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沉石岛 (七)

却邪光芒之下,另一个与剑林重叠交错的世界渐渐隐没,如薄雾一般慢慢挥散,再也无踪迹可寻。

却邪横贯星空,啸鸣天穹,我负手长望,似乎又重回虚存星野的边缘,独自面对占据整个域外宇宙的晦暗恶意,手中无剑可恃,身旁无人可随,唯有黑暗漫无边际,在心外心内野火一样的燃。

三千界外又何来传说里的域外天魔与无情界天,独黑暗永恒,时时刻刻沉淀汇聚,融成人类无法企及想象的形状,时刻无休的向前推进压迫,成条,成层,成片,成团。

这些不能描绘无法形容的诡异情状扭拧攒聚,自外向内碾压着虚存星野。

无尽压迫之下,星野就像个薄薄的蛋壳,数不尽的缝隙自边际向内裂开,侧耳倾听,依稀有此起彼伏的咯吱咯吱碎声。

星野之中笼罩的,便是我日月流辉人声鼎沸的三千界天。

黑暗沿裂缝不停蔓延,逐渐覆盖整个壳面。不知哪个瞬间,星野哗然崩裂,化为各种碎片被悉数吞噬,而深晦如潮水般片刻不停向三千界卷没去。

七律空……坚壁境……昆仑百州……遁如界……胜轲界……奉无天……俱动天……

一个接一个,大千世界被晦暗覆灭,像一盏盏被吹熄的灯。

终于到了臻岚天。

不过一眨眼,世界就被黑暗包裹,便再也没有阳光,没有蓝天,没有海水哗哗奔涌,没有鸟儿高飞振起双翅,没有猛兽穿越密林碰折了枝桠。

世上再无半点人声。

只有宇宙晦暗的海,不可抗拒的流向前方。

我伸手去挽,然而流过指间的,是无穷黑暗。

湿痕流过面颊。

那是我的眼泪。

我从漉湿掌中抬起头,虚存星野仍在,那些极近又极远的黑暗还在一刻不停的向内挤压。

而我知道它即将碎裂,也许是下一刻,也许还能撑过万年,然而像狂风中的灯火终会熄灭,这片星野终于崩解,三千界天终于再无色彩生息。

不知眼前的无尽深黯,是否也曾是一条条光华如练的银河,其内那无数的大千,又曾是何人的故乡。

若有人能与我并肩而立,或许能缓解这一刻的荒凉无望。

可那时候身后星域等待我的,乃是谋划已久的四绝阵。

我在黑暗和死亡之间长久孤立,想起许许多多的人与事,最终化为一声轻轻叹息。

我走向四绝阵中。

“喂,李平,你没事么?”

我蓦地惊醒,见徐舒意正皱眉看来,大概我脸色有点不好,他也不像之前那般目露凶光。

凌空横立的却邪不知何时归鞘,剑柄停留在我掌中。

我惘然摇头,“没什么,我就是想起些以前的事。”

那年回忆多有模糊之处,此时在这天外恶意勾陈之下,终于重又拼成碎镜,只是我宁可希望它们永远如之前一般,沉入识海的深壑。

指间尚捏着那点桃花枝,树茎内一点碧意依依。

我沉默良久,忽心有所感,一丝神识自掌中流出,润过这点桃花枝,看到枝条在掌心倏然伸延,其上催生数点芽孢,眨眼之间,新芽舒动,几朵桃花纷纷如蝶绽放。

我松开手,这根桃枝坠落,触及地面时候迅速钻入根须张漫,而枝头桃花楚楚,盈盈欲滴,怕是无人会信片刻之前这还是寸许断枝。

生与死,永恒与瞬变,一线生机或是洗颈就戮,也在花开一念间。

不知我脸上是个什么神色,徐舒意怒色渐渐消失,他目光自桃花上收回,声音平静,“若非功行相貌大为不同,你这样子倒令我想起一人。”

