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被驱走,鱼获市集上响起低低呼声,一阵后怕夹着一阵庆幸,众人把目光转到孟枇杷身上,都带着感激之意。
孟枇杷朝他们微微躬身,人群散去。
“孟水生谁啊?”
“孟水生你都不知,你还是澄湖边长大的吗!他就是创了澄庆帮的人啊!澄庆帮现在的大仗子周大湖,就是他的大徒弟。”
“周大湖是这位孟二姑娘,不不,孟娘子,不不,孟寡妇的大师兄?她男人谁呀?这么好看的娘子咋就成了寡妇!怪可惜的,就没想着再嫁个人?”
“哎哟,这事有些不好说了……”说者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倒没卖关子,接着道,“听说在她十一二岁上,孟大仗子帮她跟同村的结了门亲,那家小小子下地划破了脚,后来不知怎的人就没了,孟家还陪了好几亩地呢,这门亲事也就作罢了。再隔一两年,孟大仗子染了病,不知怎的越来越重,一口气没上来人也没了。你说这位孟二姑娘,是不是又克夫又克父!到她十六岁上,秦浦有位秦先生,教孩子们念书的,不嫌弃娶了孟二姑娘,哪曾想啊……”
“怎么?”
“进门第二日,秦先生一口气呼不上来,人就没了!”
“哎呀,那可真是,真是扫把星转世哪!可不敢再讲了,卖鱼卖鱼吧!”
有渔民悄悄儿拎了木桶端了木盆,远离了此地。
孟枇杷上前搀扶起尤婶子。
尤金宝缓过气自己爬了起来,很是不在乎地一把抹去嘴角血迹,望向她的目光更加热烈了几份。
孟枇杷避过他目光,好心提醒了一句,“婶子,这一脚踢得不清,得带他去看看大夫。”
“没事没事,我不疼。”
尤金宝憨憨一笑,还拍着胸脯显示他无事,可这一声却让尤婶扑上去一把抱住他,嚎啕大哭。
他一下僵在了那儿,“娘,娘……”
“你个傻小子闯下大祸了,你要死了让娘怎么活呀……”
哭声凄然,令众人动容。
孟枇杷转身,走回她的摊前,把白虾一只只捡回桶里,不知何时,伸过来许多手,帮着把白虾鲈鱼都放回了木桶,甚至舀了好些瓢清水过来。
待她抬头,那些人已走开,孟枇杷慢慢直起腰,深呼吸一下,随后大声道:“瞧着今儿天色不大好,大伙儿卖完鱼早些家去吧。”
“好。”
“晓得了。”
众渔民似乎都在忙着,没人看她,却前前后后响起了无数应声。
孟枇杷笑了起来。
她弯腰捡起那条被踩烂的鲈鱼,走到僻静拐角,轻轻放了下去,有一只三色狸猫探头探脑,小心翼翼过来,一口咬上鲈鱼,快速拖了回去。
孟枇杷跟上,没多久,就见几只黄色奶猫颠颠跑了出来,都聚到鱼肉边,欢快地吃了起来。
她蹲下,看了好一会儿。
忽然,视线里多了双黑布鞋,她抬头,尤婶涨红着脸,似愧疚似尴尬,眉眼间如同打翻了调味罐似的复杂滋味难言。她伸出手来摊开,讪讪道:“今儿也没开张,身上没带多少铜钱,只有这五十文,你就收下吧。”
孟枇杷站起身来,目光落到那双带着茧子的粗糙掌心,五十枚黄黑色串成一串的铜钱静静搁着,视线后移,几步远处,尤金宝正焦急不安地站着,好象被她母亲严令不许过来,腿脚不安地移动几下,哀求地望着她。
她一笑,大大方方伸手取过了那串铜钱,“谢谢婶子了,这钱就当补我损失的鱼虾钱了。”
尤婶一下笑了,双手拍了拍衣摆上的灰,似把所有晦气都拍走了,“那我们就两不相欠了。”
“两不相欠。”
她认真道。
尤金宝眼底的光一下暗了。
孟枇杷收好铜钱快步回到摊位,又大声吆喝起来,“今年头一茬白虾,快来瞧一瞧哪!今早刚从澄湖里捞起来的,滋味鲜美!”
