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沉石岛 (十八)

不知为何此时我并不想见到越莳,本打算趁他不注意转身就走,然而这一眼望去,忽觉有异。

越莳他……为何如此年轻?

金丹铸成后,青春容貌不变,这本就是天理自然,眼前越莳确也如此,眼角眉梢同昨日所见那位相貌毫无二致。可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对,他脸上的阴郁神情太真切了些,垂头思索的姿态也有些执拗,似乎昔日倔骨仍在。

明明从很久之前开始,他便风度翩翩,温雅姿颜与生俱来。

我心有所感,伸手向前探去,果然眼前涟漪层层泛起,原来是层薄薄水帘。越莳身形也在水波中**折折光影漫闪。

我撤回手,那溪边之人再度数步之遥,若前进稍许或呼吸可闻。

……

只是为何这景象似是某种回响,轻轻扣动记忆的门。

微澜轻漾,他已身处一处院落之外,院落正正方方,有灰瓦有白墙,院中松柏青青,几只红松鼠正含着松子蹿上爬下。

撄锋剑山。

原来这并非梦境,乃是一块旧日残片。

彼时的越莳杵在门外许久,几次抬手想敲门又放下,直到夕阳落下山,暗影爬上了墙,他才深吸口气,敲门而入。

红松鼠们吃饱了早已钻回洞睡觉,屋内的烛光映亮了檐下。

越莳走得很慢,面上神色变幻不定,最后终于扬眉挑唇,做出欢欣鼓舞之态,高声道:“师兄!”

木窗嘎然而开,有人披衣而立,神色微哂。

虽落在意料之中,然而亲眼见到那熟得不能再熟的面庞,我脑中仍旧轰然一声,疼得几要裂开。

越莳似也感受到这种疼痛,脊背瞬间僵硬,终究还是从容笑了下去,“我试炼而归,特来拜见师兄。”

他口中的师兄——亦是千重大师兄——李阁,淡看他一眼,“这么快就成就元婴,沉石岛果然不虚。”

……

越莳去过沉石岛?!

我怎居然会半点记忆也没有?

星辰开始闪烁,呼吸间便布满苍穹无穷无尽,那是碎如齑粉的回忆竞相点亮。天地变得淆乱而绚烂,成了一个不停旋转的巨大漩涡,我全部心神被裹挟着卷荡着,如此昏眩又迷乱,全凭掌中剑屹立才能锚连了现世,未曾流落入那片混沌之景。

而那厢水帘之内,同时瞬息变幻,人影似在晃动,剑光似曾映月,待终于重又看清,那边早已情形突变,唯见叶落纷纷漫天,如雪如雨。

越莳的面色不知何时也如冰雪一般,数缕鬓发悄然散落,卷入衣袂在风中飘扬,沉默的融入夜色。

他眸中却有烈火在烧,嗓音仿佛颤抖的焰,“……我知道一定瞒不过师兄。没错,同行者心灯尽灭,千重弟子失陷沉石岛,我那好堂兄尸骨无存,都是我的手笔。”

“那么,”他忽然放声大笑,在笑声中伸手拔下发间木簪,黑发似幕遮掩过面孔,“师兄可要行千重门规?”

李阁负手而立,身披的青衫在这场忽然而起的北风里洋洋荡荡,一侧袖筒偷偷越出相隔的纸窗。

“你非千重弟子,这里也并无正邪之断,”他声音淡淡,“至于赏罚等等自有掌门理会。”

他整个人峭拔锋锐如脱鞘之剑,投向窗外人的目光却仿佛锈刃,不见丝毫亮色,“自此后你再勿踏入此间。”

风声在那一刹那就歇了,光和影没了界限,世间褪尽颜色。

我看着那个年轻的越莳枯萎了下去,像新鲜的草木被烤干那样,不到瞬间,就枯干了。

然而我为什么松开了剑,掌心微凉。

越莳不再大笑,他安静下来,慢慢捋开长发,现出玉雪容颜。

有一滴血自他唇间渗出,他用手指触了下那滴血,似觉得惊奇,用指上沾染的鲜血涂过双唇,随后哑然失笑。

李阁始终立于窗后,神色冷凝,唯独在他失笑的同时,似是轻轻一叹,只是那叹息声太过微薄,我不知是不是错觉。

他关上了窗。

在木窗合拢之前,越莳突然扑过去,这一冲竭尽他全身之力,然而力竭之后,攥在手中的也不过半片撕脱衣袖而已。

他眼望那扇闭紧的窗,慢慢将袖子送到唇边,烙下血红唇印,在撄锋峰顶呼啸山风中,长笑出声。

一层水帘渺渺茫茫,轻易截开了两段时光。

我隔了水雾看彼侧岁月似电光石火,朝来暮去,霜凋夏绿,看水中人孤身离了千重山,自此覆雨翻云,搅起无数风云变幻,看他软硬兼施,嗔痴怨缠,平定非澜阁无数波澜,脚踩无数冤魂怨灵,一步步踏上他父亲曾坐过的位置。

