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百年的秦氏

孟枇杷同着婆婆收拾干净门首,这才转入东厨杀鸡拔毛,炖了一大锅鸡汤,留下一半给学义和婆母,另一半装了,出门送丹凤婆婆处。

有妇人在窗后、门墙边指点私语,孟枇杷目不斜视,快步走过去,只不过背脊上冒出细细密密汗珠,这种感觉仿佛一时间又回到两年前,秦学礼刚刚死去,她不管去地里、还是采桑捕鱼,身后永远跟着西索声,人影晃动,犹如风过树梢,此起彼伏。

六百多个日子,春去秋来,头皮发麻的感觉才渐渐平复下去。

孟枇杷加快脚步,走进丹凤婆婆院子,没见到好事者,这才悄悄松了口气。

“婆婆开门。”

她耐心等了一会,屋门打开,前来开门的却是他。

再次见到他的模样,还是心惊,脸孔上大块大块的红斑,仿佛庄稼地里着了火,脖颈处血迹纵横到得此时都没有抹净。那双因肿胀被挤得眯缝起来的眼儿却似弯了弯。

他喉咙沙哑道:“你来了。”

“嗯。”她轻轻点了点头,让过他走进屋去,把提篮放到桌上,从里头拿出瓦罐和碗筷,舀了一碗热腾腾鸡汤给他,“吃吧。”

他慢慢跟过来,目光停在她脸上,认真端详了一会,肯定道:“你哭过?”

她下意识抹了下脸,飞快摇头,“谁哭过,我可是孟枇杷,怎么会哭呢!”

他扶着桌子坐下来,拉过碗闷声道:“女子都爱哭,有不顺心的事哭一哭不是很正常吗。你放心,我刚刚跟村里那些妇人解释过了,我跟你之间清清白白,你是我的大恩人,你若有什么差遣,尽管提出来,我自会尽力完成。”

孟枇杷撇过的脑袋慢慢转了过来,有些怔愣地望住他。

他在桌前坐得板正,犹带了血渍的指头微微理了理袖口、衣襟,然后颤颤捏起勺子,舀一勺鸡汤喝进嘴里,咽下,“淡了,火候还不错。”

孟枇杷的目光停在他的喉结上,看到轻轻一个滚动,听到了一声极细微的抽痛吞咽声。

“跟你说一下,我在那些妇人面前说了,我心悦你,想求娶你。”

他再道,轻轻淡淡,仿佛在说今儿天气还不错。

孟枇杷的脸色一点一点裂开,瞳孔渐渐放大,“你说什么?”

“无以为报,我想求娶你,你是寡妇,再嫁随心,我会跟你们族里长辈恳求的,噢,对了,得先你跟夫家长辈请说,再跟你娘家长辈请说。”

他抬眼,眯缝眼再次弯了弯,“似乎有些麻烦啊,没关系,反正我现在养伤也无事可做。”

这是无事可做所以要干的事吗!

“我,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你求娶啊!”她几乎要叫了起来。

“我现在不是在跟你说了吗。”他一脸理所当然,又看了看她,“你长得还不错!”

这般高高在上的口气,是求娶的口吻吗!

不是,不是,她的意思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能求娶的吗,不是不是,她说了要改嫁吗。

孟枇杷急得在屋里转了一圈,简直不知该夸他有勇气,还是该对他咆哮,最后冲到他面前,再见他慢悠悠舀了勺鸡汤入嘴,冲出口的话就成了,“你还是好好养完伤,早日离去吧。”

他嫌弃般摇了摇头,“还是太淡了。”

她再也忍不住,冲他耳边吼道:“我没想改嫁,你早日离去吧。”

屋门发出砰一声响,孟枇杷如风般卷了出去。

魏尚文放下勺子,摸了摸袖管想拿出帕子抹抹嘴,最后没有摸到,遗憾地望向那扇被撞得不停摇动的门板,“这脾气,有些急啊!”

“枇杷,你来得正好,拿把米苋回去吧。”

丹凤婆婆拎着菜篮从旁边菜地出来,一下叫住了孟枇杷,非要递过一把桃花苋。

孟枇杷推不得,接了下来,“婆婆,我拿了些鸡汤过来,给他喝了一碗,剩下的你都喝了,晚些我再带鱼汤过来。我看他好多了,还是婆婆医术高明。”

“枇杷,我跟你说……这厮狡猾呢!”

丹凤婆婆凑近她,把他咬破舌尖扮吐血的事悄悄告诉她。

孟枇杷听得目瞪口呆。

“你可得小心,这厮心狠手辣,别被他给骗了!”

最后,丹凤婆婆煞有介事这般总结道。

大吴氏被孟枇杷揭开偷卖桑叶事情后,辗转反侧一夜未睡着,次日清晨就进了秦氏老宅求见族长夫人。

族长夫人刚刚礼佛毕,端起熬得糯糯的碧玉羹吃早食,听得下人禀告大吴氏过来,眉头微蹙,仍令人让了进来。

“早食吃过了吗?”她放下筷子,用帕子抹了抹嘴。

大吴氏目光在桌上碗碟间扫了一眼,暗添下嘴唇,“用,用过了来的,大嫂,您慢些吃,我等着就行。”

族长夫人睨她一眼,让人给她上了盏清茶,又上了盘桃花酥,喜得大吴氏连连感谢。

待大吴氏把那盘桃花酥吃了大半,清茶添过三次后,族长夫人用完了早食。

她漱口后,“说吧,今儿过来何事?”

