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初和,虎皮虎脑就带领着七八名金花观弟子,入了金华山
许金桓的陵寝深藏在金华山谷底,当年两位仙人剑气劈开的山峦至今蒸腾着灵气,藤蔓缠绕的古木间偶能看见兽瞳幽光,是这篇林子滋养出的灵兽。小道童们攥着驱邪符的指节发白,他们平日只在山脚拾柴,何曾见过林深处的妖魔鬼怪,完全慌了神。
“莫怕莫怕。”
五爷竹篾斗笠上凝着寒霜,天气很冷,烟袋里的暖光在雾霭中忽明忽暗,比弟子们的灯笼还亮上不少。他特意放慢脚步与道童并行,灰麻布衣蹭过带刺藤蔓,惊起几只夜枭。
说起话来带着浓重的乡音,除去胡子下的本相,全然像个山里砍柴的柴夫,让人多生起些亲切感,弟子们听说他与师傅是故交,也稍稍安了心,不像是对虎皮虎脑哥俩般的防备了
“谢过五爷!”
一个小弟子高声答了句,他叫许金玲,是许金苑带起来的唯一一名女道童,十五六岁的模样,活泼可爱,小道姑鹅黄道袍上沾着夜露,发髻间插的桃木簪随步伐轻颤,倒像只轻巧的的雀儿,没少惹五爷喜欢。
姑娘是金苑亲传,肯定没少听师傅念叨这五爷,更是很快熟络了起来。
许家门人入户后都要将改姓为许,但是只有流淌着许家本家血脉的子孙能摘得个字来字,“金”“玲”“襄”“樊”四字分别会赐给每代中特别的四个后人,可见金玲的异于常人。
五爷烟杆指向沉默赶路的金苑,贱兮兮地怪笑,牙有点发黄,是烟草熏的:
“当年你师傅为救老夫..…可是没少出卖他的色相…”
“陈武!”
金苑耳尖泛红,道冠垂缨剧烈摇晃。三十年光阴仿佛从未流逝,麻衣青年爱用烟圈撩拨小道士的镇定,现在仍是如此。
他这耳朵总是不好使的,却总能听清他的挑逗。
五爷笑得斗笠微倾,露出一绺霜白鬓发:
“哈哈哈,金…金……金老兄…这名儿当真拗口。”
五爷逗趣地挑了挑眉,把金苑烦得转过了头。
“多年不见,还是老样子。”
五爷但凡叫金苑的名字,肯定是要磕巴一阵,好似这名字有多绕口,说不出来,就气急败坏又嘲笑了一句金苑。
金苑沉默不答,装作没看见埋头赶路,略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像个被调戏了的姑娘,惹来了五爷的嘲笑,小弟子看师傅吃瘪,也有觉得些好笑,但看在师徒情面,只好继续转移五爷的注意力。
“那五爷是为什么回到大虎他们那里的?”
五爷闻此言,神色一凌,将手指放到嘴边,对着口型无声说道
“傻蛋,救你们来的。”
金玲立马明白了五爷的用意,顺坡下驴地问道:
“这事儿当然要从头讲起,得先问五爷怎么脱离的散修?”