有个挎篮子妇人闻声过来,一瞧见是她,竟退后两步,绕个圈走开了。
孟枇杷眼尖,瞧见她去另一个渔民那买了一盆白虾离去了。
“新鲜鲈鱼,二十二文一斤。”她适当降了些价钱。
一个富家采卖管事刚走近,就被随从拉住了,朝这一指点,窃窃私语几句,一行人又走开了。
孟枇杷咬牙。
“孟,孟娘子,要不,我收了你的鱼虾吧。”
摊位旁卖鲫鱼大叔把这一切都瞧在眼里,黝黑脸上憨憨笑着,眼底隐着同情。
“不用了,谢谢大叔好意,那边许氏食铺不是收渔获吗,我拿去卖给他们。”
“可许氏食铺给的价钱连一半都不到哪。”
“我会争取个好价钱的,大叔,你也早点回去吧。”孟枇杷利索挽好扁担,挑起就走。今儿这些鱼虾被摔了一下,再不敢耽搁,要是死了那就一文钱都赚不回来了,她寅时起身湖里捞鱼的辛苦全白费了。
渔货市集出来,丁字相交的就是锦县码头主道,在这条主道上散布着一些店铺,北面的皮货山珍南面的珠宝香料,更多是江南本地的丝绸绣品、茶叶瓷器、金石字画,还有酒肆饭铺、茶楼戏馆。
孟枇杷走到这里,情不自禁把目光投了过去,皮货行里挂在架上的毛皮油光水滑的,绸缎庄的料子五彩缤纷的,一块块叠在那儿仿佛把天上七彩云搬了下来,其中最好看的是块黄色缎子,那种黄就象小鸡身上的绒毛,嫩得人心都软了。她曾见一个姑娘穿过这种缎子做的褶裙,真是极好看。
目光流连,脚下却匆匆。
许氏食铺就是离得码头最近的一家食铺,常年收些渔民带来的渔货,专做南来北往的行商旅客生意。
她挑着木桶赶到许氏食铺,竟已有七八个渔民在这卖渔货了。
孟枇杷的心里不由得越发焦灼起来。
“你这些鲫鱼个头这么小,哪里吃得到肉,一口价三十文钱。”
“这里有十多斤,怎么只有三十文,这也太黑了。”
“不卖滚,没见后头还有这么多人卖嘛,你这又不是鲈鱼鳜鱼,最最常见的鲫鱼,一条条这么小,给你三十文都算多的了。你卖不卖?”
渔民愁苦着脸,拿着三十文走了,脚步沉重。
轮到孟枇杷时,两条大鲈鱼,三四斤白虾,大腹便便的许掌柜只开价五十文。
“大鲈鱼市集价二十五文一斤,我这两条少说也得上五斤,白虾现在刚上市,六十文一斤都算便宜的,这些渔货总价得上三百文,你就算折个对折,也得一百五十文。你开五十文,良心不会痛吗!”孟枇杷据理力争,气得都要骂人了。
许掌柜嘿嘿一笑,目光从渔货上抬起落到她脸上,不由震了一下,立马露出一丝笑意,“这位小娘子是哪家的,长得可真水灵!你家男人怎舍得让你出来抛头露面!要进来坐坐喝杯茶吗,这鱼价好商量的。”
“去你娘的!”孟枇杷一脚踢在他收渔货的大木桶上,转身就走。
大木桶里的水被踢得好一阵晃悠,许掌柜的目光粘在她远去的背上,一连声吩咐,“快去跟人打听打听,这般水灵灵的小娘子是哪家的呀!抛头露面的真是遭了大罪!”
“大哥,她已经出来了,要现在动手吗?那头有条巷子……”
矮个皂隶的布袋已收了起来,瞥一眼四周,飞快从地上抓起块石头,捏在手里,跃跃欲试。
“她要去春阳酒肆。咦,刘大在春阳酒肆。”高个皂隶眼光不错,一眼扫到前头春阳酒肆里站在柜台边的仪从皂隶,不由地往后缩了一步,退到墙侧,“刘大等人在,那知县大老爷肯定也在。大清早的,大老爷怎么来这里了?喝早茶吗?”
陈付明盯在孟枇杷背影上的阴鸷目光飞快移到春阳酒肆,再把眼皮往上抬,瞧见春阳酒肆二楼南头窗户开着一小半,有人影在走动并且似乎要探出头来。他忙后闪,等了一会儿又从墙角探出去观瞧,“他娘的,澄湖帮的人还是不信任我们,昨夜这么大的行动一点消息都没有。”
“大老爷肯定过来听消息的。大哥,他在这里,那我们还动手吗?”矮个问道。
陈付明用手搓着下巴上微微冒出的胡茬,看着走到门口的孟枇杷,再瞧瞧南头窗户那里,忽得嘿嘿一笑,“我们大老爷是不是在物色小细娘,想再要个一男半女呀。”
“大哥你怎么知道?是呀,上回跟刘大喝酒,他醉后是提了一嘴,说大老爷嫌夫人只养下两个闺女,想挑个容貌好些的养在外头,一举得男。”
陈付明收回目光,搓了个响指,“这个不就正好!等下湖上动手。”
“好咧。”
高矮个兴奋地答应一声。
孟枇杷走到春阳酒肆正门,却遭小二一阵挥斥,“走走走,卖鱼的去后边,这么大的鱼腥味把客人熏跑了算谁的!”
跟着前头渔民,从旁侧走骡马车的巷子绕了一圈,来到春阳酒肆后院。
已有许多渔民等在这里,吵吵嚷嚷的。
“不要了,今儿收得渔货已经够了,你们走吧,别挤在这里了,不收了不收了。”
孟枇杷刚踏进后院,就见有伙计驱赶渔民,她把木桶歇到一边,用袖管擦了把额角的汗。
唉,又是白跑一趟。
陈付明这个混帐,被他一闹今儿的渔货要砸在手里了。
正沮丧着,忽听得前头厨间方向传来喝骂声,“怎么回事,苏大厨怎么还没来!今儿有贵客,可耽误不得。”
“师傅说他病了,床都爬不起来,今儿来不了了。”
“什么,来不了不早说,贵客都已经到了,家主喊着上菜呢,你你,这是要害死我啊,现在到哪找大厨去!”
孟枇杷眉头一挑,嘴角隐隐露出一个梨涡,拿起扁担,再次挑着担子往里走去。
“哎哎,你个卖鱼的往哪走,给我停下。”
那收鱼伙计瞧见欲拦,却被渔民缠住,孟枇杷顺势走进了厨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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