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番外) 温柔之刃 (下)

(13)

我看着李阁似笑非笑,“今天不是四月一号。”又与他打趣,“你不舍得钱包?总之我不付钱。”

李阁招手唤过侍者,定下所有选中大餐,他声音发涩,“我请。”

我先要了杯咖啡,打量他血丝密布的双眼,“你多久没有休息过了?知道每年因为过劳死的警察有多少?”

李阁不说话,转头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他在沉默中拿出件东西放到我身前。

那是个干瘪花环,上面的花草早已枯萎不堪,柳枝也褪去青色,似如荆棘编织的灰冠。

我拿起死去的花环,指间触感极其粗糙,简单做出评价:“你没做防腐处理,这样很正常。”

李阁伸手点点花环微凸一端,眼神复杂难言,“渔夫结。”

我笑起来,啜了口咖啡,“什么?”

他将肘架上餐桌,双手交握,素来疏懒一扫而空,唯有肃然,“这个花环以柳条收口,打的渔夫结和受害者腕上的一模一样,都是上短下长。”

我笑得咳出咖啡,“因为这个?因为这个绳结你指控你老友是凶手?你知道一条街上有多少人能打出这个结?”又狐疑打量他,“是不是没睡好?要不要看医生?”

李阁对我的连环问题避而不答,指节拧得发白。

“如果不是开玩笑的话,”我饶有兴趣看他,啧啧摇头,“你这么生搬硬套制造冤案是要被充军发配的,你们署长再爱你也没有用,别说一半的他还非常恨你。”

“高度组织型人格。”他似被我的话引起斗志,开始继续陈述。

我擦去唇边咖啡残痕,再拆开一包方糖,“什么?”

“被害人遇害时一旁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警方一直觉得这是连环杀手的特殊标记。”

“那天在疗养院,我看到你父亲摘下花草枝叶虽然只用于一时,甚至大部分都用不上,却还是被码得齐整划一,这根本毫无必要,除非是他生性就如此;后来我又找了薛法官的一些旧照片,发现无论在哪里他所处背景环境都高度整洁有序。”

“还记得侧写?罪犯具有高度组织型人格?”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微微发亮,莫名让我想起那年毕业答辩。在各种大佬的狂轰乱炸之下,他依旧从容自若,赢得如潮掌声。

可惜此时现场只有我一个观众。

不知是否尚有其他听众。

我端着马克杯仰入椅背,“就因为我爸爸有洁癖得出这个结论?”我向他摇摇手指,“李阁同学,你不及格,这种天方夜谭的作业被直接丢垃圾箱,你毕不了业。”

我们两人语速都很快,这是选修课小组学习养成的习惯,你问我答,针尖麦芒。

李阁睫毛轻轻颤了下,不知是否也想起往事,血色眼底流出些许笑意,随即飞逝不见,“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为什么是凶手犯案三十年?当中为什么又会相隔七年,前后行为模式为何略有差异。”

咖啡甜得发腻,我把杯子放在桌上,“洗耳恭听。”

他轻叹口气,“杀人自你出生那年开始,到你父亲入院时暂停,在你大学毕业回来工作时又再度继续。”

“到今年你满三十岁,罪案也陆续持续三十年;还有一点,”他轻轻咬牙,“虽然你父亲有高度组织人格,你没有,但是性/侵死者的却是他不是你。”

“这么说来我们是子承父业,罪犯搭档?”我止不住笑,“李阁你是不是推理小说看太多?还是最不入流的那种?”

我看着他,神态轻松,“你可知这种幻想故事在法庭上完全不作数,不,根本上不了庭,不会有法官肯接这种案子,没谁想将英名毁于一世。”

李阁眼神微微一闪,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屏幕放在我面前,“警方发现了张涯的尸体。”他说。

虽然之前电话沟通若干次,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鸭皮哥本人模样。照片上的尸身面色青白,喉咙被人一刀毙命,完全看不出生前模样。

我把手机手机推还给他,皱眉:“李哥,我们是在等饭吧,你让我看这个莫非想省钱?”

李阁没有碰手机,淡淡看我,“你不好奇他死因?”