“我去做了修士,自然不能再参与他们这种不义的恶事了”
五爷看这孩子机灵,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捋捋长须,也装腔作势地接着说了起来:
五爷突然手指轻磕烟袋锅子,将烟袋点上一阵花火,随着翻腾的火焰愈涨愈烈,火光炸裂开来,飞溅的火星在空中凝成朵火莲。
他指尖划过莲瓣,每片都映出不同景象:左莲显出血海骨山,右莲浮着仙宫玉阙,中央那朵却是市井炊烟
“这便是善、恶、中庸三道,更是天地人三界。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修士就是修道,修这三生万物的天理。修道,便要成为“道人”,心中有道,以动天地,无论善恶,终要苦修。”
许金苑看见五爷要耍帅,浅浅一笑,腰间净明符与金莲共鸣,手运着送了出去。五爷俏皮地将符咒拽走,其遇风即燃成黄灰色魂影,竟是个金苑的形状,上面分别在心头、两肩、头顶,幻化出四处残魂,这是许金苑的功法:
“道生一,修出这等魂魄...才算摸着仙界门槛。”
金苑再顺着五爷一翻手腕,指尖凝出灵气,最后金光乍现,充盈那人影的身体,又随暗夜的渐渐侵入,趋于平衡:
“一生二,天地自古阴阳双生,始于平衡,有善便有恶,有光便有影,这是恒古天理,却也是修炼的道理。”
金苑也顺势补充了一句:
“等你们如今知道了仙界,却进不去,看不见,摸不着它,是因为你们身体里的平衡不能被打破,修道则能让你们真正能承载并理解这更高一层的东西,修得越强,理解得越多,也就越接近所谓神。”
“没错,哪怕进了仙界,我们理解的东西也只是这大千世界的凤毛麟角,甚至每个人所能感知的世界都有不同。”
五爷手舞足蹈地比划了半天,弟子们是一个字也没听懂,五爷心里也明白,以他们的承载能力听这点皮毛就算难为了,要是再多说这些天地玄机,恐怕要伤到他们的身体,赶忙转移话题。
“那些都是杂话,最主要这就还是要说回这何为“修士”
它主要有两种解释。
第一,是指在仙界有了根的人,老夫自称的就是这种修士
第二,修士指的是一种纯粹的境界,人修炼到极致后会受劫,而受了劫并纯粹恪守自己道之人,才是古早意义上的修士。”
五爷说到这里,弟子们纷纷咋舌,起哄五爷之前自吹自擂,害的他老脸一红,找补道
“可是呢,纯粹的修炼不等于强大,有些即使挺过了三四层劫,也不一定比得上老夫或金老兄,只不过修炼的方式不同罢了,也有靠硬实力从未受过劫难而凡胎成仙的不是?
这两种修士修到一定地步,便都能成仙成佛成神成魔,平步青云,不过是有点细微差距。”
弟门听着,先是一阵沉默,然后顿时爆发起嘈杂的声音,七嘴八舌的议论
“师傅!五爷说啥呢,我们也听不懂啊!”
“五爷,能不能给咱们讲点江湖上有意思的!"
“是啊,五爷老吹牛!”
他咳了三咳,示意弟子们肃静,接着胡乱吹起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玄幻知识
“那好,就说这天下的皇帝,军中的将军,书院里学士,朝堂上的捕快,修房屋的,做早点的,拉车的,修脚的,万万千千,他们都有一套行内的规矩,遵循这些规矩做事的人们,就是在仍然在江湖中,俗称“跑江湖”
而种地畜牧乃至兵卒,他们没有祖师爷,更没有系统的规矩,最关键是狭隘,除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外难以理解外物,所以称之为“民”
可也就因为无知与狭隘,这些人属于底层的道人,是世界的基石,带动了家国的运转撑起了由“道人”“跑江湖”和“民”构成的我们所处的“凡界”
如若全是我们这种能入仙界的人,凡界的衡必然被打乱,严重则会出现天塌地陷的灾难,因此官府仙界才都尽量抑制凡界修行的风气。”
众弟子尚未回神,五爷已蹲在虎脑留下的脚印旁。烟袋戳地三下,脚印渗出黑血化作小人,抱着"侠"字旗在灰烬间厮杀:
“还有个所谓侠江湖…”
小人突然被路过的金苑踩碎,爆出的血雾显出偷盗场景:
“…半是侠骨,半是贼心。走在天界和凡间中间,干些天地不容的勾当。”
说着,五爷掏出了半卷金黄的帛书,闪耀着奇光,近来看去,竟是无字天书一样。
“修道的人,像老夫这种遵循了一套叫“天引”规矩,才能在仙界扎根,不影响天地平衡。
这规矩三言两语说不明白,大概就是如何以一个“修士”的方法修行问道,开宗立派,和些行为准则等等。
不过,和凡间道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们和“天引”,归应天府管。”
金苑忽然并指抹过道童们的眼皮,顿时见满天符咒如蝗,却始终难以透过这屏障看清其中的本质:
“这便是仙界真实。不渡凡人呐!”