我自然所知他言下所指何人,微微一笑,伸手掐过朵桃花,挥手挥入他衣襟之间,轻声道:“莫取下,也莫熄灯。”说罢手按却邪,乘风遁去。

我在星空下穿游,偶有鹰隼展翅相伴,我摸摸它们毛茸茸的脑袋,心中一片空茫。

自死而复生以来,心心念念只有成道,之前生死情仇虽然略存芥蒂,其实并不如何放在心上。

原以为自己豁达,原来只因见过宙空间最绝望的海,才不介意足下几点沙石。

我以为对大道的追逐是因道心坚定,矢志不渝,却不知那原来只因绝望。

我几乎想起了那日的一切,却依旧记不清面对域外真实,是否曾向身旁伸出手去,那时候我想握住的,又是谁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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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疾驰个把时辰,明明已接近沉石岛边际,却始终无法真正靠近,只有无限星光垂坠如帘,将岛边层层遮挡。我环行岛周,见沿岸皆是如此,沉石岛就像一颗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蚕茧,内外皆被星光隔绝,中央亦是模糊浑沌,在薄翳里飘动幻化不休;而四处明净之地,除了之前桃花林和剑林外,另外两处各是一湾光芒四射如漾水银的深潭,还有一片山林,其内楼阁参差,檐下铜铃随风轻鸣。

此时星光转微天色沉暗,眼见着即将入夜,我向那片银光灿灿的水潭投去一眼,转身返回客栈。

如昨日一般,正堂之内烛光盈盈,两位岛主正沉湎弈棋。濮南旧立于不远处,似是永不融化的坚冰,他身边长桌上,四盏油灯正静静燃烧。

我朝濮南旧拱拱手,上前提灯。谷一弦忽然从棋局中抬头向我看来,微笑开口:“道友剑法造诣高绝,领教了。”

他说的是领教,而不是见识。

我报之微笑,尽量谦虚,“尚需努力。”

谷一弦与我对视少顷,开口相邀:“手谈一局如何?”

对面谷一思手中正缓缓粘起一颗棋子,闻言忽然身躯凝住,便是濮南旧也转目相视,目光似有震动。

我凝视谷一弦,烛火那张脸如此韶秀超逸,令人几要生出并非男子的错觉。

不期然想起昔年的戏谑之言。

——喂,男子长成你这般,不觉得惭愧么?

“我不与人下棋。”我直面着那张面孔,平心静气的回答,余光觑见对局的谷一思乌黑身形在烛火间飘渺浮荡,似如浓烟时聚时散。

谷一弦回视我,对这种回答似不惊讶,目光清淡若有所思,这时门口忽然传来笑声,“之前被李道友拒绝过一次本觉遗憾,今日方知原来道友一视同仁。”却是归来的邹隽之夫妇。

谷一弦浅笑了下,再无言语,重新低头沉湎棋盘,与其兄两道影子铺陈于地,内中漆黑不见底。

邹隽之走过提油灯,身上长衫形制与桃林旁观之时有细微不同。他见我看他,面上略浮起几分尴尬,“李道友,白天这个……”话还没有说完,夫人郑筝打断他,“夫君,天色不早了,该让道友早些回房休息才是。”她声音柔婉,身披其夫天青鹤氅,烛火下愈显风姿绰约。

邹隽之被她打岔也不生气,打量着我目光颇为稀奇,似乎掂量我到底何德何能竟入了越少主青眼。郑筝嫣然一笑,挽起他手向客房走去。

此时桌上只剩一道油灯。

我提灯将行,忽听门板咣当一声,从外冲入一入,身形纤细,正是简秀。

她模样与白日大相径庭,十分狼狈,手臂上划出一条浅浅伤口,头发凌蓬,裙衫撕裂数处,更溅上不少污点。几乎就在她跃门而入的瞬间,两扇门板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长长的嘎吱声。

邹隽之走出一半,见状惊讶,“简道友?”

