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沉石岛 (十二)

一路无话回到客栈,我未踏进大门,便听到小绢人大呼小叫,“啊啊啊啊,有个鬼!有个鬼!这有个鬼啊啊啊啊!”简秀斥责之声随即响起,“娟娟,不得胡说!”

……看来是见到古岛主的全新皮肤了……

果然进来见到众人僵立原地不动,望着面饼脸的古一弦神情古怪,一时面面相觑,皆难以开口,便是郑筝也在悲容中露出诧色,显然想不到这短短一两个时辰,这位神秘兮兮的古岛主就变了个妆。

小绢人吓得朝古一思直哈气,扭头看到我,忙不迭比划道:“李……李李!你看看这个鬼多吓人,比你丑多啦!”

我不去看简秀红到滴血的双颊,斥道:“胡说,分明比之前好得多。”自顾自拉椅子坐下,漫不经心的发问,“我说得对吧,岛主?”

古一弦眼仁凸出眼眶,四下滚上一圈,忽然笑道:“李道友既然说好,那便是好了。”说着摆摆手,语气极为温和,“天色已晚,各位请自便,只需记得勿熄灯便是。”说罢便要继续对弈。

他才捏起一枚黑子,手便在停在了半空,却是却邪剑斜出,横在他与棋盘之间。

古一弦抬头相视,双颊挤出一层层的面饼,“李道友这是何意啊?”

我摇摇手指,“你里的油灯实在不行,砸吧两下熄了且不说,连影子都没有,换一盏如何?”

一语既出,数道目光瞬间投注而来。

古一弦看着我若有所思,半晌才徐徐道:“李道友这便是违心之词了。非我自吹法螺,这些油灯皆非平常之物,若要它止息么,或等到灯芯燃尽,或是被人吹灭。除此之外,便是天崩地裂剑雨刀光,也难以浇熄。”

……天崩地裂剑雨刀光,也难以浇熄……

……天崩地裂剑雨刀光,也难以浇熄……

声音低回,似讥似嘲,大堂之内,一时尽是沉默。

第一个打破这沉默的除了不长记性的小绢人也没谁了。它两只麻花辫都支成冲天辫了,手指古一弦啊啊啊不休,“这个鬼胡说!胡说!那个灯都被砸没啦,砸没啦!还有谁能去熄……”说到此处,话音倏地戛然而止,显是想起某事,两只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小手僵在半空,愣愣的划了半个圈子,直指另一个方向,嘴巴也张开老大。

这回简秀并不曾制止它,反倒是与众人一同望向彼处,目光略带疑惑。

数道目光到处,正是玄衣散休张玄桥。

张玄桥浓眉渐锁,面对狐疑视线毫无闪躲,直截了当的道:“诸位不会疑心张某暗下毒手?”

“可那,那,那时候只有你一个人!”小绢人见简秀没有拍它,胆子也大起来,“秀秀走了,郑,郑姐姐也走了,周围又没别人,就你自己啦,难道还有别人?对啦,肯定是这样,你怕别人发现,还把周围一圈剑都砍了个遍!”它初时还点磕磕巴巴,后面越说越顺溜,最后简直得意洋洋手舞足蹈。

一道银光忽遁起,霎时风声大盛,寒气凛凛,银光之下,却是郑筝面容凄冷,手握紫剑,剑尖直对张玄桥。

简秀一把抓住小绢人,斥道:“休得信口雌黄!”神情却颇为犹豫。

张玄桥神色不动,对咫尺之外紫剑视若无睹,镇定道:“这可是冤枉了。我与邹道友无冤无仇,为何要对邹道友不利?”

小绢人脑筋不够用,登时被问懵,眼睛卡巴半晌,挣扎回头求助,“秀秀……”旁边有人替它出声解围,“这缘由说来不少。说不准邹道友有什么奇珍法宝,这世道杀人夺宝也是寻常。”

原来徐舒意已不知何时来到大堂,听了个七七八八,此时忽然插口,目光颇有兴味。

张玄桥与他直视,冷笑道:“徐真人此言差矣。当时邹道友被奇剑重伤到底,手无缚鸡之力,若在下想对他不利,只需一道法术罢了,何苦这般麻烦!”

徐舒意凤目一渺,好整以暇的道:“若是杀人夺宝自然留得痕迹越少越好;要是人还在,法宝都没了,岂不惹人疑心?熄灯人消便是再自然不过,不会被人疑你身上。”

张玄桥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笑话,仰头哈哈两声,大声道:“这话有趣!可灯熄之后究竟会怎样张某原本毫不知情,谈何灭灯取宝!”

徐舒意嗤的笑出声,“这可难讲。谁知你之前又做过多少事来?说不准就连那伤人的奇剑也是你布置的呢?”

他信口雌黄,只听得张玄桥眼中寒光闪闪,“徐真人却不知今日剑冢之行本是邹氏伉俪主动相邀!”说着昂首挺胸,目光霍霍如刀,“如此咄咄逼人,莫非欺我望律津岛尽是散修不成!”

