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沉石岛 (十一)

客栈大堂中古一弦在座中正捻子沉思,古一思在他对案,头垂得低低的,几乎要扎进棋局。听到门板之声,古一弦抬头望来,与我四目交错,浅浅一哂,道:“招待不周,不知李道友今日可曾尽兴?”他面庞依旧韶逸清华,只是眉宇多出些细纹,两颊消瘦许多,倒是饿了仨月一般。

我踢开旁边木椅坐下,左脚高高架上桌面,屈指嗑动却邪,斜斜睨他,“还是像。”

古一弦沉颜正色,“当真?”伸手在脸上轻一把,手指过处,肤色陡然苍白,双目更加狭长,口鼻棱角也有些模糊,仿佛洇湿的水墨画般含混不清。

我掌中却邪微震,划出一道银弧,弧光过处,古一弦面上肌肉陡然失去力量,两腮面皮悉数耷落,像面饼一样垂至两腮。

我冷笑,“这回还差不多。”

古一弦眼珠翻转,中间全是眼白,瞳孔凸出眼眶,上下左右打转将自己看个遍,叹了口气,“现在长这样啊,也罢。”

他上方寸许见方之地,密密细线整整齐齐,如镜面般平整,半根不长半根不短,看着就让人满意。

我敲了敲剑匣,“不错。”

古一弦大概是咧嘴笑了——说大概的意思是面饼中张个口,就当他笑了吧——“道友如此优容有情,”面饼口子张得更大了,“你不怕因果?”

我嗤了一声,从桌上提起仅剩的那盏油灯,望他一乐,“干你屁事。”

不昧因果,不惧报应,不问归处,不斩尘缘。

这便是我之道。

一念气机陡然生出,清凉气机如同汤汤汪洋,席卷周身关窍。气海灵机鼓荡,金丹跃跃,瞬时涨大一倍。或是为气机所慑,古一弦收声不语,头颅埋下,只剩两只眼珠在半空垂荡。

我回到房内,看到有人手握茶盏,正自等候,这般凤目生威红唇如涂的人物,可不正是前任徐师(叔)娘(子)嘛?

他面无表情,从怀中掏出一物掷上木桌,冷冷道:“多谢。”

这个人可比屋外那些东西头疼多了。我拉开椅子坐下,到底没敢把脚翘上桌,瞅着那支枯萎干支叹气,“不顶用啊,不到两天就干巴成这样了。”——却是昨日我掖入他衣袂的那枚桃枝。

徐舒意冷然道:“你这烂桃花到管用。”

看吧,这人向来就是这么尖酸刻薄,一语双关。可他乃前辈高人(?),昨晚又给我解围,我也只能捡着话乱搭,“得真人一用,实乃这只桃花三生有幸。”

徐舒意凤目横过,显然对我的马屁半点不屑,“你少来油嘴滑舌。那桃林中鬼祟强盛,这只烂桃花所向披靡,倒真想不到。”

桃花就桃花,为啥定要加个烂字!

我干笑两声,试图扭转话题,“真人今日又去了?”

徐舒意讥嘲道:“我不能去?还是你做贼心虚,只怕旁人坏了你的好事?”

……都哪跟哪……

这还真是动辄得咎呀。

这搁别人我早就把他一脚踹飞,可眼前之人两生辈分都比我高,如今功行比我强,背景比我硬,嘴皮子比我利,能咋办,只能忍着不出气呗。

何况这人尖利的,其实只有嘴皮子而已。

徐舒意此言既出,似也觉出有点不妥,不由绷紧了神色,低头囫囵吞了口茶,含混道:“我是说……多谢援手。”面色一沉,肃然道:“不管你是岳襄有不传之密还是你天赋异禀,你这般年纪修为都是我生平罕见。”

难得听他赞人,我不由一笑,正要谦虚谦虚,不成想还有后一句,“只是务须戒色!”随即又迎来狠狠一眼。

我险险喷饭,绝世八美之夫劝诫人戒色,真是乌鸦笑猪……吭吭……

见我还不吭声,徐舒意眉头皱起,声音泛冷,“休看别人貌美就失了心智。那非澜阁势力庞大,绝非你一个小小岳襄招惹得起,更休提那人背后便是千重山!当中各种纠缠利害,干系之大,莫说你,就是元婴乃至炼虚贸然卷入,也是身死道消之局!”说到最后已是拍桌而起,疾言厉色。

