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沉石岛 (六)

片刻之后,却邪去而复返,携剑尖一点幽幽碧血横于我身前,细细嗡鸣振奋莫名。我指节在剑鞘轻轻一扣,跃身剑上,任却邪剑在星辰间肆意驰骋,带我凌空而行,如此数个呼吸上下,来到南向那片清晰如镜之地。

这里净若秋霜,与韶韶桃林大相径庭,却是剑林幕天席地。

生平领略剑冢不知多少,如此气象却也不多,且此处藏剑更与寻常不同,剑身长达数丈,无数剑锋森森直刺星空,而剑首倒立深埋入地,只留两侧烧刃薄极锐极,其上星光晦暗,似被剑刃劈分数段。

纵目眺望,剑身柄柄光芒流转,赤橙黄碧诸色不一,似是神光内蕴,待定睛细看,却又觉得那团澄光分明自天外而来,无迹无痕;而地上苍苍沙壤间有无数死去的飞鸟,或断颈或切腹,伤处十分整齐,想是鸟儿触剑而亡,更落有许多残枝断木,切口均滑平似镜。

我立于剑林之外,眼望这无数鸟尸断枝,指尖轻触却邪,感到它的迫切,略略思忖便要踏步,忽闻侧向有异,有人自旁边绕出,见我奇道:“怎会是你?”

我转头相视,这人凤目狭长,满脸不耐之色,正是徐舒意。

我目光在他身上略略一转,见他漫身翩翩黄衫十分洁净,未见半点血渍,向他招呼道:“见过徐真人。”暗暗遗憾却邪不是狗,不能一口咬上射箭之人。

徐舒意见我看他,也不知道想到什么,眉峰挑高,冷冷道:“你看什么?”

我不好直说,只得打个哈哈,“想不到徐真人也在此,幸会。”

徐舒意冷笑:“适才在桃花林里已经幸会过一次了,你没长眼睛?也对,刚才那样子你就是长八百只眼睛也用不到旁人身上。”说着上上下下朝我打量。

我跟张玄桥说了半晌,又经历适才冷箭突袭,本来已把桃林里那点尴尬事给抛在脑后(……),不想此时又被他挑起,一时只能连连咳嗽,又见他眼神在我身上乱窜,似许多小刀子将我里里外外大卸八块,更加不爽,明知不该问还是没忍住,皱眉道:“这个,真人,在下可是哪里有不妥?”

徐舒意凤目微狭,嗤笑道:“你哪里都不妥,眼睛鼻子嘴就没一个长得妥的。”

我一阵无语,就这人口舌业犯的,也难怪韦师叔跟他离!

……不对,是他跟韦师叔离……

我当然知道他为何找茬,就凭刚才越莳在桃林里那出,要我撞见也只当他私会情郎,全心绿化千重山,这种事只有越描越黑的份,唯一办法就是装傻充楞,当下恳切承认:“是在下容颜粗陋,有碍观瞻,只望以后功行能有寸进,改头换面,让真人看了心情愉快。”

徐舒意本来在笑,听到最后眼锋变冷,“倒看不出口齿这般伶俐,可惜做人不妥,余者也是白饶。”

我听得头疼,实在不想与他做甚口舌之争,便欲转身离开,余光稍稍一动,就见徐舒意足下,数只无头鸟儿在缓慢蠕动。

去意顿消。

我静静站在原地,眼睫微垂,做出羞愧聆听之态,视线悄悄捕捉着那几只无头鸟。

它们断颈处早已风干,折断的羽根从乌黑僵硬断头出支棱而出,那些干涸裂开的羽毛一下下在煽动,腐烂的无头尸体缓缓上浮,从徐舒意的脚底无声悬起,极慢极慢的展动着翅膀,攀升到他的膝盖……腰间……脊背……直到脑后。

它们围在他脑后,上上下下扑动翅膀,像张稀疏活网。

徐舒意全然不觉,仍在冷笑,“本来见你剑法不错,还到是可造之才。你可知姓越的新婚燕尔?夫婿是谁?”

