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尚文沉睡着。
丹凤婆婆端着熬好的药一步一挪过去,就见小床上,那青年把自己蜷了起来,双手环抱、双腿缩至胸前,犹如还在母亲身体中的样子,因他身材高大,小床狭小,愈显得格外委曲。
这是受了多大伤害,吃了多少苦痛,才会睡成这般模样。
她俯身,轻轻晃了晃他,呼唤道:“醒醒,该喝药了。”
魏尚文觉得他的身体被人扔进火炉中,熊熊火焰把他一寸寸烤干,变成一截枯木,随后又被人随手丢弃野外,许多虫子爬上来,咬他、啃他、噬他。
枯成这样,他该是死了吧。可不知何时起,天上下起瓢泼大雨,水浪一股股涌过来,把他冲进深水里。
他又沉了下去,黑暗、死寂。
这回,他该是真正死了吧。
可在黑暗中,有一只手摸过来,抓住了他,托起身体,把他从水里捞了起来。
那只手真暖和呀,**的冷意似乎全都被这只手抚平了。
他感受到了一丝风,微弱,却清凉、舒适。
魏尚文嘴巴张开,窒息般深吸口气从床上坐了起来,眼前有些模糊,一张苍老容颜靠过来,他往后闪了下才反应过来,是那个给他下针救治的婆婆。
“喝药吧,要我喂你吗?”
丹凤婆婆的苍老声徐徐缓缓,就象傍晚时佛寺中敲出的木鼓声,又象松林间常年流淌的山泉,带得特有的不紧不慢的韵律,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她呢?”他抖着手接过药碗,视线在昏暗的老屋中转了一圈。摆满药材的橱柜、架子,吊在房梁下的不知堆着什么物件的竹篮、肉块,还有七零八碎处理药材的器物,东西虽多,却理得很规整。
“你说枇杷那丫头,估计现在焦头烂额,可惨喽!”婆婆坐到桌前,处理药材。
魏尚文手一顿,疑惑望向她。
“要我说,你受伤了咋不遇到别人,偏遇到她呢,这不是给她惹麻烦吗,她年纪轻轻成了寡妇本就招人眼,这下好了,背着你过来,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村人都瞧见了,落个不知检点的罪名还算轻的,要是从重捆了沉塘的都有。”
丹凤婆婆瞥他一眼,“秦氏百年清誉不容有失啊!”
“沉塘!她送我过来求医要沉塘!真是岂有此理!”
他嗤笑一声,手上药碗一晃,晃出来一点药液洒在布衫上,伸手一捏鼻,仰头把药灌了下去。
屋外叽喳喧闹,似是围过来许多人。
“听说与她偷情的野汉子就在这屋里,受伤了。”
“你们说,受得什么伤呀,会不会是干那事时伤的!”
“要死哦哈哈,干那事还能伤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为干那事丢了命的都有,叫什么……什么来着?”
嘻笑声肆无忌惮地传进老屋,传进魏尚文耳中,他的面容一点一点敛肃起来,目光转了一圈,最后望向丹凤婆婆,“有铜镜吗?”
丹凤婆婆起身,把铜镜拿给他,嗔怪一句,“这时候要什么铜镜,丑不死你。”
铜镜许久没有打磨,照出的人影模糊不清,可借着灯盏的烛光,还是能看到他脸上肿胀红斑和脖颈处的血痕血渍。
很好,丑得很有特色。
他的嘴角轻嘲般弯了一下,放下铜镜,支撑着从床上下来,挪动扶到一张圆凳上。
“你要干什么?”丹凤婆婆诧异道。
“枇杷救我一命,我岂能让人诋毁他,这就出去跟她们分说明白。”他直起身子,朝丹凤婆婆努力露个笑。
丹凤婆婆一把扯住他,急道:“你可别添乱了,此事哪能说得清!”
“听不听在于他们,说不说在于我,自古两军交战,立名为先。”
他双手扶着圆凳,肩膀耸起,先把圆凳往前挪一步,随后左腿往前,右腿再跟上,一步一挪,到得门前时,似乎那左腿颤抖得更加厉害,连同右腿也变软了。
丹凤婆婆望着他的动作,浑浊老眼忽得亮了起来。
魏尚文把衣领往下扯开些,露出脖颈上更多的血痕血渍,一把拉开了屋门。阳光直直照过来,闪得他闭了下眼,屋外的喧闹,犹如被卡住脖子的鸡,一下安静了。
他垂眼,抖着胳膊勉力抬起圆凳放到门槛外,随后抬左脚颤颤迈过去,再跟着右脚,右脚却不听使唤般在门槛上一绊,他就歪倒下去,扎扎实实摔在地上,而那张圆凳,被他一拉,也如个八十岁老媪般倒了下来,砸到他背上。
这下可真疼啊。
魏尚文闭着眼,轻抽了口凉气,如愿听到一阵惊呼。
“这,就是那人?”
“啊,丑成这样,这脸肿得都象猪头了吧。”
“啧啧啧,血呼拉渣,怕不是叫花子吧。”
丹凤婆婆真好个助攻,瘸着腿跑出来,一声惊呼,“谁让你乱动弹的,伤那么重,死在我这儿怎么算!”