我微笑,“你我都知道这种混混随时都能死个几百次,这有什么可好奇?我又不是你这种好奇哥。”

李阁对我揶揄充耳不闻,“他死在翡翠街凶手手里。”

我有点迷惑,“要是我没记错,他就是中介而已,何况这副样子也不大符合杀手的风格。”我啧啧摇头,“你不是刚才还说凶手是洁癖和洁癖他儿子?”

李阁指节慢慢敲击桌面,节奏铿锵,“凶手没有直接动手,而是指挥他人行凶。”

我简直要捧腹大笑,“所以又出来第三者?李阁啊李阁,你是不是压力太大?”我叹息不已,“看来我那日话果然没错,我要早早去瞻仰你遗容。”

“好吧,这个手下是谁?”

李阁漆黑眼神投来,神情有种异样苦涩,“红狼。”

还好没喝咖啡,我险险又被呛到,“什么?红狼?一个专门杀流莺的家伙指挥得动他?”

李阁抬手揉揉太阳穴,“普通系列杀手当然不行。但是如果这个人一手握住红狼命脉呢?”

“如果这个人一直就是红狼的天敌又是什么情况?如果红狼在当年案发被捕时就被这人握在掌心,对他深深畏惧心甘情愿听他命令又会怎样?如果就连他的越狱也是这个人一手指挥才得以成功呢?”

我含笑看他,“如果这个人这么厉害,他为什么自己不去杀人,还绕个弯子让红狼去?”

李阁目光牢牢盯住我,“难道不是因为他当时受到枪击,正处在警方严密保护之下?或者说,”他顿了顿,“他受伤本来也是计划里的一部分?”

他声音清冽,似如悦耳钟声,“我始终不懂明明协议达成,张涯为什么还要从警方安全屋里逃走,更别说即便安全屋看守再怎么松懈,他一个初来乍到的皮条客也很难脱身。”

“只有带入凶手特殊身份,整件事才符合常理。”

“如果有人,我是说,一个他非常信任,曾经几次通话,声音非常熟悉的检察官忽然打电话告诉他看守警察里面有凶手内应,他处境非常危险,必须马上离开。他会怎么做?”

“他一定吓坏了,对对方深信不疑言听计从,本来险境时候人就很脆弱,何况这个人是他信任的检察官。”

“检察官在电话里指挥他先同时订购多份外卖,搅得警方手忙脚乱,然后告诉他怎么从僻静小路离开。”

“张涯对安全屋环境不熟,但是身为高级检察官,某人曾多次在这里会见污点证人,自然熟悉地形;他只要电话遥控指挥,张涯就能成功脱身。说到底他只是警方的合作对象而非犯人,两个被外卖包围的警察不会太过留心。”

我听得哑然失笑,简直要鼓掌喝彩,“别说,李阁,你胡说八道起来居然还挺有条理,别做现场了,”我蛊惑他,“跟我出庭如何?你肯定能把辩护律师说得晕头转向。”

“不过有一件事解释不通。”我闲闲继续,“鸭皮哥自称看到过凶手,手里有凶手录像,那么只要他指认凶手,或者把交给警方,这位,咳咳,高级检察官不随时都要曝光?这种走钢丝的事情真有蠢货会去做?”

李阁对我调侃无动于衷,目光如同铁钉,“因为检察官受伤的缘故,张涯从没有得到亲自见面的机会,所有联络都是通过电话,他见过凶手的脸,但他没有听过他声音,根本不知道给他打电话的人就是当日翡翠街凶手。”

“至于录影,”李阁声音噎了噎,似乎把什么硬核似的东西咽下去,“当初因为想尽快取得霍伊凡口供,警方没有走固定程序,选择与其直接达成交易,这位检察官甘冒风险为警方背书,在通知上峰之前就迅速签字。

“为什么轮到检方出负责协商的时候,检察长会频频插手其中,导致进程拖得十分缓慢?难道不是因为有人故意汇报引起他顾忌注意,才决定亲自过问?”