他负手冷笑:“若是这般胡乱揣测,张某还要说那盏灯之所以无影无踪,说不定天色已晚,有人赶不及回来,手中无灯心中慌乱这才趁乱夺灯,又不知真人又可能自证!”说到这里须发怒张,气势汹汹。

小绢人看的目瞪口呆,拍着巴掌道:“说得对说得对!”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不知它站哪边儿。

徐舒意却是毫无怒意,点头赞同道:“阁下猜测也非毫无道理,也罢,若要自证,便从我起。”说着伸手取出那支枯干桃枝置上桌面,“在下今日去了桃林,适才回转。桃林与剑冢南辕北辙,可算得上自证清白?”说着端正了神色,容色愈发俨丽。

越莳已许久静默不语,此时见了那杆桃枝,眼波微漾,朝我扫来一眼,我撂下眼皮只当没看见,却听徐舒意道:“不知李平你又如何?”

我:……

我有点没想到他会把我扯到这局里,于画内之事无意多谈,便道:“随意走走。”

徐舒意还未回应,郑筝倏然望来,眼神如刀,声音却冷漠至极,“不知道友何时回转?”

我顿了顿,道:“天黑之前。”

这回答未免太过简略,郑筝似要继续盘完,有个嘶哑声音已出言附和,“正是如此。”众人纷纷循声望去,目光所及,脸上不约而同露出震惊之意。

白帆使缓缓迈入店内,每一步似都耗尽了无数力气,原本俊雅清冰似的面容已毁伤殆尽,独眼半睁,身体仅覆了一袭青氅,隐隐透出其下模糊骨肉。

小绢人啊啊两声,小手飞快的挡住眼,口中叨咕不休,“啊啊,惨惨惨,好惨!咦?”它从指缝里偷偷瞄了两眼,“这好像是李……李李的衣服?”

这小家伙耳聪目明的真不是时候。

我板起脸装死,任数道复杂视线投来,全视而不见。

古一弦眼珠从眶外抽回框子里,呵呵笑起来,“原来你揍的不止我一个。”

……

我咳嗽一声,起身向浦南旧抱拳见礼,回头道:“在下确实与濮使者有过一番切磋,可算得上自证?”这实在这算不上牢靠证明,不过我跟邹隽之无冤无仇的,连棋都没下过,又何有自证之理;然而郑筝花容凝冰,显然是伤心得疯了,怕是随时都能砍人,便也顺口回了一句。

越莳淡看我一眼,道:“当时我未曾寻到你,便回此处取灯而还,并无人可证。”

眼下情形明了得很,除了郑筝与简秀之外,其实他人所谓自证都并不牢靠,然而邹隽之之死虽然虽不乏疑窦,却缺乏真凭实据,局势便僵持在这里。济思道派再强,终不能一口气单挑几个门派。

郑筝似也想透此节,秀面惨白,长剑缓缓收回,勉强道:“未亡人心神混乱,若有得罪之处,请各位宽恕则个。至于亡夫之事,若能出得沉石岛,此事自有后续。”说着抱紧了邹隽之衣物,踉跄向自己房内走去。

诸人对视一眼,皆提灯而行。

我与浦南旧点点头,起身欲走,就见简秀赶到郑筝旁边,拉住她手要陪她一同回房,应当是十分不放心之故,小绢人无精打采的垂在她裙边,恹恹的不出声。

我脚步放缓,手在剑柄上慢慢磨挲。

旁边越莳睇来,目中微光闪过,道:“李世兄不回房?”

我坐回桌旁,抬头瞅向天棚,自言自语:“我仍旧有一事不明。”

”那盏灯怎么不见了。”

此话出口,原本已走开的众人脚下都是一停。张玄桥率先回头,沉色道:“莫非李兄还是怀疑张某?”我摆摆手,“此言差矣。我这里第一个怪不到,便是张道友。”张玄桥神色稍缓,诧道:“此话怎讲?”

我屈指慢悠悠磕动剑鞘,看向他笑道:“便是道友真要趁灯灭做什么,只需熄灭火苗便是,却不必连灯也没了。”徐舒意哼了一声,“便是灯灭自消,或是被乱剑削没也是有的。”

我在剑匣嗡嗡回鸣里摇头,“便是乱剑如雨,也总剩下些碎片;若是灯灭自消也不对,这些灯白日都未点燃,也呆得好好的。”又补上一句,“晚上也是如此。”

徐舒意皱眉,“你怎知……”面色忽变,“莫非你试过?”见我不答,一张脸慢慢沉了下来。

越莳缓缓对面而坐,忽道:“李世兄之意,是果然有人趁乱夺灯?”

我点点头,“客栈初时七人七灯,如今只余六。”看向古一弦,“不知可对?”