我目光垂下,看到他身前那杯茶早已冷却多时,半点热气都没有,虚虚映了半个人影。

所以说,徐舒意真人尖酸刻薄的,也不过只有唇舌而已。

我收起笑容,抬头直视他双目,轻声道:“多谢提点。真人这番诚心实意,李某铭感在心。”

这个回应似落在徐舒意意料之外,他身形僵直,手掌仿佛被钉在了桌上,两道目光与我交错顷刻,突然滑到一旁,只从鼻子里似有若无的哼了一声,“什么心意,休要胡说八道。”说着慢慢坐下,伸手去抓茶杯。

我抢先一步,将冷茶泼到地上,提壶为他续上新茶。

交错之间,热气氤氲,茶香又起。

徐舒意腾的站起,一言不发,起身向门外便走走,只在身后余下袅袅白眼,满室清芬。

我摇摇头,沾了凉茶喂小蛛,看它们小肚子溜圆,不由想起老馋馆的白斩鸡,倒现下眼下这清汤寡水的日子更加难过。岳襄再穷吧,凡间供飨从来也没缺过;何况后山野狐狸们向来狗腿得很,有事没事就叼些野鸡野鸭啥的来投喂……嗯,孝敬,是孝敬,滋味十分肥美。如苓那死丫头一边啃鸡腿一边哼唧我这师兄这么招狐狸喜欢,保不准是狐狸精投胎,说不准上辈子还是狐狸窝里的选美冠军;严师弟本在埋头苦吃,听了这话还翻了翻白眼,不用他吱声我也听到他心声:那家狐狸得长什么模样,二师兄这样儿的都能成花魁呀。

嗯,我走了也有个把月,那伙狐狸有没有继续上门送礼?

我穷极无聊的正瞎琢磨,耳旁突然响起叫嚷声,“来人啊!!来人啊!!李啊李啊啊啊啊啊!快来啊啊啊啊啊!!!!”

这个声音又高又飘,十分扎人,纯纯一个小孩子。

小绢人?

我方一怔,那声音又高了几分,“快来!李!李!李李!啊啊啊……唔……”声音突然中断,似被一把掐住喉咙。

传心听。

我起身提灯,御剑迎声遁去。

星光明明晦晦,白雾似纱,足下却邪化为一挺箭舟,凌空疾行。

我自碎乱的青灯里中望向下方,目之所及皆是乌蒙蒙的浑浊不清,而在一丈又一丈的尘翳之下,隐隐有什么正慢慢破土,蠕动。

我待要细看,然而双目忽地酸痛,眼泪不由涌出,周遭登时囫囵不清。

嘿,奇观现世,不许洞视。

我擦把脸,收回视线,就在余光移开的一瞬,尘翳中突然破开个黑黢黢大洞,厉光纵过。

仿佛巨眼睁开,向我投来深深一瞥。

片刻已至叫声响起之处,雾气散去,万物重纤毫毕现,正是昨日曾蹈入的那片剑林,依旧是剑柄倒插地底,数丈剑锋拔地而起,直指天穹。

这沉石岛正中就像被罩子牢牢扣住一般,到达四极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御剑前行,昨日桃林剑冢是这样,今日悬崖也是一样。

我跃下却邪,停在剑冢之外。

比起白日,夜晚的剑冢寒光更胜,万剑凛凛冲天,剑缘彼此森森相对,便是寸许之地也插得密不透风。地上厚厚两尺布满飞鸟走兽尸骸,戾煞之气贯天席地。

我迈步走入了剑林。

咔嚓——咔嚓——

耳旁剑音递次响起。

前方之剑拗弯了刃,直至扭满了裂痕,倏地一弹,便自当中绷断,便有无限光华飞溅。

一柄,两柄,三柄……十五……两百……一千……

如伐木一般,步履到处,万剑折戟,刃锋倾瘫。

寒光迸溅飞洒,光芒璀璨,万万千千碎片,如镜中雪,雪中梨。

不远处依稀有灯光。

是这里了。

我提灯走近一隅明亮之处,果然见数点灯火盈盈,三条人影正沉默围立,正中有人双肩颤抖,正委地痛哭,身形纤细,正是郑筝。而她身前,乃是一袭道袍,一顶青冠与两只黑靴,除此之外再无旁物。