简秀听到身后门声,急急回头相视,脸上满是惊悸戒备之色,直到木门将客栈内外完全隔绝,方才轻嘘口气,向邹隽之颔首回礼,并不说话,只上前拿灯,路过我身边时脚步顿了顿,轻轻欠身,似是致谢,却始终一言不发。

小绢人蔫蔫的贴在她裙角,见我低头看它,也仰脸相望。

白天桃树林中它明明气得都要胀起来了,我还当它见面又要满嘴奸夫奸夫的胡诌,正头皮发麻,然而不知这小家伙遇到甚么,居然楞能憋紧嘴巴不说话,只把大大眼睛看着我,泪花闪闪,不时抽抽嗒嗒的。我瞧得不免心软意塌,伸手就想给它擦泪,手向前伸出一半才想起这时人家姑娘裙子(还撕裂了几处),忙缩回手去,见简秀目光低垂神色清冷,不知为何生起几分心虚,干咳两声,“道友好好休息。”就在邹隽之愈发稀奇的视线里溜回房中。

屋内静悄悄的,案上空无一物,两张拉开的椅子隔桌相对,我将油灯放到桌上,向对面空椅望了半晌,最终调转目光望向墙角蛛网。

不过一个白日下来,这边蛛网比旁边足足小了一半。懒蜘蛛故态复萌,趴在网中呼呼大睡。我看着相差甚大两张网,只能无奈摇头,伸手去捉蛛丝慢慢帮它调整。

蛛丝在手中一点点长大,识海内啸鸣之声亦一浪高过一浪,大道金光灿烂,似烈日般灼眼。

我金丹初成便奔赴此岛,尚来不及修炼,功行亦浅,全仗对剑意一点无上颖悟才能纵横此间;而不知为何,自从今日记起殒身旧事,识海便如翻江倒海一般,日间竟连续突破四层,如今丹田金丹已略见规模,想当年我三十八载炸裂金丹晋身元婴已是不世奇才,照如今这架势,怕是用不了三年就能再上层楼。

此等进境大概会引起外界窥探,不过我倒也处之泰然,修行者多是道为先,术在后。

这事说穿了不过是大多数修行者闭门修炼,数十年后道心凝练功行已至,然而因为少了切磋磨练,道法剑术符箓阵法等等却都是落后一筹,与人争斗时便少了许多手段;不过话说回来,事总有两面,千重弟子多为剑修,终日山门内外斗剑不休,剑术倒是够凌厉,可因此折在中途者也不计其数,更休说结下来的仇家多如过江之鲫。

这也是千重剑派虽是臻岚天第一强派,山门始终无法壮大的缘故,所以我如今的境况恰恰最好。

只有一桩,这种突如其来的破境,究竟是因我想起昔年之事,还是为那诡异晦暗所勾连,却是难以分辨。若是前者倒也罢了,若是后者,这沉石岛……

我正沉思,忽门口响起个含笑声音,“原来世兄已经回来了。”

这个声音让我激灵灵打个哆嗦,脖子一节一节拧过去,果见越莳手拎青灯,笑盈盈站在门口,发髻间还簪着那根桃枝,一时不免舌头都肿了两圈,“呵,活,回来……”

越莳走入屋内,目光落在拉得长长的蛛丝上,粲然一笑,“世兄甚是闲暇啊。”

我呵呵干笑两声,闭嘴不语,真希望小蜘蛛发奋图强结出巨网,把这小子裹吧裹吧拖入网中,粘他个三天三夜不许乱动。

越莳眼神在我腰间却邪流过,眼中熠熠流光,笑意更深,“看起来你很喜欢这柄剑,实在太好。”

……结张网封上他嘴也行。

小蜘蛛依旧埋头大睡全听不到我心声,我痛心疾首的抽拉蛛丝,“多谢越真人。”装模做样的看了下窗外,“天色已晚,不如真人回房休息吧,说不准明日愈发凶险,还是养精蓄锐为上。”

对这种明晃晃的逐客令越莳似是全无领悟,清澈的眸子晃了晃,忽地笑起来,悠悠道:“对世兄而言,难道不是再凶险也凶不过今日桃花树下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一时噎住,半晌才干着嗓子道:“嗯……真人说笑,都是误会,误会,你看看天色这么黑,是不是……”

他向我颔首微笑,轻声道:“若我说不是误会呢?”

