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文书一折为二,打开来也就半尺见方,小小一份。
有些厚硬,泛着陈旧黄色,这是最最普通的麻黄纸,着墨差,纤维粗,但易保存,可以存上很多年。
魏尚文捧过这份文书,竟觉得有些沉甸。
他望一眼众人,提口气,朗声宣读。
凡是夫妻之因,前世三生之缘,吾儿意外逝去,姻缘消散,就如鸳鸯别只,孤单鸣叫。吾媳温顺贤惠,侍婆敬厚,两年岁月,晨安昏省,情深义重。
有感于此,吾愿放媳孟枇杷归家,重梳婵鬓,淡扫蛾眉,巧呈窈窕之姿,另觅良人,喜乐安然。
立书人秦吴氏,建佑十八年夏。
魏尚文读完,把放还书翻转展示众人,“上有锦县县衙大印,还有一枚秦婶清晰指印,放还书真确无疑。”
“好啊,双方都有情,情深义重,姻缘虽然断了,可这母女情还在,以后也可常常往来,互相扶持。”
孟水根率先恭喜,连连赞叹。
有心肠软的婶子,已眼含泪花,“好啊,真好啊!”
孟陈氏呜呜哭了。
看过一圈,魏尚文捧着文书,走至孟枇杷面前,递过去,“孟枇杷姑娘,接好放还书,恭喜新生。”
孟枇杷怔怔然,看看他,再看看放还书,目光茫然移转,最后落到了搁在小几的竹篮上,竹篮里摆着一篮枇杷,她看着,看着,眼前灰白色的枇杷果一点一点转变,从淡白,渐淡黄,至澄黄。
枇杷叶宽大鲜绿,躲在叶中的枇杷颗颗澄黄可爱。
鲜活。
鲜活极了。
她伸出一指,“婆母,我想吃枇杷。”
众人齐齐一怔。
秦吴氏一下泪目,“好,吃枇杷。”
两年了,她家院中那株枇杷树上摘下的枇杷,她从未吃过。
秦吴氏抹去泪,微笑着拿出一枝枇杷果,摘下一颗最大的递过去。
孟枇杷接了,细细致致、一点一点撕去外皮,把水润润的枇杷肉含进嘴里,细嚼。
她的眉眼开了,眼泪不知不觉滑下来,“真甜啊!”
“来来,大伙都来尝尝我家的枇杷,今年的枇杷真甜哪!”
秦吴氏把篮子递出去,一一分发。
吃着枇杷的众人更是笑了,齐齐赞,“真甜哪!”
秦吴氏没有留下吃饭,急着回家给秦学义做饭,孟陈氏忙搬出十斤大米、五斤面粉,请魏尚文帮忙拿着,一起送她上船。
孟水根乐呵呵跟在一旁,喜欢热闹的也都跟去长寿桥码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
有不知何事的村民见着忙过来打听,秦吴氏和孟陈氏一路解说,于是刚走到长寿桥,整个孟家庄全都知道孟枇杷恢复未嫁身了。
“婆婆……”
“别叫我婆婆了,以后就喊我秦婶吧!”
秦吴氏亲热地拉住孟枇杷手,笑容温柔,“喊了秦婶可不许不来啊,你捕鱼技术好,秦婶还馋你这口鱼肉呢!”
众人全都笑了起来。
“秦秦婶,我一定来,捕了鱼给你送去……”孟枇杷眼眶微红,突然有些结巴了。
“哎,以后就叫秦婶,那我走啦,别送了。”
“婆,秦婶,还有条你家的船……”
孟枇杷忙跟上,要去解她常划那条乌篷船的缆绳,准备还她。
秦吴氏一把拦下,“今日我借了你五叔家的船出来的,这条乌篷船就留给你吧。”
孟枇杷一怔,“那哪行,秦婶,我不能再拿你东西。”
一条乌篷船价钱可不低哪,怎么也得二十几两银子,值上两亩中等水田了。
围观众人齐齐倒吸口凉气。
孟陈氏一惊,也忙推辞,“亲家,秦家婶子,哪能拿你一条船呢……”
“别推辞了,枇杷你拿着吧,两年时间陪伴还不值条船吗,以后我们两家常来常往,就当门亲戚处吧!再说了,我又不下湖捕鱼,这船白放着也会糟烂,还不如给了你物尽其用!”
“婆,秦婶……”
孟枇杷一把握紧她手,鼻头发酸,两年过往历历在目,从愤怒不满、冷脸无奈,到包容照顾,眼前人的变化她瞧得清楚,这就是个嘴硬心软的老太太,她何其有幸,遇上的是她。
“好孩子,开始你的新生吧。”
秦吴氏拍拍她手,转身上了船,一路慢慢划着桨去了。
“怪不得能教出两个读书人,这心胸多开阔!”
“那也得枇杷真心待她才行哪!要枇杷是个既嘴馋又懒惰的孩子,我看再开阔的心胸也不会给!”
“那倒是,你说得对,你瞧,那边就有一个这样的……”
有村人往长寿桥这边一指,窃窃私语起来。
孟念弟简直要疯了,洗菜洗菜,洗不完的菜。
花了好大劲洗完一筐韭菜、一筐青菜,还有两大筐的蚕豆等着她剥……
她愿以为做农饭能挣很多钱,可根本没想到,这些狡诈的泥腿子拿来交换的全是蔬菜,打饭时却一个个嗷嗷叫着要吃肉。
肉,肉,肉,哪里来的肉,凭空变出来吗,还是要吃她的肉……
米面要买、菜油要买、鸡鸭要买,就连一颗鸡蛋也得两文钱哪……
先头拿的五两银钱早已花光,可恨的徐栓柱,让他打个鱼,捕上来的全是小杂鱼,害得她天天红烧小杂鱼,都要被人骂死了!
