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喜欢吃鱼

秦吴氏走出小书房,脸上笑容慢慢敛了。她往前两步,就立在三间大屋的正屋里。此时正屋两面窗棂并未打开,显得屋子有些暗,可仍能看到一侧墙上挂着的孔子像。她轻挪脚步,走到孔子像前看了会,又环视一圈,目光落在墙角堆叠起来的书桌上,她还记得,这些书桌板凳都是学礼亲自去老年头那儿定的。老年头心黑,收了八两五钱银子。

她嫌贵,学礼却笑着说,娘,他以后教学可以收束脩,肯定能把银钱赚回来的。

不知不觉又有泪滑下来,秦吴氏抬手抹去,又走几步,到了东侧小门前,这里原没有小隔间,后学礼没了,她恨啊,恨那个带来晦气造成这一切痛苦的人,不欲她住学礼的婚房,她就默默搬到这里,连小书房都没住,用几块板简易隔了个小间出来住着。

这两年她都没来看过一眼。

秦吴氏的手抬起,放到门板上,想推开看一看,最后还是缩了回去。她转身,快步走出无类斋,刚迈出去却跟人撞了个满怀。

“娘,你怎么在这里?”

秦学义站稳,忙上前来扶她。

“你跑这来做什么?还不赶紧上学堂去。”

“我嫂子呢?”

秦学义探头探脑,还要朝里望。

瞧他这幅模样,秦吴氏耳中似乎又听到了吴二妮那个老货刚说过的那句话,一个屋檐下,叔嫂两人……她不由地怒火翻起来,**道,“我让她买肉去了,等会儿回来。”

秦学义的眼睛顿时亮了,“嫂子去买肉了,那有狮子头吃啦!娘,今儿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你咋舍得买肉啊?”

见他眼睛晶亮晶亮,天真欢喜得如同小狗崽一般,秦吴氏的神情软下来,小儿年岁还小,根本不懂这些乱七八糟,应是她多想了吧。她眸色复杂,伸手帮他理了理衣衫和书包,肃声道:“快去学堂吧,别迟到了。”

秦学义嘻嘻笑,“娘,我进去看看。”

“看什么看,赶紧走。”

“看看那人怎样了,就看一眼。”

“走走,娘刚看过,好着呢。”

秦学义被秦吴氏推出了秦家大门,看着合拢的两扇门板,挠了挠脑袋有些不解,娘今儿反应有些奇怪,竟没有趁着嫂子不在把那人赶出门去。

他准备等下了学,再好好问问那人是何来历。哎呀,还得跟孟嘉树说一声,他姐回来了,不用再找了,秦学义撒开腿,往私塾跑去。

孟枇杷围着大柳树不知绕了第几圈,忽得,秦五哥小院中传来一道婴啼,声儿有些弱,却哇哇连绵不绝,听着生命力还挺顽强。她一握拳,激动地走前几步,就见小院门打开,秦五哥母亲拉长着脸,勉强带着些笑走出来道,“母子平安,我家又添一闺女。”

“恭喜,又添一千金啊!”

众妇人齐声道贺。

孟枇杷已顾不上去听她们寒暄,只觉得胸中血气激荡,她转身快跑起来一口气冲到河边,解了绳缆,跳上乌篷船划出去,待离岸远了,才放松笑起来。

憋闷在胸口的郁气散出,这才觉得风轻日暖,芦苇青翠,小舟一摇一晃竟是说不出的舒畅。

她往后一靠,躺在船头,只觉天空辽阔、白云悠然,天地之大,她所惧所恐之事竟是如此渺小,一时间竟生出无畏勇气,只要感于去做,定能扭转她的命运。

她一挺身,从舟上坐起身,轻快划起桨来,现在猪肉是买不到了,但她可以摸几条鱼回去,再去菜地摘几把小葱,炖个鱼汤也是上好的。

等她好好调理,定要把带回家那人给养好了。

多救一人,也许她的扫把星霉运就散了。

孟枇杷怀着喜悦心情,拎着三尾鲫鱼回家,快到门口,脚步却慢下来,此时她才意识到,一两银钱没了,该如何跟婆母交待啊。

犹豫一番,在门前转了几圈,却碰到往来村人好奇观望,实在不行,就说路上掉了,她打定主意推门进屋。

秦吴氏仿佛在候着她,听着门响,手里扫帚一顿就迎了过来,“买的什么肉,多少钱一斤?有没有多添根骨……”

她的话语刹住,目光在她身上扫了几下,最后停在她手上拎着的三条鲫鱼上,“没碰上,五小子这么早就出村了?”