(14)

雨骤然大起来,劈里啪啦在敲窗。

好像人生中所有重要日子都与雨雪相关。李阁毕业答辩前一天,天气预报让我很惆怅,70%可能性要降雨,之前好不容易定下的户外烧烤就此玩完,打电话给若干餐厅,总算抢到一间酒店包厢。

然而最终这个抢来的包厢也没用上。

那晚医院水房里李阁用冷水冲挠花了的脸。我跟他说刚电话取消了毕业大餐,抱歉,不能与你庆祝。

李阁默然,眼睛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算了吧。

他不知道的是,那晚消失的不仅是丰盛正餐,还有我思考很久后想告知他的事。

我斟酌很久,猜到大概率会被这个脑筋不拐弯的家伙直接拒绝,到时候恐怕连朋友都没得做。不过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面对真实的心情,即使最后连朋友都没得做。

只是没想到失望已经准备好,最终的回答不过是算了吧。

我摸着下巴微笑,“安乐椅侦探已经不适应现代社会,CSI才是。你只是根据一个错误的结论去硬套公式,大错特错,公诉方是不讲这个的。”

“说到底你脑补了这么多,证据在哪?”我摊开手掌,“证据拿给我看。”

李阁凝视我,眼神迅速深暗下去,沉默不语。

“还有,”我耸耸肩,“霍伊凡怎么解释?他可是在警方控制之下的受害者,莫非这位检察官也是靠缓兵之计来阻止他向警方提供嫌疑犯素描?”

李阁瞳孔微微收缩,眼神锋利,“要我说下去吗?”

银色打火机在我手里翻覆,“为什么不继续?”我调侃他,“安乐椅侦探?”

李阁看我,“你去过医院。”

我捂脸失笑,“是的,当时某个警察打电话过来,‘你快来吧。’”我学他声音。

“因为你是本案检察官。”被拆台的李阁神色笃定,那种胸有成竹的样子真让人想揍他,“你去过医院,不止一次,对不爱出现场的检察官来说这未免过于勤劳。你了解每步动向,所以知道最开始时候霍伊凡因为虚弱无法开口,等他有所恢复之后又想与警方做交易,这为你赢得足够时间通知红狼执行计划。”

“你之所很从容的另一个原因是:去翡翠街时你肯定掩饰过外表,所以即使伊凡做出素描,素描也不足精确指认到你;而手机录影则不同,技术部门则会通种种手段拆除伪装,这就是你对后者你要拖延时间的原因。”

我嘎达嘎达的掰火机,朝他频频摇头,“不矛盾吗李阁?如果伊凡不能准确指认,为什么我要杀他?”我提高声音,给某些潜在的听众郑重声明,“我可没说我要杀他,你总记得抢劫和撞击是冲我来的吧?还有,你怎么觉得凶手会化妆?李天眼?”

李阁挠挠头,眼底锐利大半钝去,这晚初次露出熟悉的无奈之色,“这么一会你都给我起了多少外号了?”他嘀咕。

我冷笑,“是你先诬陷我是凶手好吧,李哥。”

我们隔桌相对,同时露出笑容。

李阁笑容很快黯淡,“辨认一个人不需全靠眼睛。声音,体型,举止,神态……这些特征都可以。”

“伊凡可能不会第一时间认出你,但是如果你们真正接触,他辨认出你的可能性就很大了,这也是为什么霍伊凡清醒后你从头到尾都不再露面,只在警方协议上签字的缘故,也是一定要杀他的缘故。”他轻轻叹气,“你不像我,你向来对程序卡得很死,当时居然放手让警方去做,我还当因为我们友情深厚。”

我笑起来,“对我们的交情可别怀疑,我对你情比金坚。”

李阁表情有点像牙疼病犯了,“至于说伪装,”他重又恢复严肃,“那日张涯的录音我听了几十遍,这么呱噪的人,如果你真身上阵他肯定会随口来个评语,什么长得很帅他愿做真鸭之类,但是他没有,显然你当时的样子对他没有任何冲击,这个不太可能,毕竟你长得这么可耻。”

他顶着扑克牌脸说这些话实在滑稽,打火机都要被我笑滑在地上,“其实最简单的解释就是连环杀手长相路人,不过还是承蒙夸奖,我受宠若惊,李真鸭。”

李阁揉着鼻梁一脸丧气,“你知道一帮人在监听吧,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

我笑而不语,不承认就没有法律效力,我们都懂。

李阁看我,“还要我继续讲?”