况且家里还失了二十亩上等水田,她已经不敢去想以后的日子。
郁闷烦燥的孟念弟蹲在沿河小石台上洗菜,就见到了孟枇杷一行人,也清清楚楚听到了秦吴氏与她的对话。
孟枇杷恢复未嫁身了!
她那个婆母还送了她一条乌篷船!
一条乌篷船呀,就属于她了!
凭什么!她竟然有一条船了,完全属于她的一条船!
再想想自己,每日辛辛苦苦,屋里田里,才攒下几个私房钱!想到此,她忙伸手摸到大腿侧隐兜,里头藏着五两银,正是上次孟水根补给她的。
孟念弟眼珠子一转,瞬间决定,这五两银子不再动,昧下做她的私房银!
村里的农饭,爱咋咋的!
反正做再多肉菜,这帮泥腿子也不会满足!
她再朝那边码头看一眼,气得咬牙,暗暗诅咒。
孟枇杷你这个贱人怎么不早点去死,象只苍蝇飞来飞去叫人恶心!我打死你这个小人,贱妇,咒你划船淹死、喝水呛死、走路摔死……
她狠狠盯着孟枇杷背影,咒骂出声。
站在孟枇杷身后侧的魏尚文忽得耳朵一动,脸色瞬沉,他转过身来,透过圆拱桥洞,一眼看见了蹲在水面台阶上的洗菜女人。
“孟念弟。”
他低念,双眼如鹰隼般眯了起来。
众人谈笑着,离开码头回到长寿桥上。
魏尚文落后一步,目光一扫,随即一弯腰在桥底边沿处,伸两指夹起了一块小石子。
“念弟,你看我今日捕到了什么?三条大扁鱼哪!这一条得有两斤多了,你可以好好做个红烧鱼了!”
一只乌篷船从外划来,停到孟念弟面前,徐栓柱满头大汗地拿过鱼篓,拎出一条大扁鱼快乐地说道。
孟念弟恶毒的目光转向他,嫉妒火焰汹汹燃烧。
一个跛子、矮冬瓜,就是她爹逼着她要嫁的人!
孟枇杷呢,克死她弟,还嫁了个私塾先生,私塾先生死了,现在竟还恢复未嫁身了,那以后呢,再嫁个私塾先生吗!
那个那般俊美的人吗!
她怎么就那么好命呢!
心底仿佛有无数小虫蚂蚁啃噬,酸疼得她理智全失,张口就骂,“几条猫屎般的小杂鱼还好意思提出来给我看,你个黄鱼脑袋软脚蟹,谁嫁你谁倒霉!怂包软蛋十三点,瞧瞧你还能干什么!长得没个人样吧,还穿什么烂鞋,脚趾头都露在外面了,你是要去丢谁的脸呢!一双破鞋也好意思穿出来,招摇过市,恶心谁呢!”
她狠狠骂着,头转过去,再朝桥上呸一声,吐口唾沫。
可这一转,正正对上孟水根。
孟水根脸色铁青,停下脚步立在桥头,手一指孟念弟骂道:“七石缸门里大,你胡吣什么呢!一个小细娘不说贤静温柔,整日铜钱眼里翻跟头,那心眼子磨得针尖大,谁还敢娶你!能找到徐栓柱这般老实温厚的男人,该你偷笑了,整日摔盆打碗不知珍惜!没个小细娘样!”
这话骂得极重,众人全都趴到桥栏上,朝下指点。
孟念弟梗着脖颈,凶猛盯住他们,特别立在其间的孟枇杷,恨不能扑上去咬她一口,她一伸脚,把筐蚕豆给踢了下去。
哗啦,无数豆荚倒了出来,顿时水面上飘浮了一大块。
“你你,”孟水根脸孔涨红,气得指头哆嗦,“翻天了翻天了,骂你几句还不知悔改!”
他缩回手,撸袖挽臂就要下去教训她,却被推着小车过来的容奶奶拦住,“一个小细娘,跟她较什么劲,村长,你找徐三骂去。”
孟水根被众人拦住了。
容奶奶也不去看孟念弟,只跟孟枇杷笑,“枇杷呀,你这一桶绿豆汤可好卖了,这不,饭点未到全都卖空了,等下可得再做一桶,大伙儿都爱喝呢!”
孟枇杷笑起来,“容奶奶,一共卖了几个铜钿?”
“二十一个,其中有两碗给我小孙孙喝了,你给我三个铜钿就行!”
“那不行,说好五文就五文,豆儿是来喊我,我同意他才喝的绿豆汤。”
“那也是同意一碗,你给我四个就好。”容奶奶高兴地笑起来。
一行人说说笑笑离开了,边走边夸赞孟枇杷厨艺好,煮的绿豆汤又沙又糯,又问她要不要煮酸梅汤,馋唾水都要流出来啦。
徐栓柱全身僵硬,立在那儿象傻了一般,今日这场冲突来得莫名其妙,完全摸不着头脑。
抓在手上的扁鱼尾巴一弹,啪得拍在他脸上,扑通一声,重新跃入水中逍遥游去。
“哎呀,鱼跑了!”
他惊呼起来。
“破鞋、烂鞋……”
孟念弟破口大骂,忽得膝窝一疼,象被刀刺了一下,一个踉跄往前扑去。
徐栓柱忙伸手拉她,没拉住,眼睁睁看着她往船头一磕,跌进河中……
等徐栓柱跳下河手忙脚乱把她拉起来,再一瞧,她满嘴鲜血,左边一颗大门牙都磕掉了。
望过去,黑洞洞的……
“撒,撒人当吾……”
徐栓柱朝桥头望去,空荡荡,哪还有人。
青石桥栏年久日深缺一角,仿佛裂开嘴正嘲笑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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