兹——

蛛丝登时被扯出半尺长。

我手忙脚乱安抚着网中打滚的小蛛,也不知是乱还是惊,脑中开始嘟嘟嘟的煮粥。

越莳侧头看我,灯火下眸光若剪剪秋水,浅笑等我回复。

唉,这厮一贯如此,刷白漆的黑心莲。

想到黑心二字我陡然清明,手中慢慢拢捻蛛丝,口中跟着打哈哈,“越少主何必说笑,真人大婚之日,在下前去观礼,深觉越少主与顾真人珠联璧合,佳偶天成。”……就差祝你早得贵子了!

越莳笑道:“你说的不错,”还未等我长出口气,他话音一转,幽幽道:“我便是在婚宴之上见到世兄,自此倾心。”

……倾狗屁心!

我悚然一惊,这才明白这人竟然当真当面狗屁……不不不,是倾心表白!

我震惊瞪他,连装傻也顾不上,只觉眼前金光乱冒,话说那日婚宴上,我被长孤剑那逆子摆了一道,衣襟上全是菜油,头上还顶了只水晶虾仁,自此倾心?生出吃心还差不多!

越莳提灯回望,怎生光风霁月冰壶秋月的一番姿态,仿佛适才不过说‘你吃了吗’而不是这等惊世骇俗有违伦常之语,也不对,如今我并非千重派大师兄,他也算不上我家弟婿,轮不到伦常二字……

估计我实在呆得厉害,越莳展颜一笑,“世兄是欢喜过甚,不知所措?”

我:……

小蜘蛛还在打滚大闹,圆圆身体使劲顶我手指。我如梦初醒,终于找回声音,“越真人你……你不是刚成婚?”

越莳莞尔点头,“是。”

我眨了眨眼,“那又何出此言?”

越莳笑容如清波闪光,“不是说过么,我在婚宴上见过世兄,一见倾心。”

这个,怎么话又绕回来了?

我瞪着他,脑袋里的粥开始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跟着头顶一起冒烟。

越莳眨了眨眼,目光如水潺潺流动,浓长睫毛亦难以遮掩,我被他看得发毛,就听他安静的道:“你是奇怪我为何会恋慕与你?”

恋啥慕啥?我又不是那个小师妹笔下人人无脑爱的寒剑梓!

我长长叹气,撄锋剑山上那种惯常的无奈之感又再度袭来,“这个……在下相貌人如其名,与顾真人天上地下,有碍真人观瞻。”

越莳笑出声来,眼波向我身上一卷,点头称是:“确实,顾君清俊峭拔,世兄远远不及。”

还好,眼睛没瞎,我暗自吐口气,继续检讨:“在下不过金丹修为,离顾真人相距甚远。”——他一剑能把我戳个对穿!

越莳思索着表示赞同,“以世兄年纪这般修为已是难得,不过顾君他一代天骄,你如今确不及他。”

还好,脑子没化。我速速打蛇随棍上,“在下并不妄自菲薄,然而岳襄穷僻,添为千重下派,顾真人名门高弟,在下望尘莫及。”

越莳饶有兴趣的盯着我看,“臻岚天内何派能与千重比肩?这话却也不错。”

这心眼也没瞎呀。我心中大石落地,郑重道:“在下事事不及顾真人,何德何能得越少主青眼?且莫说笑了。”

这梯子都递到脚下了,可越莳依旧理也不理,眼角笑纹微深,“可你就是进了眼,我也没办法。”

我:……

我无语看他,脑子里的粥都熬成浆糊了。

论脸论修为论出身我事事不及,莫非他看重的是人品?可这种美好内在我又没每天顶在脑子上炫……不对,还有一个要素。

“其实吧,少主也知,修行之人但凡修炼不停,这个身材嘛,都还不错。”我字斟句酌,小心措辞,“像我这种不算勤奋之人,几日懈怠更不免髀肉横生,”估计大腿他也瞧不见,我便鼓气丹田,努力腆起小肚腩给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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