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沉石岛 (十七)

少年一脸喜滋滋,跪在地上嗑了个头,又说自己名字不好听,非让我给他重新起个名,我畅想下他以后的幸福生活,当即拍板定下。

少年一脸不情愿,磨磨蹭蹭的道:“田罗?这个名含义太也丰富,小的……”继续念念叨叨,我也只当他是个人形苍蝇,全然不理,直接截断他,挑紧要的问题开口相询。

田罗初时还憋憋屈屈答上两句,待几句问话下来面色煞白,最后重又扑通跪在地上,闭紧嘴巴不敢再说一字;到了此时亦无须他多言,沉石岛内里究竟我已明白个六七成。

这沉石岛当是哪位大能手笔,本意当为提携后进以道法开凿而成的小界,然而因为某种未知缘由,小界失了驻世跟脚,它既在三千界之中,又脱出三千界外,这才有游移不定十年一现之说;千余年飘荡下来,它或曾冲破虚存星野,又或许其他什么变故,蜕变为一处勾连域外真实的所在;域外污秽不断侵袭冲击,昔日大能所留下的种种规制道章逐渐异化显露,这便是束缚桎梏岛上生灵的无数经纬丝!

此界诸般一切早已真假虚幻彼此交织,就连界灵也是如此,是以才有古一弦与古一思,二位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此间修道者若不能破境而出,便同样为经纬丝所束,最终被域外真实侵吞,便如白帆使濮南旧一般;只有我因从前经历早不在此境,域外真实沾染不能,是以真真假假善善恶恶的古岛主触之则退,无怪乎前几日这岛上尚称平静;只是不想到底被一卷昆仑奇侠传卷入幻境,然后便有一剑断真伪,割分出余下未被侵蚀的界灵。

我看一眼田罗,他身在此山中,内里缘由说不清也说不得,但如所料不错,小界灵性脱出污秽,他虽得脱却无法再压制梳理规条,岛中污秽恢复至域外真实之态,而同时昔日大能威能法术尚在……

我心头一凛,手按剑柄。

昔日大能法术尚在。

术法无主,此界中便是天条自成。

天条之下,金丹境不过蝼蚁。

许是见我脸色不虞,田罗全然不敢多言,就在此时屋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他登时面色一变,身体稍晃变成片影子飘入我足下,正好我和影子混做一处。

门外宫人声起,原来皇帝传召,要我枕霞阁觐见天颜。

虽已料到皇后既是徐舒意,那这九五至尊八成是韦修师叔跑不了,然而当亲见到那俊逸潇洒的黄袍男子,我依旧有些莫名之感,自上次见到师叔,一甲子时光已暗暗流过,其间无数波澜惊涛,皆隐在两场不期而遇之中。

韦师叔一如从前那般肆意,例行问话抚慰过后,手指旁边数位俊男美女道:“朕诸位爱妃听闻李平你的事迹,都十分仰慕,朕也就让他们见识下英雄风采。”此言溅起一阵莺声燕语,自是他那些魑魅魍魉妖魔鬼怪了。

我余光扫见徐皇后,见他端坐主位,手端青瓷茶盅,目光低垂,端庄稳重如木雕,仿佛对这场群芳竞艳视而不见,当下挺胸直腰,大大方方的让这些后宫佳丽们观赏,不出所料,诸位丽人见我相貌平平气质普普,纷纷失了兴致,没多久便拥着皇帝去御花园。皇帝自不能拂佳人意,临走前递来一个抱歉又得意的熟悉眼神,这才被前呼后拥离去。

我目送左拥右抱的背影,目光微微沉凝,然后发觉枕霞阁内只留下徐舒意与我。

午后阳光洒落半亭,橙黄光线滑如绸。

良久良久,徐舒意轻声一叹,将满杯冷茶泼上地面,道:“茶至浓时至苦,如今这杯中滋味倒是难辨,我不知自己期望它是浓还是淡,哪一种都是笑话。”说着怅然一笑,自语道:“从多情至无情,只有我这飞蛾扑火,前仆后继,本就是一场笑话。”并不看我,自己重新斟了满杯,慢慢品尝。

我品味他言下之意,敛眉不语,抱拳告辞。

阁外阳光正好,微风轻拂,草木碧意明亮,一条小溪穿林而过,金斑闪耀。

这种景象似曾相识,我漫步其间,记忆如溪间涟漪,慢慢荡开。

原来徐舒意复仇重伤那回,我乘渡空兽将他自胜轲界护送回臻岚天。渡空兽腹内本来虚无边际,我闲来无事一时兴起,模仿胜轲界内所见徐族种种旧日景象,信手挥洒装点,漫天虚渺瞬间化成春日勃勃。

徐舒意偶尔清醒,虽病中依旧沉脸说我无聊,只是嘴上刻薄,环视四周的目光如烛闪闪。

我摇头可惜自己未至炼虚,变化不出许多生灵,然后变戏法一样从袖囊里摸出两只玉孔雀——徐族被灭鸡犬不留,唯有这对玉孔雀因贪玩在外躲过一劫,听说徐氏族人回归,被收留它们的恩主送归,不成想徐舒意重伤濒死,便暂时交于我手。

徐舒意望了那对孔雀半晌,转过身背对我,闷声道:“都是从前的玩意了,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炖了。”

那两只噤若寒蝉的孔雀从此在撄锋剑山驻了家,与院子里的红松鼠朝夕相伴,再未曾与故主相会。

这段旧事我几乎遗忘,难为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他还记得……

我陡然而惊,心头大震,顿步回望。

阳光将亭中人剪出一道漫漫的金色光影。

他似有所感,慢慢转眸。

仿佛擦肩的过客,彼此投下短暂一瞥。

然而只是若真短暂一瞬,徐舒意又为何将它深藏到梦中?

