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尚文躺下，见她掩门离开，目光在这狭小逼仄的房内转了一圈，只觉浑身不适，这屋子实在太小了，连他下江南时乘坐的木船舱房都比这大多了，就跟前儿她救他时划的那艘异样小的小舟一般，是不是江南这边什么都喜欢小小的。
桌子小小的，椅儿小小的，就连姑娘也是娇俏俏，个儿小小的。
还有那个梨涡，米粒儿般大，笑起来怎得那般吸引人的目光呢。
他微合着眼，手指在被上轻轻敲打，没多久，就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是被敲门声惊醒的，睁眼，日光已西斜。他撑坐起来，透过微敞的窗格，看见一丛翠竹摇曳，影儿铺在东墙上，仿佛墙上燃起了金色焰火
孟枇杷打开院门，微一愣忙招呼，“子忠婶，快进来坐。”
门外站着的是秦五哥娘，手上还提着一块猪肉。
“你娘在吗？”
“在，孟雨她……”
刚回答得一句，就见五哥娘推开她，迈步进院，朝着里头高声喊道：“子方媳妇，你出来，我来还钱了，谢谢你家的一两银钱。”
秦吴氏刚跑出来，五哥娘就把一两银钱，连同那块猪肉递到她手上，“我家添个闺女，哪能要你家给出诊费，这不，丹凤姑跟我家一讲这事，老头子立马叫我把银钱拿来还了。还有这块猪肉，可有两斤多呢，你家拿去慢慢吃吧。”
“这怎么好意思，多少钱，我们给钱。”秦吴氏笑了笑。
“这是谢你家的，你家媳妇好哪，帮着找来丹凤姑，救了我儿媳和孙女，拿去吃吧，不要钱，我家猪肉多得是，不在乎这一点。”
这话咋听得这般别扭，秦吴氏脸子拉下来，待五哥娘仿佛避瘟疫般迈出大门，啐得一声就骂开，“那可是一大一小两条人命哪！就算路上遇见个落难的都得救一救，还是自家儿媳给自家生孙儿，也没见过这般薄情的，要是儿媳没了，才会被人戳脊梁骨呢！好象我家稀罕这点子猪肉！好心遇到驴肝肺！”
啪一声，那块猪肉连着那个银角子一道被丢出门，险此砸到五哥娘脚上。
五哥娘刚一回头，一把大扫帚跟着扫过来，几乎直直戳到她脚面上，吓得她往后连跳开三步，才见孟枇杷举着扫帚连挥，嘴里大声喊着，“娘，今儿门前还未扫呢，怪不得这般污糟。”
“瞧你懒得，好好扫干净！”
“是。”
孟枇杷应得大声，扫帚跟着五哥娘追去，“扫你个薄情的，扫你个寡意的，要是孟雨月子做不好，我回孟家庄喊一声，男儿总是有的，哼，别欺人太甚！自有人瞧着呢！”
五哥娘吓得，一路连跑带颠，嘴里还骂咧咧，“扫把星，晦气。”
孟枇杷哈哈大笑，捡起猪肉和银子返家，“娘，晚上吃猪肉丸子吧！”
秦吴氏啐她一口，“污糟人污糟肉，亏你咽得下去。”
“娘，她家人不好，猪肉可是好的。嘿嘿，娘，你把猪肉拿着，我去隔壁子林婶家买只鸡，再买点鸡蛋。”
“不是有肉了吗，还买鸡干啥。”
“娘，不光那人吃，学义也得补一补。”
“行行，手指漏缝就是个掌不住银钱的。”
孟枇杷欢快去了，没一会又欢快跑回来，手上提着一只老母鸡，还有一篮子鸡蛋。
“你个败家精，咋买这么多！”
“娘，子林婶算得价钱便宜，这些才二百文。”
“二百文！你要气死我，下回买东西还该我去，也不知被她们赚走多少！”
魏尚文看她削瘦身影行过翠竹丛，一蹦一跳，被金色光线投在墙上，合着那丛翠竹，就象一物在火焰中舞蹈。
他眯了眯眼，犹如看见了一只凤凰。
拿到猪肉，孟枇杷可高兴了，昨儿还答应学义做狮子头，这下可以兑现承诺了，她把老母鸡系在厨间桌脚，准备留着明儿再杀，狮子头现在就做起来，可惜这时节，荸荠、莲藕还未上市，正宗狮子头怕是做不成了，那就简单做个猪肉丸子吧。
猪肉切片，切丝，再切成黄豆大小颗粒，最后粗斩几刀起茸。
“加些香菇吧。”
秦吴氏见纯做丸子，有些心疼。
“行。”
孟枇杷点头，抓了一小把香菇泡开。
“多放点。”
“娘，我答应学义做狮子头，总不能给他做个不对版的香菇丸子吧，配菜永远不能超过主菜的量，这是一个好厨子的操守，不能糊弄。”孟枇杷放下菜刀，认认真真解说道。
“行行，听你的，还一个好厨子的操守，真是穷讲究。”
秦吴氏嘀咕道。