我点头,“继续。”

“当初送霍伊凡去安全屋,你一定要坚持在场,我当时没在意,事后想想其实有点古怪。你大可直接去那里等待口供,而不是绕道半个城市先去医院再折回安全屋。”

“说穿了理由很简单,你要转移视线,让警方认定袭击者目标是你,伊凡只是倒霉而已,这样就可以把翡翠街杀手和爆炸案的联系彻底切断。”

“毕竟当时大众都认为伊凡死了,只有内部人士才知道他幸存的消息;如果直接动手警方会第一时间瞄准不多的知情人员,而翡翠街案绵延三十年,一定是本地人所为,涉案的检警双方人员本地人士比例不高,你绝对会是重点盯防对象。”

“这样吗?”我眨眨眼睛略略点头,“别说,听起来还略有道理。”

李阁轻嗤,“我就是道理本身好吗?”

骄傲又臭屁,上头看你顺眼才有鬼,我咽下吐槽,“枪击呢?怎么解释?冒被乱枪打死的风险演戏?代价很大啊李哥,我可不知道有枪手,真没穿防弹衣。”

那种公鸡似的得意在他身上消失了,“你追求的就是受伤的效果,这样才可以及时被转移到救护车旁边,等待护士为你治疗。当时那辆假冒警车并不是从远处驰来,而是就等在旁边小路上,这样你成功遥控无人车,精确撞上运送伊凡的SUV。”

“我已经询问过在场的护士和警官,他们说你当时在玩手机,应该就是在手机上操纵无人驾驶程序。”

我把手机掏出来放在他面前,“随便查。里面有不少手游,说不准真有赛车游戏。”

李阁几乎要磨牙了,“你肯定有两部拷贝机……算了。”

我转动打火机,轻轻感叹:“你胡编乱造起来还蛮有天分。好吧,算我倒霉,接手这个案子被你缠上,一定要被栽赃。”我讽刺笑起来,“听听你的形容,本地人,全程知情此案,拼命拖时间,能控制得住红狼……咦?你怎么好像在形容我们检察长,对了,他年纪还正好,毕竟侧写还说罪犯50到70岁之间。”

我冷冷看他,“恐怕任何负责本案的检察官都会进入你的嫌疑名单,这做法可不利于检警团结啊,李阁。”

他回视我,平心静气,“不会有其他人,负责本案的一定是你,薛虚廷。”

我扬起眉毛,只觉好笑,“嗯?最开始参与的检察官可不是我吧,你是不是没睡好,连这个也忘了?”

他摇摇头,“是汪检察官,他因为心脏病突发而住院,所以换你接手。”

他神色冷静,步步相逼,“汪检察官虽然年纪不小,但是一向体质不错,所以对他入院当时大家都有点吃惊。是不是有这种可能,他心脏病并不是健康原因导致,而是被诱发的。这么巧他办公室在你斜对面,据丽莎说你们经常往来彼此办公室,那么弄点药物诱发心脏病让他静养,对你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

“对此案你虽然没有主动请缨,但你绝对是检察长心中的不二人选;毕竟曾有翡翠街杀手模仿犯被抓捕受审,你父亲正是当时主审法官;如果这个案子真能在儿子手里告破,可想而知对检查厅来说是多么大的卖点,何况检察长是你父亲同学,向来罩你,几次有意无意的暗示就够了。”

“我说得对不对,老同学?”

啪啪啪,我为他拍手喝彩,“不错不错,这故事有头有尾像模像样,不过,”我声音微微一折,“有证据吗?”

“前任检察官因病入院,我被上司指定负责此案,程序齐全。”

“霍伊凡入院,我全力支持警方工作,无可指摘。”

“我亲手抓捕红狼,当年他在警方押送过程中逃脱,得知消息时候我刚刚下庭。”

“红狼枪击造成我重伤,所有人亲眼所见。”

“伊凡被假警车炸飞只是池鱼之灾,目标是我。”

“鸭皮哥律师主动联系检方,我请示上级达成协议。”

“鸭皮哥逃离安全屋时我在家中修养,附近有无数警察可以作见证。”

“所以李阁,你凭什么认定我是凶手?”我哂笑,讥诮的看看花环,“这个吗?”