古一弦手擒棋子,正睇含笑道:“李道友说是,自然便是。” 风姿从容,可惜尊容有碍观瞻。

越莳微微扬颌,思忖道:“其实细想起来,手中无灯所以抢夺也有些不通,毕竟剑冢地处极南。”

我点头道:“正是如此,夜色迫近无灯慌乱或许有,却也并不会南向剑冢,夺灯而还。”

越莳静静颔首,“不错,邹道友身边有灯之事,唯有邹夫人与张简两位道友得知,我中途离开,而李世兄与徐真人对此间变故一无所知,就算无灯,也不会去剑冢中寻。”

我敲了下桌,赞赏道:“正是如此,更何况适才古岛主已证实只余六灯。如果当中有人拿灯而还……”我声音徐长,越莳适时补上,“此处当有七盏灯。”

我挑眉赞许,与他相对而笑。

他肩袖间华彩碧熠,如似星落深涧,与唇上笑容相映成辉,恍惚间时光斗转,似又回到当年岁寒谷中,在万载罡风里指点他心法口诀。

徐舒意低眉,似欲开口,终究未有言语。

简秀本在最远,此时听得怔住,不知不觉向堂内走近,小绢人皱着小眉头道:“要不先回来拿自己的?再去偷,这样不就六……”越说声音越低,显然也觉得此法未免太蠢。

张玄桥浓眉紧皱,显然十分不解,“照李兄所言,邹道友那盏灯既未被毁,又未被夺,可又怎会平白无故消失?”

我笑了笑,“若是邹道友身旁从来就没有灯,一切可不就说得通了么。”

那道倩影蓦然停驻,少顷慢慢回头,一张芙蓉秀面上尽是异色,“李道友此言何意?外子身旁油灯,乃我亲手所留。”

我嘘了一声,却邪在手中滴溜溜转出个剑花,微微一笑,“是么?”

苍白从郑筝面颊褪却,怒意取而代之,她霍地转向张玄桥,道:“张道友同我一道取灯留灯,是也不是?”

张玄桥似也没料到这番变故,一怔点头,“在下与邹夫人回来取灯,然后同归剑冢,一路火光做不得假。”

我看了看对面越莳,见他手抵下颌,笑意盈盈望过来,对我如何作答大感兴味,摇头道:“并肩疾行一炷香,若是作假,委实太难。”张玄桥刚要点头,我又补上一句,“我猜邹夫人留灯即走,须臾后剑冢百剑侵击,对不对?”

张玄桥皱眉思忖,一面回想一面道:“不错,邹夫人留灯自去后,剑冢中突有无数剑矢来袭,幸好我全心戒备。”

我笑了笑,“所以说张兄并未细查过她留下的那盏灯?”

张玄桥摇头否认,“当时情况紧急,我自身难保,哪能分神留意……”说到此处语音陡收,似想到了什么关窍,转头向郑筝望去,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够了!”

郑筝一声断喝,只气得满面通红,向我怒目而视,“李道友莫非说我留下的是假灯!”

我毫不迟疑,点头称是,“正是如此。”

声音未落,一道紫虹凌空纵起,似灿烂月华向我劈头斩下,所到之处一切尽成齑粉!

张玄桥暴喝一声,“不可如此!”手中刀光泛开,迎向那剑光。

紫虹湛湛冲霄,诸人惊笑忧怒,皆被这无尽剑光映照无处客藏。

却邪无声跃起,直透这毁天灭地浩浩剑光。

空中乍出一线清光,上刺星穹,下穿壤里,赫赫洋洋,堂皇万里。

银光至处,所有剑影刀光,尽一息而没!

我还剑入鞘,向郑筝点头,“领教了。”

她惊怔一刹,举剑再度欲击,忽然面色一变,低头向手中看去。

她掌中那柄紫鸿剑咯吱咯吱不停作响,终于哗然崩裂,剑身四下迸溅,如同那时剑冢中飞梨碎镜。

满堂之内,一片鸦雀无声。

啪——啪——啪——

小绢人第一个拍起巴掌,两只小麻花辫甩来甩去,“哎呀,李,李李厉害!”

我向它眨眨眼,“侥幸。”又向手握断剑的郑筝看了看,心中颇感失望。

身为济思真传,这式阴阳递度由她使将来,远不如当年归苡师妹在撄锋剑山上信手模仿。

——两日两夜也不过与那位济思剑修打个平手,我,我心里……师兄你定要帮我。

——那是自然。

手中折柳笔直如剑,揣摩着招式为她细细讲来,可不足半日便不耐烦。

——你看我干什么?好生看剑!

——以你天资,若专心致志,斗剑法会焉有不胜之理。都是分心旁骛,这才……

——我说两句而已,你怎么还哭起来了!

昔日如溯潮来袭,隔着剑光隐隐相望,也只有段残影。

不知道归苡在做些什么?

我压住却邪不止的争鸣,也将怅然一并按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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