无头鸟枯干的翅膀向前拗弯着,一只接一只逐渐搭连,紧紧蜷缩的爪子,开始极缓极缓展开。

我轻叹口气,“真人误会了,在下与越少主并无干系,适才不过是事起仓促……”

然后是地上几截削段的枯枝。

枯枝仿佛有了生命,朝一个方向咯吱咯吱齐齐扭动,像人要拧干湿手巾一般——然而徐舒意依然对此充耳不闻,他既看不见,也听不见,只任这些畸形的断枝在脚边不住扭动,直到上面那些树刺逐渐开始生长,拉长,向四周伸展触摸,纠缠成陷阱的缘;树刺颤动着,朝陷阱中心探去,像一只只枯萎变形的手,去抓捕陷阱中的猎物。

那是徐舒意的双足。

徐舒意见我倏然沉默,唇角一掀,泛起几分凉意,“你大概也就剑法入了他人的眼,姓越的却也有趣。”他口中说着有趣,眼底殊无笑意,沉沉道:“今日算我多言,你莫给岳襄惹祸,好自为之。”

我心里微微一动,向他拱手致谢:“多谢真人指教。”

他身后几柄巨剑悄然晃动,像风吹过水面,光芒恰似粼粼水波。

不,巨剑并非晃动,而变形弯曲,埋在地下的剑首依旧如一,刺入星天的剑尖也屹立不动,只有中央的剑身像被烈火熔炼,朝两侧软软弯去,在中间凭空搭出一个洞。

大概是见我神色恳切,徐舒意眼中的讥诮之色稍减,又道:“你昨夜灯可亮了一夜?”

并没有。

“是。”

他神色有几分气闷,“谷一弦说莫要熄灯,又说昨夜有灯熄了,也不知……”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下去。

剑洞越扩越大,明明已拗到极限,却依旧在扩展,而两侧剑群依旧笔直朝天,屹立如一。

二者明明都在那里,却彼此各成一体,就好像两个世界彼此交织交错,又毫无干系。

我视线重又垂落,地上无头鸟死去已久,干瘪羽毛被风微微拂动;徐舒意头颅后方无头鸟们翅膀相接,利爪延张,在他脖颈上扣出大半个锋利至极的钢圈。

鸟儿此起彼伏喳喳叽叽,

满地断木残枝,有新有旧,割面如镜平滑;而当中分明有无数只手,牢牢扣住徐舒意的足踝。

空洞越来越大,一股阴郁发霉的臭味从内里涌出,然后有浅浅的光缓慢的一闪一闪。

徐舒意看我,“……你那边如何?”

这一瞬间,鸟爪齐张,钢圈割陷他脖颈;无数枯手霎那合拢,向他脚踝扣去。

浅光闪烁?

不,

那是眨眼!

我右手并拢,直朝他头上扫去。

手掌触到某种难以言说的粘腻漉湿,透骨阴寒泥泞,似乎要将我拽入无尽黑暗与腥臭的深渊里去。

而与此同时,识海中大道金光暴涨,一股剑意冲天而起,直向那深渊斩去。

刹那之间,覆盖一切的恐惧与秘密皆被无尽剑意淹没。

耳边有甚么在嗬——嗬——嗬——,然而不过一瞬,世界便再度沉静。

……也并没有沉静……

啪!

我脸上迎来一记**辣的巴掌。

徐舒意凤目倒立,“小子尔敢!”

我:……

很好,很好,生平唯二所挨的巴掌都是这位关系复杂的前辈所赐。

这个认知着实让我心情复杂,不过看他目露凶光似欲拔剑的模样,也知这下虽是无奈救命之举,也着实冒犯,却又不能跟他说明,脑筋急转之下手腕一翻,多出指节大小的节桃花枝——适才给越莳掰枝为簪,这是掐下的那点尖,“咳,抱歉,我是看真人头发上挂了点树枝,咳咳。”

徐舒意眸中冷意涟涟,“胡说八道!登徒子竟敢戏弄于我!”

这人性子暴躁,随时都能暴走。我脚下退后数步,干笑道:“这个这个,人真人误会,我这个……嗯,我就是龟毛,见不得别人脑袋上有东西,一时情不自禁……”

他脸上青气更重,“情不自禁?”

我:……

这不是很正常一句话?为何此人的思维如此发散?

早知如此他当年来求太上亡机丹我就给他了,也好控控他这脑子里的废水!

没错,第一次巴掌也是这位前师叔的前道侣所打,不过那时他不是前道侣,韦师叔也不是‘前’师叔。

当年我从胜轲界救下徐舒意,几番辗转回返臻岚天。路途迢迢,他中途醒来,迷蒙种凝视我,轻呼一声韦晏之,便努力抬头向我面庞抚来。我当然向后闪避,不想他突然瞪大眼睛,看清后似乎恼羞成怒,抚改为击。