“有任何人能证明我下药诱发同僚发病?”

“有任何证据表明我是杀害霍伊凡的连环杀手?DNA?毛发纤维?在哪?”

“霍伊凡可留下任何口供?”

“我控制红狼杀人?证据呢?别告诉我说红狼人在警方审讯室。”

“爆炸车上查到我指纹了吗?我手机里有遥控程序吗?”

“鸭皮哥的手机录像在哪里?里面是我的脸吗?”

“我给鸭皮哥打电话指挥他逃跑,可查到任何通话记录?”

“我今日才得知鸭皮哥死亡,是我杀了鸭皮哥吗?”

我仰入靠椅,嘴角微微扬起,“人证或者物证都在哪?哪怕有一样也行。如果什么都没有的话,李阁,即使我们多年交情,我依旧会向内部调查部提出控诉。”

我含笑看他,恶意森森,“你会永远发配边疆,名字都成为警方禁忌。”

李阁长久不语,眼中血丝有些瘆人。

等了很久,他终于涩然开口,“我的确没有物证,以你作风不可能留下任何证据。”

“至于红狼,他现在肯定已经死了。除非极端幸运,否则警方不会找到他尸体。”

“然而人证我想还是有一个。”

他深深看进我眼里,“不就是你自己吗?薛虚廷?”

“难道不是你故意留下这些破绽,从而让我厘清这三十年的旧案?”

“其他人就算了,你怎么会判断不出伊凡是否死亡?”他声音压抑近乎嘶哑,“你故意为警方留下活口。”

(15)

因为父亲的关系,身边人一直觉得我会走法律这条路,所以我考入医学院的时候。不少人都有点惊讶,解剖课老师自然不知前情,对我的解剖成绩很满意,说小伙子有前途,好好磨练将来会是一把好刀。

我笑了笑,没解释最锋利的手术刀也切不掉早老痴呆。

面对父亲的病我偶尔有点迷惘,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怎么样,会不会也和他一样坐在便溺里向人笑,但更多时候并不在意,人一出生就奔赴死亡,康庄大道或者崎岖山路并没有差别。或许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对待死亡与尸体我不会产生任何情绪,下手没有半点犹豫。

要是毕业前没有通过司法考试的话,大概率真会成为一柄手术台上的好刀。检察长听说我选择延续家族荣光的消息后大为欣慰,特地将我调入麾下做个实习小兵。

其实我对法律并无尊敬与兴趣,不过李阁要去做警察,我就想,要不也去法律部门试试看?

“其他人就算了,你怎么会判断不出伊凡是否死亡?”他声音压抑近乎嘶哑,“你故意为警方留下活口。”

他的嘴唇很干涸,上面有两处因细小的裂口。这个人向来心大,心里不太装事,却又见微知著目光如炬,这样的矛盾令他永远胜券在握,难得看他狼狈不堪,扒下/身上那层光鲜。

我想象这些日子他的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心里涌出些微妙恶意,唇角忍不住升起弧度,遗憾不曾亲眼看到;又觉得看不见也很好,说不定就连这困扰只是想象而已,就像生日的夜晚戴着VR眼镜,想象自己重回那座小木屋。

李阁大概永远不知道,我怀念的并不是碧绽峰那长长的滑雪道。

而独自一人站在雪山之巅,人会更加孤独。

“就连这个,”他指了指干瘪花环,“也是你引导我去发现,我认识你这么多年只当你父母都不在,然后直接撞到你父亲在用渔夫结打花环。”

“薛虚廷,这并不是偶然,你一早设计好而已,我一定会看到。”

他眼底水色隐约闪烁,待我追寻过去,那点奇异光芒迅速流远。

“我查过你父亲的事情。发现你是早产儿,你母亲当天羊水栓塞去世。而你之所以早产,是因为那天警察突袭翡翠街扫黄,有个妓/女嗑药神志不清,驾车逃窜时候追尾你母亲的车。”

“你父亲因此憎恨妓女,同时也憎恨警方,一系列的翡翠街血案是他的双重复仇。”

他声音越发的轻,几乎听不清,“我理解你父亲为什么杀人,薛虚廷,你的理由是什么?又为什么要主动暴露?”