这些物事瞅着眼熟,乃是日常邹隽之穿着,如今平平在地表展开,冠上靴下,中央铺陈了道袍,正正好好是个人字形。

张玄桥垂手站在一旁,面色恻然,见我到来颔首致意;简秀身体半弓,一手揽住郑筝肩头沉默安慰,另一只手紧贴裙角,而她手下小绢人正自手足乱动挣扎不休,估计刚扯着脖子喊了没两句就被她一巴掌呼到脸上。此刻她听到脚步声,轻轻侧头算是招呼,依旧摁住小绢人不许她乱动。

这情形只需半眼就知不妙,我环视四周,但见周围一圈巨剑多有折毁崩坏,更远处也依稀似有断刃泛起寒光,显然是经过一场恶斗,不得已压低了声音去问最近处的越莳,“敢问真人这是发生何事?”

越莳袖手而立,回应之声更低,“邹兄在剑冢遇险,不幸……”余音只化为一声幽幽长叹。

邹隽之乃是济思剑派真传弟子,与其妻郑筝双剑合璧,在斗剑法会上亦屡有佳绩,不想如今殒命于此,只能说天道无常。

还没等我开口,小绢人已从简秀魔爪中挣扎而出,看到我哇啦哇啦叫出来,“李,李,不好了!有鬼!”说着死命朝着邹隽之衣物方向一指,“这个人被鬼吃……唔……唔!”却是又被简秀一巴掌拍回了裙中。

适才未见邹隽之元灵我已觉不对,再听小绢人喊鬼不停,更增两分诧异。

此时夜风更近,将各人手中青灯吹得乱颤,随时都有熄灭之虞。张玄桥踌躇片刻,还是劝郑筝暂时回转客栈。郑筝整个人摇摇欲坠,似如风中之火时时将熄,听了张玄桥所言,哑声道:“各位盛情铭记在心,请自去便好。”说着抓着邹隽之遗下的道袍,无声哭泣。

简秀哪肯任她如此,握住她手诚恳相劝:“还望郑姐姐保重,邹道友泉下有知,也觉不想如此。”絮语劝解不已。

郑筝到底是金丹境中的佼佼者,虽乍逢大变悲痛欲绝。过了半晌已回复清明,涩声道:“诸位大恩铭感于心,不过天命如此罢了,岂能为我一己之私耽误诸位道友。”也不再哭泣,将亡夫衣冠捡好,目光缓缓环视周遭,轻声道:“走吧。”说着眼泪已流了下来。

简秀陪伴郑筝走在前方,张玄桥与我落在最后,他拣个机会将今日遭遇讲了。

原来今日几人结伴来剑冢探寻 ,不想竟有奇剑潜伏其中,邹隽之一时不查被刺穿心口。

我听得扬眉,知道其中必有缘由。无论修道之人肢体外伤再如何严重,只要元灵尚且完好就终有修回现世的一日,可那邹隽之的元灵怎么没了?

果然听到张玄桥续道:“邹道友被伤了肉身根本,这也罢了,可那剑诡异无比,比法剑尚且厉害几分,不止肉身,竟连他元灵一道钉到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我唔了一声,能伤及元灵的法宝不少,不过这般能直接令肉身元灵分离显形,又将其束缚的奇物却也不多,非澜阁按不同境界分门别类,也不过二十余件而已,不由向前方越莳看去。

他似有所感,亦于此时回头望来,目光深窈,沉沉不见底,一刻又回到从前,那般欲语还休。

我略不自在,移开眼神,听张玄桥续道:“……我等尝试拔出那柄奇剑,然而试遍诸般手段都是无法,就连剑柄也是触之不及,到后来还是越真人言道李兄你剑法无敌,不如请你一试,于是越真人便去寻你。”