他支额端坐,环顾满座高朋俊彦,笑意盎然,玉色襟袍迎风盈盈欲振,风雅高洁若谪仙。

水帘忽而微颤,粼粼光影倏地灰去,略略晃眼,煌煌正堂又变化成为微明微寐的暗室。

残烛将近,满室昏昏,层层叠叠的纱幔在床-笫撞-击中抖动不止,留下半地颤颤灯影。

不知过了多久,帐中响起长长的吟漫声,一只手腕同时自内神出,挣扎着揪紧垂坠的鲛纱,在数声短促又剧烈的喘-息后,那幅罗纱裹着手腕垂落床边。

片刻之后,纱帘半掀,越莳缓缓坐起。

他的亵-衣轻柔而雪白,青丝披散,唇与面颊写满艳红的情-热。

他垂坐半晌,似在平定紊乱呼吸,忽地粲然一笑,抬头发问:“看够了?”

我略略讶然,眼前一晃,有道玄衣身影已然现出。

烛光掩映出他浓眉深目,鼻挺唇薄。

——顾惜崇。

他抱剑而立,面带讥诮,“都说新任阁主日夜修炼无上心法,原来是这么个无上至法。”

越莳直若不闻,五指缓缓探入长发中,一下一下梳理鬓发,悠然道:“听说顾师弟心愿将成,恭喜恭喜。”

晦色自顾惜崇面上闪过,他冷笑道:“我只有一个师兄,却不是阁主你。”

越莳勾唇一笑,梳理长发的姿态愈发舒缓,“这般喜事都不能顾师弟减些刻薄,难不成心火难抒?”

他缓缓起身,赤着双足走近顾惜崇,伸出手慢慢抚上他肩头,喑声道:“要不要我帮帮你?”说着朝他耳孔轻轻吐了口气,

顾惜崇一侧的细发都被吹得稍乱,他神色却纹丝不变,言语嘲意反倒更深,“阁主处心积虑诱我来此,就是为此?”

越莳咬唇而笑,手指攀上他颈部肌肤,指尖一点点向下,如蛇般滑入他的衣-襟内,柔声道:“你说呢?”

顾惜崇全不躲闪,静静站在原地任他动作,随着那只手探入之处越来越深,他眼底讽刺之意也愈发浓烈,“阁主以色-诱人,是要惑顾某做下错事,于此方能阻止其事?”

越莳停下动作,眸中俱是讶然,忽然笑出声来,愈笑愈是大声,“……哈哈,顾师弟真是有趣,哈哈……”顾惜崇面色开始缓缓结冰,越莳却笑得几乎止不住。

他抽出手,指尖缓缓拭过双唇“……阻止你?为什么?看你被师兄煎熬折磨实在是人生乐事,我又阻止你做什么?”

一道厉光呼啸而至,暗室瞬间被劈成两半。

顾惜崇屹立于裂缝另一端,长剑在手神色凛然,“他不是你师兄!”

越莳瞧了瞧足下那条深不见底的地缝,展颜一笑,“若你真没有这番想头,又何必三番两次否认。”

顾惜崇冷笑一声,似是不屑欲走,越莳却已在深缝边缘坐下,垂下两只光赤的脚,淡淡道:“我不过善念大发,想要救你罢了。”

顾惜崇冷然道:“一个自身难保之人在此空言大话,岂非笑话?”

越莳闲闲道:“久病成良医。我既能自救,便能救人。”

顾惜崇剑尖凌空一点,叠叠层层的鲛罗纱哗然而分,只见床-笫间锦被高耸,其上金丝银线历历闪光,而金银光辉中,一张透明的皮薄薄摊开,半幅挂在床头,因这阵剑风颤动起伏。

他嗤笑一声,“连自读都只能倚赖幻象,何谈良医!”说罢剑光陡然一亮,身形就此消失不见。

越莳眼望空无一物之处,神情不带半点波动,他静坐良久,方弹袖起身,那道深邃地缝在他身后无声无息的闭合,没有留下半分破碎痕迹。

他越过罗纱与锦被,来到窗旁斜身而倚,手指一点点轻抚衣襟,让松散的襟口重又整齐洁净,从容又平静。

天边寒月高悬,漠然垂望世间无数悲欢的起落。

他眼望月光,唇边绽出一层薄薄笑意,声音低柔又安静,似有预言。

“他会回来的,你会等到。”

他头顶三尺处,一柄古拙长剑悬空高垂,月光流过剑鞘,映出他无悲无欢的侧颜。

却邪。

我缩回扶剑的手,掌中凉意犹在,似那抹寒凉月光隔着许多许多年,终于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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