五爷大笑着喷出烟圈,烟圈套住符咒竟发出金铁交鸣,
“我等万民生灵…”
他忽然掀翻烟斗,烟灰在空中凝成问天府匾额:
“…不过是天道掌中玩物!却还要与他斗上一辈子,唉。
看来我们修士,也就是些认为自己已经超脱尘世,高洁傲岸,不在江湖中,而自封的名号罢了。”
五爷说到这里,恶狠狠的吐了口痰,瞄了瞄大虎的背影,继续讲起来故事:
“有道者多,没机会修炼者也多,但如若没有道,就算武功练得再强悍,在世间了无敌手,也做不到去修心,道可以不纯,但绝不可没有。
那我就顺便也说说修心的方法吧,你们以后也用的到。
先要说人人身中都有的灵脉,他会吸收天地灵气,灵气一入身体,就改叫灵力,他可以被丹田带动而运转,达到修行的目的,更能强化人与天地融合的能力。
你们师兄学会的各种功法,本质也是用丹田调动了灵脉中的灵力,并简单的释放。
民间说人有三魂七魄,鲜为人知的是,人心间还有一个魂的容所”
他指了指最早出现的四颗魂魄。
“当人们找到魂之后,那魂便会现在心头上,叫做心魂,照亮经络,得以观测灵脉,更细致的疏通修补,这就是修行的资本,但有心魂的人可就少之又少了。
有魂之人想要更上一层楼,就要去修,不是指修炼功法,而是修养心性,修得六根清净纯粹,坚守道心,让心魂能调动更大的力量。
也就渐渐修出了天地人三魂,分别对应最早提到的善恶中庸三道,可修炼,就要影响天地的平衡。
如之前说的,凡间难以修炼,灵力微薄,都是为了守护三界和平刻意为之,但也无可奈何。
因为修炼,终要走得是个大道无形,大道至简,最重要的是纯粹。”
烟袋锅突然指向呆若木鸡的弟子:
“你们可否知道苗疆巫家和北璟萨满?他们有些就是靠着修恶道登上的仙界,为何仙界会容下这种败类?”
不待回答,他自己先抢答了
“因他们守住了道统,这远比正邪更重要,道,只认可“纯粹”的道心
昔年墨家巨子为守'非攻'道心,宁受五马分尸之刑也不以机关术制作兵器,伤害世人。守住道心,这才是修士本分。
我说这些,无非是告诉你们,万物皆是道之所化所生。修炼,更是恪守道心。”
五爷侃侃而谈,蒙蒙懂懂的孩子们怎会不喜欢江湖故事,之前可能是为了转移话题,现在听了许多趣事,虽糊里糊涂,但危险就全抛之脑后了,其实五爷讲这些故事,都是江湖中的常识,为的就是转移孩子们和虎家哥俩的注意力。
到了晚上休息,道童们早已全围在篝火旁,听五爷的胡言乱语。
“老夫还要说一件关键事,有关你们的性命”
趁大虎二虎出去放风,五爷把烟杆在地上用力的敲了敲,赶紧说着:
“别看现在虎家兄弟不冷不热,心里头已经把你们当了死人,他们本次进偃金台,是因为你们叔祖的白黎剑。
那本是把灵剑,却因你们许家师祖去世后,没人镇得住他,化了魔,有颠倒阴阳的本事,要夺来他复活他们死去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子虎头。
这座道观的修建最主要也不是纪念你们师祖,而是为了守护白黎剑和许家这座陵,它如献祭了血肉,即可重塑肉身,只要被有心之人拿去定然带来灾祸。你们一定要找好机会,在他们遇上危险,无心注意你们之时,跟金苑赶快逃命,老夫会尽量拖住那两人一段时间时间。”
金苑在旁突然插话,语气中却没带着近日里忧心忡忡的冷淡,大概是五爷明确立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反而多了层犹豫不决。
“老武…我…”
这是道长这两日第一次主动与五爷搭话,纵使五爷和弟子最近们混的多熟络,他都只是放纵着,不掺乎进来,好似二人始终隔着什么。
一路来,五爷多次出言调戏他,试图缓和二人之间的关系,让气氛不那么尴尬,但金苑多以耳朵不好忽视了。
道长给人的感觉,似乎不是往日一样的金苑,而是个耍脾气的大小姐。