我瞠目而立,在这段残缺的旧日碎片中哑口无言,窥视到这些不可言说的心绪令我愕然,也不免几分茫然。

原来那并非他的肆意与不羁。

难怪自千重托付一别,便是终生不复见。

成亲之日送来的那个猪头,其实不过是对自己的刻薄与讥嘲。

李阁……

李阁或许明白,但他定然冷眼旁观,不似此时之我,纵在幻梦里依旧心生狼狈。

忽又一个念头袭来。

——我站在徐舒意幻梦中看他,又焉知自己并非置身于更深更沉的梦境中,谁又在静静看我?

我惘然沉思间,田罗已从影子里飘然而出,化成一朵花影映上袖袂,声音低低,“大王啊,那位皇后一直盯着你,他是不是看上你了?……好像不能吧,但是也保不准,小的就写过本子,里面都是美人一群群的都追着丑人跑,小人这是先抑后扬,主打一个凸出真爱……”

我食指稍扣,径直将这朵聒噪的花弹落袖边。田罗在半空翻个跟头又粘上来,似乎还想啰嗦,忽叫一声“有人来了!”便嗖的闪入我脚下影子里。

我转目望去,果见一人向这边大步而来,唇上两撇八字须,正是镇安王张玄桥。

之前大殿上争婿闹剧过于儿戏,我并未留意他神情,此时借着阳光向他端详,方发觉他唇角下垂,眉宇间隐带郁结,和之前豪爽慷慨的模样大不相同——或者说如今才是他真实模样。

镇安王在不远处停步,将我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点头道:“果然本王没走过眼,方是这般英雄方配得起我家闺女!”我未曾料想他还在琢磨这个茬,不由回首望向长亭,只见亭间空落落的再无人影,唯余阳光斑驳,落英纷纷飘散。

镇安王就像昨日断章一般,上前揪住我胳膊朝外就走,嘴里还大声道:“择日不如撞日,你之前亲事没成正好,今日就再拜堂成亲!”

我好不容易方挣开他拉扯,不免暗道这幻化梦界也太过荒唐,这是哪家王爷,简直比土匪还猴急。

镇安王见我反抗不由得目露凶光,“如此推三阻四,莫非你已成了家?这可是欺君之罪,来人哪……”我赶紧打断他,“非也非也,实是在下出身贫寒,实在配不上您家郡主。”镇安王转怒为喜,道:“说得也是,不过向来高嫁低娶,我闺女不会嫌委屈!来,拜堂去!”

……?这不是搞反了?

我一脸惭愧飞快道:“不仅如此,在下容貌寻常,实在配不上您家的花容月貌啊!”

镇安王仔细盯我数眼,点头赞同,“确实平平无奇,连我府内牵马小厮也比你俊几倍。”

……小厮就小厮,为什么还要加牵马!

我一面腹诽一面赞许,“你说得不错,是以……”

镇安王豪爽挥手,“不打紧!反正拉黑了灯什么也看不见(!!!!),大不了以后你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金屋被藏娇(!!!!!!!!)走,拜堂去!”他说干就干,拽住我就走,我二字马步原地站桩才没被他扯走。

镇安王见状,浓眉立起,怒道:“你如此推三阻四,莫非真惦记上了公主……”

我哪容他说完,忙道:“非也非也王爷厚意心领实乃在下练的是万年童子功若是破戒功力尽失不能阵妖除魔倒被反噬岂不连累公主郡主皇后是以谁也不行!”

这噼里啪啦一通输出,难为镇安王居然听明白了,他果然面色一沉,手捋胡须久久不语。我这边舒了口气,不免有点好奇。

这小界虽然信口雌黄异想天开,然而幻境种种自有因缘。张玄桥如此急迫找姑爷,或许真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不假,只是此刻乃是小界幻化各人最深梦境心曲而成,不知又是怎样光景才会让他替女儿如此愁嫁。

张玄桥呆了半晌,神情满是沮丧,摆手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倒是本王心急,只是王妃……若看不到女儿出嫁总是憾事。”又低低叹了口气,“国师说吉时将至,亲事一成自有海外仙丹降世,只是总不能……”说着摇头,似是心烦意乱,皱眉不语。

我抱拳请辞,他还陷在满腔愁绪中,浑然不曾发觉,任我默默离去。联想此前他各种行止,我似有所悟,正欲深究,不远处忽蓝影一闪,有道熟悉的清拔身影正驻足溪边,临波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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