我估摸一下时量,那时候不是在悬崖外就是在壁画之中,越莳当是没找着,又感到他好像还在看我,就转头认真盯着张玄桥的八字胡瞧,“在下今日行径委实偏僻了些,抱歉得很。”

张玄桥摇头,慨然道:“我等既来到这沉石岛,便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张某如此,想必邹兄也是一般无二。越真人离开后我几人继续尝试拔剑,可依旧全不得法,如此耽搁许久,天色渐晚,按照岛上天黑燃灯的规矩,自然要回到客栈取灯,然而一人一盏灯……”说到此处幽幽叹息,不再言语。

我自然听得懂这未尽之言。

按当时情形,最好便是有人一直守护剑冢里动弹不得的邹隽之,有人回客栈取灯,然而谁也不知这客栈之主是否容许一人同提两盏灯;若是不许,剑冢中人要等取灯之人折返交接,方能回客栈取自己的那盏灯。这要是外边大千世界还好,日出日落倒是分明,可这沉石岛的天穹终日银河漫流,日夜之分模糊不清,拿什么算天亮,拿什么算天黑?若是天黑身边未有油灯,又该会怎样情形?

说到底除了郑筝这妻子之外,诸人与邹隽之不过萍水相逢江湖一会,又有谁会冒这般风险?

我正思量,张玄桥又缓缓开口道:“这本是困局,且片刻拖延不得。这时简道友提议让我与邹夫人先回客栈取灯,她等一炷香后再回客栈。”

我稍感意外,点头赞道:“好意气!”须知走出剑冢御剑回到客栈,这当中恰好是一炷香的行程。若是众人齐行再返回,便要将重伤的邹隽之独自留下两柱香之久;若依简秀之议,如此虽然他仍旧不免独个在剑冢中等待,可时辰却缩短上一半;只是纵然留下之人所担风险减了一半,到底仍是不免甘冒奇险,难得她这般肝胆意气,却又不勉强同行道友,确实难得。

张玄桥点头赞道:“暝心山当真名不虚传,难得。”又摇头苦笑,“可惜到底不成。”

原来他与郑筝回到客栈,果然一人只能提一盏明灯,古一弦古一思皆是静静对弈,视若无睹。

两人无奈,只得提灯上路。之前路上二人曾想到徐舒意虽非千重真传弟子,然而究竟与这诸天第一剑派关系匪浅,说不准有什么不传之密,当下计较已定,郑筝直接回转剑冢送灯,他则匆匆寻觅片刻,一时没见到徐舒意,道声运气不好,不敢多耽误,匆匆回转剑冢。

说到此处他微微叹气,“不瞒李兄,邹夫人送灯才能回来取她自己的灯,我只怕到时已是太晚,心中不忍,只当从此后会无期,不想邹夫人取了灯回来,而邹道友虽身旁有灯,却……”

我蹙眉,“你是说虽有燃灯,那诡剑仍旧作祟?”又想到适才衣冠铺陈的场景,愈发不解,“为何我刚才没有看到邹道友的那盏灯?”

张玄桥负手摇头:“所以说天命如此。我赶到邹道友身旁时,他虽重伤昏迷,元灵肉身都尚在,身边灯火也甚亮,然而时辰太晚,大概是触发了机关,剑冢内突然千百剑齐出,威势不凡;猝不及防之下,我也只能勉强应对,后来简道友及时赶回援手,待平息乱剑后,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地上灯盏已被碎剑毁损消失,邹道友也因此身死灵消,就连皮肉也剩不下半点。”说着连连叹息。

越莳已沉默良久,此时忽然喟然轻叹,道:“说起来这剑冢之行还是邹道友的主意,天意从来高难问,果然如此。”

我心中一动,“邹道友的主意?”

张玄桥附和道:“是,他说这剑冢有些剑势剑意与他所修功法似起了呼应,这才来此探访。”

我手抚却邪,心中渐渐生出个奇怪念头,想到深处微微抬眼,正撞入越莳深意如诉的双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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