些日子我闲来无事,没少翻阅旧案,虽然红狼一案已年深日久,却依然毫不陌生,就挑重要不重要的详细讲了,有些东西并没有列在正式官方档案里。

李阁若有所思,“你真是他天敌,可惜让他逃了。”

手上烟早已燃尽,我丢在地上踩灭烟蒂,郑重声明:“警方的事,与检方无关。”看他满脸丧气劲,又使劲刺他心窝,追问他鸭皮哥到底怎么回事。

多年老友,明知我落井下石,李阁还是不得不答:“他不满意伙食,坚决要叫外卖,叫了一家还不算,连叫十家。我们这头的伙计接外卖都接得手忙脚乱,被他趁乱逃掉。”他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目光乱晃不与我交接,显然对这番推诿之语也颇感心虚。

简直奇事。我听得摇头,“一群警察看不住一个皮条客?是不是纳税人钱太好赚了?”

李阁直揉太阳穴,对着我的指责满脸无辜:“不是一群,就俩公差。他并不是罪犯,我们也没想到他要逃,警力不太很严密,再加上他运气好,就这么溜了。”

我继续质问:“他到底为什么要逃?检方这边连丧权辱国的条约都签了,结果这位鸭皮哥放着□□头彩不赚,就这么溜掉?你在这里跟我说真没内情?”

李阁搓手,“我也不懂。”又望着我笑,“幸好跟你站一边,要不然薛兄这么气势汹汹的,不用上庭我就得败诉。”

我想揶揄他两句,见他笑起来的样子又忍住,,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齐齐关注老人编花环,直到他将草茎系牢,鲜花环就此大功告成。他心满意足的拍拍手,似乎终于察觉到身旁有人,回头向我递来个温和笑容,却把手中花环交给李阁。

我简直绝倒,“我才是你亲儿子,不是这个龙傲天好吧。”

不知是否被抱怨得良心发现,李阁手握花环半天没动,我正要问他是否打算享用疗养院午餐,他口袋里手机铃忽响,他还是没一动不动。还是在我提醒之下才急忙掏出电话接听,一面嗯嗯应答,一面向我挑挑眉做个走了的口型,手握花环转身离开。

我看着他背影消失,摸出第二根烟。

前法官向我温和的笑,继续编他的花篮。

(12)

一周以后某日天降大雨,突然接到李阁电话,说弥补错过的生日宴,要请我吃饭,就在海边著名餐厅。

我看看外面天气,笑起来,“那你可要破费了。”这时门铃忽响,我跟李阁说先撂了,一会见面聊,就挂掉电话打开门。门口是位快递员大叔,冒着大雨上门取件。我签好字,一个大箱子交给他,含笑说再见,目送快递车消失在雪中后拿出车钥匙,带了包烟去了车库。

大雨瓢泼,路上很不好走,我看看还有时间且顺路,便又去探视一回父亲,等雨小了些继续向餐厅进发。

天气实在不好,这座著名餐厅并无客人,侍者将我迎到里面一间包厢,李阁正在里面等待。

又过去一周,估计是案件仍无进展的缘故,他神色更加憔悴,脸色青灰,眼底血丝浓重。

现在出去吃牛排肯定不会再有人送他玫瑰花。

侍者送来菜单,我不看菜名,只是按照菜价狂点,反正今日有人买单。

李阁的脸埋在菜单里,声音郁郁,“为什么?”

我笑,“有机会让你心痛,那就好好痛一把。”

他放下菜单与我平视,神色平静,“为什么你会是翡翠街杀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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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番外) 温柔之刃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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