我自躲得开,不过当时他伤势沉重,那一刻神情又莫名凄惨,若这口气出不了怕是要横死当场,可也太对不起韦师叔,所以……这一掌他打也就打了吧。

我从来以剑论敌交友,大伤小伤没完没了,但是被人打脸上还是生平头一遭,不过这人精力衰败,打脸上也无甚力道,反倒自己又晕了过去。

他本来生机几要断绝,这也是我为何要选择渡空兽腹中缓缓而行而不跨越界门的缘故,便是穿越界门的那一点精力,也会要了此人性命。

他这般衰弱,我当然不能刺激他,见他醒来后还是了无生趣的模样,颇觉不解。

我等修行者本就亲缘淡薄,何况修行至上境后,族灭之仇自能得报,不过他宁可独自复仇也不向道侣和千重求援——那时他与韦师叔还没掰——估计心结还是与韦师叔有关。

看不见也就罢了,人都救了也不能让他这么蔫了吧唧自己就死了。

我寻思良久,觉得心病还要心药医,决定给他讲个我自己,不不,是我朋友的故事。

我这个,嗯,朋友,少年之时很是不羁,甚么都要试一试,喝酒斗剑不在话下,便是青楼赌场也没少消磨时日。某年在凡间试炼之时,邂逅一位温柔多情的清倌人,虽说风月场上无真心,两人倒是难得情投意合,然而我,嗯,这个朋友其时还未筑基,依山门规矩须得继续游历,便与清倌人约定三年为期,三年之后一定回来接她。

三年之后的约定之日,他果然如期返回,然而那座小楼之中,却只剩大红灯笼高悬,遍地烟花爆竹。有婢女上前告知,小姐得遇良人,昨日出嫁,多谢郎君守诺,实在抱歉。

我……这个朋友惘然若失,在夜江边独酌半夜,待一轮红日跃出东山,照亮大江,瞬间醍醐灌顶,是以筑基大成。

徐舒意斜在榻上听完这个故事,瞅着我神色古怪,“你拿自己这个故事想说什么?”

我镇定摇头,“不是我,是我朋友。”

徐舒意不屑的瞥我一眼,“得了,谁不知道你李阁弱冠筑基,之前混帐事没少干,哼,之后也没少干。”

我坚决否认,“真是我朋友。”

徐舒意冷笑道:“你想说的是人生如参商,缘来缘自去的道理,还是说你若无情我便休?”

他这般灵醒令我精神一振,“都有。”

徐舒意眼望虚空,冷笑不绝,“李阁,枉你千重剑尊炼虚之境,竟然是个棒槌。”他回望我,眼中讥嘲之色极浓,“你难道从未想过,那姑娘等你三年,却在最后一刻嫁与他人,那是为了甚么?”

“她怕你不来,更怕你来。”

“你不来,不过是个背约之人,她瞎了眼睛枉费青春;你来了,却是为了自己守约,并不是为了她。但凡你对她有情早就归心似箭,又岂会真等到最后一日?整整三年,你既能相约之日赶回去,自然也能提前一日,提前一年。”

“那姑娘等你到最后一刻,看穿你对她无情,这才死心出嫁。”

“可笑你到如今都看不透。”

那日他重又昏睡之后,我离开渡空兽腹中,与它在三千界虚空伴行。

仿佛又回到当年离峨江边,我临风独酌,江上白帆依依,星光历历,忽见一轮旭日,万道金光。

渡空兽无声浮游,虚空与界天自身边逐一流过。

我明白了很多事,然而很多事依旧不懂。

不知终此一世究竟能不能懂。

识海一点灵机乍动,直指俱动天。

那里将有我成就大乘的一线契机。

虽人世翻覆,终究当年与斯人一番倾谈才解我心惑。

只是不知他的心结,解了没有?

也不知道我是个甚么脸色,徐舒意怒色更甚,“你这好色无耻……”

我耳朵一动,伸手止住他,“嘘。”仰头望天。

银河如炼,不知何处飞来两只红隼,相伴相依,或许剑林光芒极盛的缘故,一只红隼欢叫着俯冲而下,眼看就要击上最高一处赤色剑锋。

我一振剑鞘,却邪应声出鞘,流矢般冲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紫电;紫电到处,赤色卡擦顿暗,却是却邪将那高耸的赤锋削下大半。

双剑相交,剑气迸溅,那红隼吓得惊声尖鸣,拼命振翅飞上,堪堪与折断的剑锋擦肩而过,鸣声更急更高,同它伴侣一道头也不回的飞远了。

却邪在空中虚虚而立,剑尖一点碧血绮丽无匹。

它以剑首为轴,徐徐横转,刃锋缓缓环指诸剑。

剑林忽地黯淡下去,冲天巨剑此刻光华皆散,无数光芒再也不见。

俱是凡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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