他惊天动地般咳嗽起来,噗一声喷出一口血。
那些大嫂子小媳妇们哇的一声,齐齐后退一步。
丹凤婆婆一惊,忙查看。
他抓住她手,轻轻摇了摇。
丹凤婆婆轻叹。
他借着她搀扶,终于歪歪扭扭站了起来,再扶起那张凳子往前一步一挪走过去,抖成风中落叶一般,走一步咳一声,期间还吐了口血。
那血沫子淋漓在衣衫上,简直触目惊心。
随着他的靠近,大嫂子小媳妇们再站不住,又齐刷刷往后连退三步。
此时望向他的眼神已如看染疫将死之人。
他喘着粗气站定,双手颤着搭到一起,万分艰难行一礼,喘息道:“我木春……”
这一刻,场面上极是安静,那一双双眸子映着鄙夷、嫌弃、失望、惊疑、嘲讽,落到身上,有如实质。
魏尚文再喘息一下,慢慢挺直腰杆,“我木春流落贵地,在湖上遭遇水匪深受重伤,正是孟枇杷,噢,是秦家那位小嫂子救我一命,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木春感激不尽哪!至于你们说得那些,绝无此事,要是因着木春污了恩人清白,那木春情愿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话语铿锵,一手举起指向老天,可惜伤势过重,单单这一动作,又令得他不停咳嗽起来,又噗一声喷口血。
鲜血滴落衣襟,一朵朵都似傲骨嶙峋的寒梅。
“秦家那位小嫂子人美心善,是我木春的大恩人哪,木春能遇见此人,真是前世烧高香做了多少善事,我木春在此立誓,恩人但有差遣,必肝脑涂地尽心竭力去完成!要真因着木春,伤了恩人清誉……”
他捂脸,肩膀抖动,“无颜面对。”
“伤得这般重,我看离死也就差那么一根线了,想来那些话都是谣传哪。”
“是啊是啊,谁碎嘴子传的呀,这样一个死胚,谁要啊!”
“也怪可怜的,一直在吐血。”
魏尚文听得这些话,嘴角扯了扯,有些道理,他从小就知道了,有些事只需要摆出姿态,那般哭上一哭,或者演上一演,结果就不同了。
想到此,一阵心悸涌上来,他咬紧牙齿,用了全身力气绷住,才没有歪倒下去,是不是他在演的时候,那些人也在跟他演着,演得他都信了。
哈哈哈,演得他都信了。
破碎笑声从指缝间泄出,有水气不顾他意愿从眼眶冲出,他用手掌狠狠抹去,抬头望向众人,大声道:“秦家小嫂子这般好,遇上她是木春的福气,木春愿尽自己所能,求娶孟枇杷,这一生一世都待她好。”
他挺起胸膛,掷地有声地抛出这句话。
风静了,扶住他的丹凤婆婆一个哆嗦,眼睛都直了,反应过来,就是一巴掌拍到他脑袋上,“你想屁吃呢,一个外乡流民,穷得连条裤衩子都没有吧,还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美得你!”
众妇人呆愣,听得这句,哗一下议论起来。
“长成这般丑样,想得倒挺美啊!”
“你们说说,他俩有没有勾搭上……呸呸呸,实在太丑了,这得多重口味才能下得去口呀!”
“外乡流民,去码头上扛包吧,也许能挣上几个铜钿!哎哟哟,瞧他那付快死的身板子,能不能走到码头那都是个问题啊。”
“孟枇杷可是大美人,再怎么挑挑捡捡,也会捡个好点的吧,这般模样的,实在太寒碜了,大猪头,换我也不要啊。”
“我,我,我愿意娶她,她,她一个寡妇……还有什么可挑的……”
魏尚文直着脖颈说道。
“哎哟,听听这话,人家以为施恩呢,这就是你报恩方式,大伙快瞧瞧,今儿真是开眼界了。”
“打死你个白眼狼,孟枇杷就算是个寡妇,照她那模样怎么都能挑个好人家吧,就算作妾,想来吃香喝辣也不愁的。”
“看不下去了,打他。”
小石块被扔了过来,魏尚文狼狈捂脸,而丹凤婆婆因着他的胡言,很生气地松手,随后就见他真倒下了。
小石块、小石子噼啪打过来,犹如落雨一般。
万分狼狈地逃回大屋,丹凤婆婆合上门,挡住外头的群情激动,低声质问道,“你那话什么意思,你真想娶她?”
“她愿意,我娶了又何妨。”
“哎哟,老婆子都想打你了,你谁呀,天皇老子,还是皇宫坐着的皇上、王爷,这般大口气!我看呀,枇杷就该把你扔在那,自生自灭。”
丹凤婆婆的巴掌终究没有拍下来,反倒重重一叹,“枇杷命苦呢,可开不得玩笑。她先头订的娃娃亲,那人没了,后来嫁进子方家,秦学礼婚礼次日就因着一颗枣噎死了,等我赶过去,那脉早已成了死脉,而她就成了秦浦扫把星,这两年来,起早摸黑的,就想着让家里头好过些,不容易啊。”
“那她找个人再嫁……”
“枇杷怕再克夫啊,她心里头有结。”
魏尚文默然,没有再问下去,刚才的心念一动,真是玩笑吗,他也有些迷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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