而现在五爷听他难得开口,表情立马从方才的游刃有余转化为了认真,很明显,处理他和金苑的陈年旧事比对付大虎兄弟更为棘手
“老兄也不必如此,艺秋的事是老夫的过错。”
五爷难得正经了一回,他认真地拉起了低低的斗笠,露出眼睛盯着金苑,他平时只靠破斗笠的缝隙看人。
许金苑有个妹妹,与五爷感情甚好,却意外折在了一次大劫中,自那以后金苑便好似变了个人。
“…你我,合力除掉大虎二人可好?哪怕过往有再多亲情,现在咱们和大虎终是分道扬镳了。”
这句话明显不是他刚才想说的,前言不搭后语,逗得五爷又笑了起来,弟子们见师傅这忸怩模样,也都忍俊不禁,真不知是什么过往,能把平日里威严的师傅,逼成个欲拒还迎的大姑娘。
五爷不答这事,只是大笑着回了一句:
“你可真是不像金老兄到家了!”
没过一会儿道长自己都笑了,是那种弟子们从未见过的失态的笑,还小声嘀咕了一句
“贱…”
其实这二人的外貌都不算年长,甚至看上去要比某些弟子都小上一点,三十来岁的样子,只是一个头发花白,还留着长胡子,一笑起来眼角隐隐有皱纹,还一口一个个“老夫”“娃娃”
另一个教导了弟子们数十年,甚至于亲手养大,平日里威严有风范,眼睛、耳朵又都不大好,净是些老人毛病,显得沧桑衰老。二人一对起话来,给弟子的感觉就是两个半百老人在逗闷子玩,倒是颇为有趣,乐在其中,等着听到更多师傅鲜为人知的一面。
陈武和金苑,却跟约定好吊他们胃口般,谁都没开口。
结果就是两双大眼瞪好多小眼。
许久…这种微妙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
金玲起哄道:
“五爷和师傅以前有什么波澜壮阔的故事,可否给弟子们讲上一讲?”
这姑娘聪明的很,知道惹不起师傅,选了个顽童脾气的五爷下手。
“哈哈哈,那也得她让我说我才能说啊!”
“先谈正事…”
“其实没什么,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她不愿说,我也不会提起。”
夜风卷来枯叶沙响,五爷瞬间恢复嬉笑模样:
“就谈一句,当年艺秋最爱桂花酿...”
话音戛然而止。金苑道袍无风自动,显得哀伤又无奈。
“老武。”
金苑摩挲着自己法剑的剑柄,声音轻得像叹息
“我这身子...”
话未说完,五爷已将酒葫芦抛入他怀中。那葫芦腰上别着一朵干枯的金盏花,正是许艺秋生前最爱的花饰。
众弟子屏息望着两位长辈眼中流转的沧海桑田。金玲突然指着葫芦惊叫:
“这花纹与师傅枕下的妆奁..”
后半句被金苑扫来的山雾封在尺寸间,谁也没有听清,只剩下五爷放声的大笑,惊起林寒鸦。
没想到是这种结局,众弟子还盼着五爷把师傅的陈年黑料都抖出来,刚燃起的期望立马落了空,纷纷长吁短叹,被金苑一个眼神扫过去就都不敢吭声了…
五爷也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
“大虎二虎回来了。”
今天把第二章改上了一改,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毛病,好多设定都乱七八糟,过几天就忘,不过最近世界观大体建立起来了,应该会好修改上不少,祝大家阅读愉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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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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