这场针锋相对里我发出第一声叹息,“你理解?李阁。别说笑了。”

你怎可能懂。

李阁在大学曾交过几任女友,每次均以女方提出分手作为结局。

他和我在球场里喝啤酒,有些困惑,当初都是对方苦苦倒追,怎么会才过半年就分手。

太阳稍稍落下一点,微风徐徐正清爽,球场上红蓝两队你来我往。他旁边是一堆烤好的鸡翅和棉花糖,啤酒冰得正好。

我不及说话,红队前锋看到李阁,高声喊他入场,他兴高采烈的将大半罐啤酒朝我手里一送,冲近场中融入球队,留我独自在观众席上,手里啤酒半温半凉,总不是最好温度。

那时其实我想建议要不要换人试试看,这个人一定不会率先说分手,只是料不到钢管直男面对这种事的反应,大学两年一直因此停步不前,直到有天半夜他溜进我宿舍,说室友纠缠得很紧,他只能学红拂夜奔,牢骚完毕一头扎在我身边,叹口气:不过他好像是来真的,要不然我先和他试试看?

我的眼睛黑暗里蓦地睁大,和男的也行?

他嗤了一声:哪里不行?

我拉过毯子盖在头上,随便你。

其实我那时想说,既然可以试试看,为什么那个人不能是我,可什么堵住喉咙,终究没有说出口。

第二天他果真跑去跟校草坦白,然后又鼻青脸肿的又跑过来,丧气说校草居然不同意,还揍他一顿,看来没有当他红佛女,只当他白骨精。

我想起校草看他神色,问到底说了什么。

他拿碘酒抹眼角,疼得龇牙咧嘴嗷嗷叫,啊,我就说你不是想交往?行,就是上/床也行,嗯,不过我们先交换体检报告,以后不耽误入职,我以后要吃公家饭嘛,谨慎点没错。

那晚我一个人坐在球场,喝光半打啤酒。

他桃花运一向很好,身边却总是来来去去留不住人,最后只剩下我这老友。

我看他,没有回答问题,只问,“你想怎样?”

李阁定定看我,突然一把扯下无线耳机丢进咖啡杯,“自首。”

我笑起来,“假设,我说假设,这位检察官果真自首,他会面对什么你想过没有?”

李阁拳头攥得很紧,指节挣得发白,只沉默不回答。

我手插进口袋,静静望他,“所以你真这么想?”

李阁不说话,无声看我。

我与他得目光撞击纠缠,再次征询他意见,“自首?”

对面一片安静,耳机在咖啡里轻轻绕荡,发出阵亡前的哀声。

我从口袋里掏出烟向他晃晃,“来一根?”

这不是邀请,只是某种挑衅或者调戏,他不吸烟,拒绝过我一万次,这回也不例外。

他仍旧注视我,不开口。

我在桌上磕出一颗烟,掰下缓缓点燃,他的手猛然越过桌面,死死扣住我手腕,淬满血丝的眼神像刀子一样扎进我瞳孔。

他的目光在凶狠烧灼,干涸嘴唇绷得很紧,直到鲜血从干涸裂口里渗出。

他舔去血迹,蓦地笑了一声,“好。”松手就去抢烟。

我飞速将烟盒扣回掌心,“算了吧。”我慢慢说,“李阁,你说过,不为任何人与事折腰。”

“别折啊,李哥,”我叼着烟向他笑,“这就是你的道,这样就好。”