香菇切碎加入，再加入葱姜粒、盐、五香粉等调味，孟枇杷又拿了个鸡蛋打进去，抓匀调和摔打。
秦吴氏看着眼睛直抽抽，“都有肉了，还搁啥鸡蛋呢。”
“娘，搁了鸡蛋，丸子会更嫩一些，再说学义爱吃加了鸡蛋的。”孟枇杷停下摔打动作，又细致解说道。
“行行，听你的，放这么多好料，能不好吃吗，嘴巴吃刁了，没银钱买肉看你们咋办。”
秦吴氏再次嘀咕。
孟枇杷停下，小步趋到橱柜前，一把拉开橱门，缩头缩脑拿出一个青花瓷罐，刚想打开盖子，就被秦吴氏扑过来，一把夺去。
“娘，还要加些糖，加糖才能提鲜，要不这狮子头就不正宗了。”孟枇杷呼一口气，再次耐心解说。
“不行不行，半斤糖被你糟贱得才剩下这一小点了，到时有个头疼脑热啥的，还能喝个红糖姜汤驱驱寒呢。”秦吴氏抱紧罐子，头摇成拨浪鼓一般。
“娘，学义爱吃加了糖的。”
“说啥都不成，学义也不成。”
两人争夺，糖罐子终被孟枇杷抢过去，一勺子糖在秦吴氏的心疼抽抽中扎扎实实加了下去。
“娘，加了糖才好吃，等下做好了你多吃几个。”
秦吴氏跺脚，一指头恨不能戳到孟枇杷脑门上，“哎哟哎哟，秦家咋娶了你个败家精，可心疼死我了，学义啊学义，你一定得娶个好媳妇啊，第一条，就不能忤逆娘。”
孟枇杷捏出一团搅拌好的肉，左右手倒腾摔打，发出啪啪的清脆声音，“娘，你别想了，没听过有句老话叫娶了媳妇忘了娘。”
“哎哟，瞧不得了，心口疼。”
秦吴氏气得转身就走。
“娘，你好好歇歇，等做好了丸子我叫你啊。”
孟枇杷体贴地高声欢送。
秦吴氏迈出的脚一软，险些摔一跟头。
一碗狮子头青菜面被孟枇杷端进小书房，搁到床前。
魏尚文支起身，朝碗里看去，微微泛黄的汤汁中泛着少许油花，青菜翠绿，肉丸子油润，面条不粗不细正正好，只瞧一眼，他的腹中就咕噜响了一道。
“你饿了？”
孟枇杷轻笑一声望过来。
魏尚文不知怎得，一股热烫从耳根爬上来，他垂下眼帘没看她。
“饿了好，说明你身体在恢复了。”
孟枇杷笑盈盈坐到床前，端碗拿筷子轻轻一夹肉丸子，那油润润的肉粒就微微散开，更多油脂混进汤汁，浓郁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尝尝我做的丸子，你是先吃一口丸子呢，还是先吃一口面，或者先喝一口汤。”
魏尚文耳朵有些发热，低声道，“先喝汤。”
“好，先喝汤。”孟枇杷拿起勺，舀了一勺汤递进他嘴里。
汤汁滋润了他的唇，惨白唇色似乎红艳了一些。
“味道怎么样？”她忙问，一双眼儿因期待发着光。
他抿了下唇，看她一眼，眉头微蹙，“淡。”
孟枇杷笑了，“你有伤在身，不能吃咸的，淡一点好。来，再吃一口丸子。”她又舀了一勺带丸子的汤喂进他嘴里。
他嚼了下，兀得顿住。
“怎了？”
“有鸡蛋。”
“鸡蛋可是好东西，特意加了个鸡蛋，丸子会更嫩。是不是很好吃，来，再吃一口。”
“我……”
他刚说得一字，一大勺肉汤又喂进来，他不得不咽下。
“你想说什么？”
她的大眼睛眨了一眨，离得近，能清晰看见她的眼瞳，黑而澄澈，微微泛着淡蓝的眼白就如大湖，托着两颗黑水晶，灵动流转。
他的声音忽得低了，“怎是甜的？”
孟枇杷把勺子搁进碗里，朝他举起大拇指，夸赞，“好舌头，我放了糖你都能吃出来，是不是很鲜！”
他顿一下，“这四喜丸子不是应该浓咸口的吗，怎会有甜的！”
“什么四喜丸子，这是狮子头，就该带点甜味的。来，多吃，吃得多好得快！”
一口一口，又一口。
孟枇杷大开大合，把一大碗狮子头青菜面强喂进了魏尚文肚子里，连一点汤汁都没剩下。
他的两根眉毛皱得都快打起架了。
灌完药，她扶他躺下，帮他掖好被角，再拍一拍，语气温柔道，“好好休息。”随后收拾碗筷一回身，却见秦学义站在房门口，目光怔愣愣的。
“嫂子。”他动了动嘴，开口道。
“学义你下学啦，嫂子今儿做了狮子头，走，吃晚饭去。”
“他，他这……还要嫂子喂吗……”他伸出一指，指向他，“他没有手吗！”
“噢，他肩膀伤了，端不住碗才喂的。”
秦学义看着躺在床上微微合眼的人，眉头狠狠皱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