“娘,我去秦五哥家,正碰上孟雨生产,生了一夜还没生下来,听着人都不行了,我就去喊了丹凤婆婆,把一两银钱都给她做出诊费了。”

刚才打定的主意瞬间散了,孟枇杷对上婆母严厉眼神,飞速把事情说了。

“什么!”

婆母一声大吼。

“丹凤婆婆医术好,她去了没多久,孟雨就生了个闺女,母女平安。”

她认真解释。

“一两银钱啊!都可以买一根猪大腿了!要你好心去给别人家付什么出诊费!哎哟,气死我了!五小子家天天杀猪家里多有钱你不知道啊,要我们家去给他家付什么出诊费!难道他家不会自己去请丹凤姑啊!孟枇杷,你是不是要气死我才安心!”

秦吴氏怒极,举起扫帚就朝孟枇杷打来。

“娘,娘,你听我说……”

见她真怒了,孟枇杷哪能站原地让她打,况且还是扫地扫帚,她往旁边一窜就躲了起来。

“我打死你,败家娘们,赚点银钱容易吗,一两银子得织一匹布,养上三四匾蚕了,你说送就送出去了,我打死你个扫把星……”

她打,她逃。

两人在院里转了圈。

她逃得飞快,往往就在扫帚挥动下来时,灵活一扭就闪避开去,“娘,花了一两银子,可救下孟雨和她闺女两条命,这买卖值呀。”

她腿脚没她轻便,十多圈下来已是气喘如牛,“你还说,你个败家娘们,那可是一两银钱哪,可以给学义买上两三根毛笔了。”

提到学义,此事就难善了。孟枇杷一个闪躲,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竟把放在一小堆砖瓦上的兰花盆给碰倒了。

兰花盆滚落下来,啪得一声,盆碎兰花落。

惠兰刚打出的一个嫩绿花苞儿掉了。

秦吴氏呀得一声,扔了扫帚就扑过来,捧起兰花心疼大叫,“这可是学礼亲手种下的兰花呀。”

孟枇杷赶忙把扫帚拿开,上前欢快道:“娘,我不是前头买了好几个花盆吗,这株兰花长得这般茂盛,乘着日头好,您给分分株吧,一盆变三盆,赚了。”

“你,你……你可真是我们老秦家的好儿媳啊!”

秦吴氏气得简直七窍生烟。

孟枇杷笑,勤谨把她买的几个青花大瓷盆搬过来,又拿过一把小铲子塞到秦吴氏手里,“娘,您先弄着,我去把鱼杀了,新鲜的烧了才好吃。”

就见孟枇杷如只小鼠般窜进东厨去了,秦吴氏捏着小铲子哇哇大叫,“是来克我的,就是为了克我的,真真气死我了。”

她的话音落,无类斋西侧小书房传出一道低笑。

再听,似乎这道低笑是幻声。

秦吴氏无法,只得铲了土,小心翼翼把惠兰分株种下,最后再舀水浇上,一盆变了三盆。

听得脚步声靠近,木门被轻轻推开,魏尚文侧过脑袋,就看见孟枇杷拿着托盘笑盈盈走进来,随着一起进来的,还有食物的香气。

“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好点?”她把托盘在桌上放下,上前推开窗,顿时金色阳光洒进来,落到床头,暖融融的。

他撑坐起,不由望向她,她梳着妇人发髻,灰布包头,穿一件淡灰布衫,外套一件耦合色长比甲,可说是非常质朴暗淡,但比甲门襟上同色丝线绣了圈青莲缠枝如意纹花样,细密精美,使人眼前一亮。她面容白晳柔美,嘴角两个小梨涡,轻轻一抿就跳出来,光彩灵动得只需人一个愣神,就要被吸引过去。

她衣角带风,轻轻旋到他身边,轻柔声音飘了过来,“我试试你还有没有发热?”

一只微带凉意的手抚到了他的额头。

魏尚文怔一下,耳中突兀响起了呯呯声。

那是他的心跳。

“孟雨是你什么人?”他嘴唇翕张,抬眼望她。

孟枇杷认真试了把温度,愕然道,“怎还烧得这般烫!”