他掌心压在我手上,冰凉又潮湿,似被雨意侵袭。

桌上的手机突然蜂鸣,疗养院的号码疯狂呼叫。

我漠然转过眼,看向窗外。

外面雨更大,电闪雷鸣,我有点担心下午送出的快递,也不知会不会被这场雨耽误。

不知快递车是否到达港口,异国船舶是否会如期出发,那个纸箱是否会被放入集装箱一角,最后如约沉入深海。

纸箱有几本父亲留下的日记,和过期的机票压在箱底,上面则是那部昂贵的VR机。

阅读日记时,我其实没有多少惊奇,那些微小的怀疑终于顺理成章。日记里杀人细节的描写也不多,满满的都是回忆,读罢唯一的感觉是人生原来可以这么长,又这么孤独。

那时候父亲已经发觉自身变化,所以他尽量每日详细记录,提醒自己不去忘记,然而日记本上的字迹还是越来越潦草,语言越来越零碎。日记里的人似乎想通过杀人这件事,与从前保持联系。

后来我也买了同样的日记本,记录各种日程事宜下来,也让丽莎准备了详细记录,日复一日两相比较,直到某日两者出现一点点差异。

只是痕细一丝,然而我却无论如何记不起。

不记得的事情五花八门,某个陪审员某年对死刑的留言,部里某个实行生的名字,下午约了dealer看新车……

我有点遗憾,要是这世界只有李阁就好了,毕竟他的一切无需记录也不会忘记。

或许将来我也会如父亲,活着就已死去,被这世界遗忘。

李阁偶尔想起我,指着报纸上的悼文评价——这是我老友。

不知有什么能让他永远铭记,绝口不提。

我在袅袅烟雾中与他相望。眼前有点模糊,

“原因吗?”我将烟灰掸进他的咖啡杯,“你不是辣手神探?活得长一点,总能猜得到。”

他不出声,盯着我颤抖的手,眼底血意汹涌。

烟蒂从手里滑下去,我身前的餐桌忽然一颤,随即哗然声起。

有人跳过餐桌,向我扑来。

即将跌落的世界里被人牢牢拥抱。

肩膀被潮湿雨水烧灼。

这么温柔的雨水。

我曾与他勾肩搭背,终于一日相拥。

相拥告别的老友。

你要问我李阁是谁?

一个你最好不要遇见的人。

一个最好要遇见的人。

一个心怀温柔,手持利刃之人。

尾声

我睁开眼,从长长幻梦中醒来,看着白棋轰然一声,碎成齑粉。

再次败退在破执棋下。

我轻叹一声,起身自静室而出,小婢奉上请柬,原来是某人近日要成亲。

春日里撄锋剑山百花盛开,几只小妖精遥感我至,攀上花枝张望。

我与李阁道喜,许是我气机沉沉,被他瞧破,他问我进境如何。

奉无天中没有劫雷,修道者破境需手执黑白子,方寸间与天征战,此局称为破执。

我扬洒花种,将幻境经历悉数讲与他听。

李阁沉默一瞬,道:那些亡者是你心魔。

我回头看他,笑着摇头,不,你才是我的心魔,那些亡魂便是我不甘的执念和**。

李阁再度沉默,许久重又开口,直唤我的名字:薛虚廷,若我……

我截断他:李阁,这是你的道,切莫为任何人折腰。

吉时已到,我没打算留下来观摩,起身告辞,将去迎战破执棋。

这是最后一局。

我笑问李阁,都说大乘真人无所不知,不知这回如何?

他顿了顿,自无不胜之理。

我哈哈大笑,大乘真人虽言出法随,唯对劫数无效,你又诳我。

破执棋局虚不可见,偶尔泄露一点潮湿之意。

不知这局里将要几只老鼠闯入小屋,他还会不会去抢我的烟,是不是会永远铭记,绝口不提。

我能不能怒气冲冲向他大喊,既然要找人试试,为什么那个人不是我!

棋盘轻轻颤悠,此局已经开始。

我静默稍顷,目视苍穹,微笑着走向我的命运。

我瞠目结舌的看着充气垫的校花疯狂扑向她那疑似殉情的伙伴,连挠带踹,拳脚交加,似有血海深仇。

围观群众纷纷上前将其二人分开。

被她痛扁的男生狼狈万状,顶着满脸血痕笑个没完,随性洒脱得可恶,无限喧嚣里拨人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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