大吴氏起身,走到她身边,压低嗓音道:“大嫂你可知,我们秦氏出了个寡妇偷人的丑事,村里大伙都瞧见了!”

族长夫人震惊,目光锐利扫向她。

大吴氏连连点头,“就是子方媳妇家的那个大儿媳,死去那个秦学礼的媳妇,叫孟枇杷的。”

“她?”族长夫人脸上浮现怒容。

“就是她,昨儿个啊,孟枇杷衣衫不整,背着个野男人在村里跑,啧啧啧,那场面,听说里头穿的肚兜都露出来了,简直不能看,这不,我一知道此事,就跟大嫂你来说了,我们秦氏在秦浦这块地界,可一直清清白白,不能让这种人污了我们名声呀。再说她这事一出,要是引得别个小媳妇学一学弄一弄的,以后这风气……怕是有嘴也说不清哪。所以大嫂你看,是不是得狠狠处置了她!”

“衣衫不整背着个野男人在村里跑,她好大胆子!学礼媳妇疯了吗!”

她一巴掌拍到桌上,瞪向大吴氏,“你慢慢道来,到底发生何事?”

“那野男人是个外乡的,也不知何时入得我们秦浦,俩人何时勾搭上的,只知昨日一清早,天刚亮,学礼媳妇就把他从她房里背出来,说是病了,着急忙慌地赶去丹凤姑那,让她瞧病呢,说是怕晚了伤了身体心疼。啧啧啧,大嫂你说说,一个野男人心疼成这样,什么小毛小病,急得这付模样,亲自背着去,就怕人不知道似的!哎哟,我都不好意思说了,村里多少早起的大嫂子小媳妇的,全都瞧在眼里呢!您说说看,这把族规放在哪里,把我们秦氏的声誉放在哪里……我们女人最多窝在家里不出门,可那些大男人老爷们,出门与人交际,有了这个污处哪还抬得起头啊……”

族长夫人勃然大怒,猛然立起身,叫道:“把学礼媳妇,还有那个野男人,给我押过来!”

大吴氏心头一松,禁不住嘴巴一歪,暗暗笑了。

只要处置了孟枇杷,那她偷卖桑叶的事情也就能遮过去了,无凭无据,就她说得那几句话谁会信,可惜这阵子,兄弟不能过来取货了。

一篓子桑叶十文钱,虽说不多,可细水长流,总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一切,还待以后。

她正暗乐呢,忽得下人来报,那个外乡人求见老爷,追到浦湾船坞那边,与老爷吵起来了,她一愣之后大喜,忙道:“大嫂,我们过去看看。”

族长夫人竖起眼睛,快步走了出去。

大吴氏转身,拿出帕子,闪电般端起盘子把剩下两块桃花酥倒进帕中,包好,边藏怀中边追了上去,有好戏瞧了。

魏尚文问过丹凤婆婆,要是让孟枇杷回家再嫁,秦氏会答应吗。丹凤婆婆答他,只要说得上话的,从上到下,没人会答应的。百年来秦氏在秦浦地界立足,靠得是什么,那就是三纲五常,女子贞静顺从、男子守信仁义,耕读传家。

丹凤婆婆说着笑起来,那缺了几颗牙的嘴唇咧着,象是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你知道我这腿是怎么瘸的吗?”

魏尚文细看了看她腿,答道:“是摔的,骨头没接好。”

“那一年我十八岁,就跟枇杷一样大,真是花一样的年纪啊,也定了亲,就等人家来迎亲了,可秦子辉这个混蛋看上我……对了,秦子辉是谁,他现在都当上秦氏族长啦,我不从,还用木棍敲破了他脑袋,他把我推下山坡,我这腿就断了……让人难过的,那些族老们说我蛮顸无理竟把我爹关了起来,没有我爹给我正骨,这骨头我就只能自己正,等三个月后我爹被放出来,我腿也就瘸了,而说定的那门亲事也黄了……”

丹凤婆婆说着这事时很平静,只那略显浑浊的老眼中似布了层水雾,晦涩黯淡。

“你知道吗,枇杷这丫头,跟我当年一样泼辣,竟然也敲破了秦学周脑袋,噢对了,秦学周是谁,他爹就是秦子辉,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混蛋生混蛋呢。秦学周被打破脑袋那回,秦子辉倒是正义了一回,竟然骂了儿子没让人把枇杷捆起来。你知道这两年,枇杷还能过下去,就因着这事呀,再往后,就不知啦……”

丹凤婆婆摆了摆手没再说下去,起身拿过火钳捅炉子。

火焰腾腾,炉子上的药罐盖子被顶得发出噗噗声响,水汽翻滚间带着特有的中药苦味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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