“孟雨是你什么人?”他执着,又问。

“孟雨啊,她是秦五哥媳妇,跟我都是孟家庄出来的,她比我大几岁。刚才你都听到啦,孟雨又生了个闺女,母女平安,真是太好了。”

孟枇杷去桌边把托盘端了过来,托盘上搁着一碗撒了葱花的鱼片粥,还有一碗黑乎乎药。

“先喝粥,再喝药,这药是丹凤婆婆那儿拿来的,她医术可好了,喝了她的药,你肯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你身上还有银钱吗?”他再问。

她把托盘放到床边,拉过圆凳坐下,看他一眼,喜滋滋告诉,“我偷偷跟你说啊,我还有一两五钱银子呢,都是卖鱼得来的,每次卖鱼都可以藏下一些,不告诉婆母,我慢慢攒,现在都攒了一两五钱银子了。”

“要是那一两银子没花掉,你不就有二两五钱银子了吗。”

“那怎么能行。一两银钱可以救下孟雨和她闺女性命,这不值吗。哼,秦五哥也是个薄情的,嫌她生三个闺女,竟还一早出去卖肉,连她死活都不管,真是气死我了,要是撞上他真想痛揍他一顿!”她狠狠比了个拳头,眼儿一瞪,“你有没有成亲了,有没有薄情寡意?”

看她无比认真的神情,他不由嘴角翘起。

“你笑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都不记得了,也不知我有没有薄情寡意?”他手儿一摊,露出一脸无辜神情。

“哼,要是你薄情寡意,看我不揍你狗头,我可是会武的。”

魏尚文笑出了声,眼睛弯起来,卧蚕轻托着,好看得就如两道弯月,可惜才笑得几声又咳嗽起来。

她忙起身帮他拍背,又拿过一床被子让他倚靠得轻松一些,“先喝粥吧,能自己喝吗?”

鱼片粥递过去,他下意识微皱了下眉头,“有些腥。”

“这是鱼片粥,可鲜可好吃了,我还放了姜丝小葱,一点都不腥,快趁热喝。”她用勺子搅动一下,塞进他手里,然后就见他手端着碗开始颤动起来,就跟被风吹刮的叶片儿一般。

他忙换个手,碗是不抖了,可又开始抖勺。

勺子碰撞在碗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

她看他一眼,爽快夺过来,“我来喂你吧,伤成这样也是可怜,吃个饭都难。”

一勺鱼片粥被塞进嘴里,不凉不烫,温温的正好,可那股子腥气直冲鼻端,让他不适地打了个呕。

“怎了,喉咙也伤了?”她惊道。

他忙摇头,稍嚼了一下就狠咽下去。

她终于看明白了,“你不喜欢吃鱼?”

“呃,有些腥。”

他又呕了一口,目光觑过来,似有些不敢看她。

“你倒底以前做啥的呀,鱼都不喜欢吃,这么挑嘴。吃!使劲往下咽!鱼儿可有营养了,要想养好伤,在我们这儿只有吃鱼,鱼汤、鱼片粥,吃上个三五顿,什么伤都好了。等晚些,我再给你摸些澄湖白虾去,那个更鲜,眉毛都能吃掉了。”

孟枇杷说着,满满一勺鱼片粥又塞过来。

他的眼睛微微瞪大,看着那勺鱼片带粥滑进嘴里,使劲一咽又打了个呕。

孟枇杷眉头皱起。

他用手一抹嘴,朝她露个歉意笑容,笑容还未落下,又连打了两个呕。

“要不,先喝药。”孟枇杷有些不落忍。

他点点头,凑着她手,一口气把满满一碗黑乎乎药都灌了下去,等喝完张嘴长呼口气,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怎样?”她问。

“好苦好酸,说不出的怪味道。”他老实道。

她扑哧笑,“良药苦口,哪有药能好喝的!这粥要不要缓缓再吃。”

“现在吃,趁着舌头麻。”他微微张开嘴。

“好,就该这样,使劲吃!”

孟枇杷满满一勺再次喂下,见他伸长脖颈咽了却没有再次作呕,忙一勺一勺,一鼓作气喂下,等碗里清空,她突觉得好有成就感,于是放开勺,满意地拍了他一巴掌。

然后,他倒了。

她拍在他伤口上,疼得他喊都喊不出来,险些把刚喝下的那些全都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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