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手指在相框玻璃上蹭了又蹭,如何也蹭不掉那个芝麻大的黑点儿,然后换了个角度继续看,发现那是照片里人脸上的一颗痣。
转头看向林树,“这是爷爷吗?”老旧的墙面上大大小小的相框挂了不少,我仔细看着其中一张旧旧的黑白照,里头的男人风华正茂,一身板板正正的军装。
我按着照片中男人的样貌继续在满墙寻着,二十来岁时还很青涩,三十多岁时旁边多了个姑娘,怀里多了个孩子,双眸中满溢着幸福,四十几岁成熟稳重,照片里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小女儿坐在最中间,再往后照片里的人越来越多,就像他脸上的皱纹,直到看见角落一**树奶奶的独照,男人的人生画上了句号。
林树坐在炕边儿上吃着盐炒豆子静静看着我,轻轻答了声:“嗯。”
“不过看起来你爷爷奶奶要比我爷爷奶奶年纪大很多,那时候也流行晚婚晚育?”
“不是的,我爷爷当兵,退伍后分到工厂车队,经常跑长途,我奶奶又是当时的先进工作者,按着我们的说法就叫异地恋,所以一直都没生孩子,后来生了我大伯和二伯,但是都夭折了,如果他们还活着,现在也该六十岁了。”
“然后呢?”
“后来我爷爷就申请不跑长途了,虽然挣得少了点儿,可能正因此我爸、我叔、我小姑就都活下来了。”
“太辛苦了。”我不禁感叹。
“听我奶奶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很穷,双方家里都没钱出,小夫妻租了一间茅草房,就算是家了,就是因为穷,跑长途钱给得多,那时候路况不好,都是沙石土路,冰雪天遇见山路提着条命跑车,我爷不舍得花钱住店就睡在车里,不过虽然穷,两个人一辈子都没红过脸。”
“如果是我夭折了两个孩子,另一半还不在身边……不敢想。”
“时代所限,没有办法。”他说。
我看着相框里笑容可掬的老人,心中一热,“他们不会是青梅竹马吧?”
“什么青梅竹马,介绍认识的,我奶奶家条件要比我爷爷家好一些,我爷爷家是真的一穷二白,编双新草鞋都不舍得穿,他们见了面,那时候还不叫处对象呢,只说认识认识,了解了解,都是好同志。”林树笑着答。
“奶奶家里人同意了?”
“舅爷不同意,要给我奶介绍个条件好的,我奶不干,说是跟我爷聊了一段时间了,哪有出尔反尔的,这不是耍人家小伙子吗?我奶是这么跟我说的,她可能是看中了我爷爷有志气,他家哥俩儿,我爷是老幺,认识我奶之后非要出村当兵,分隔异地就写信,家里有口很大的红木箱子,以前用来装两人来往的信件,满满一箱,我爷走的时候一起烧给他了,我奶还跟我爷念叨,让他在那边儿好好收着,我奶怕她走了孩子忘给烧,当垃圾处理了。”
我心想很可惜没机会拜读一番。
“我问过我爷,我爷说总不能让人家姑娘嫁给他连草鞋都穿不上吧?”林树笑着说。
“林树,我有点儿想哭……”我看着黑白照片只觉得鼻子一酸。
“结局很好啊,生了孩子,安了家,现在孩子也生了孩子,儿孙满堂。”林树冲我眨了眨眼,三两步走到我跟前来,微微躬身陪我一起看这些老照片,“你知道我奶决定跟我爷在一起时心里最怕什么吗?”
我寻思半晌摇了摇头,不是我想不出可能怕什么,而是我想了一圈儿觉得都挺可怕,相隔几千公里的异地恋、一个人带孩子、没有家里的经济支持,也没有现在的医疗环境,似乎哪一样都不轻松,连我个外人都开始心疼他们。
“我奶说她不会编草鞋,怕孩子跟着她这个当妈的以后没鞋穿。”说完林树忍俊不禁,双眸中充斥着暖意看向我,“不过等真生了孩子之后,她发现已经没人穿草鞋了。”
我听着觉得荒唐而又真实,荒唐是我未曾亲身体会那种困苦,真实是他们的确相伴一生且了无怨言,情之一字如人饮水,我寻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件事,只得默默听着林树平淡描述着他爷爷这辈子唯一次跟他奶奶闹矛盾就是为了给奶奶治咳嗽想花四千块钱托人去买所谓的进口特效药,虽然最后还是听了奶奶的话不了了之。
老爷子捡了半辈子旧衣裳穿,最开心是攒了好久的钱给奶奶做了件呢子大衣,不过奶奶一直舍不得拿出来穿,几十年过去还跟新的一样,爷爷走了之后,林树奶奶在家里收拾遗物时才发现原来自己的衣服要比爷爷的衣服多很多。
林树说奶奶聊起这些事时并不激动,或许老人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是碗里的水,毫无波澜平平无奇,只是不晓得为何我会听得心生感慨。
“爷爷年轻的时候很帅气。”我说。
“当然,185呢,全村属他最高,腰板儿还特别直溜。”他面上颇为自豪,好像被夸的是他自己。
“林树,你说如果我们老了也会这么恩爱吗?”我指着爷爷奶奶的合照笑着问他。
“我觉着会,只要你愿意跟我走到最后。”
“谈恋爱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我撇嘴不服气,被他这么一说好像责任全在我身上,仿佛我不离开他,他就一定不会离开我似的,人心难测,际遇难料,谁晓得以后会发生什么?“你为什么这么笃定?”
“我就是知道,你是我们之间唯一的变量,而我是常量。”他用旧稿纸折了朵玫瑰花递给我,“林树会一直喜欢宋夏,就像这朵花永远不会凋谢。”
我愣了愣,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却不甚在意我此时的无言,自顾自继续说下去,“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我们还有六十年。”
“要不……我们也弄个照片墙?”我只是忽然代入了林树奶奶的角色,如果没有这一墙的照片,不晓得会有多少爱意和思念无处存放。
“你不是不喜欢拍照吗?没必要勉强自己。”林树问我。
“但是……”我踟躇良久,低下头盯着手里的那朵纸玫瑰半晌说不出话来,圆珠笔留下的蓝色痕迹印在白色的纸上。
如果我们到最后也只留下一个呢?
高中时隔着一班与二班的那堵墙在我心中刹那间轰然倒塌,我坐在二班的某个角落里,望着他的背影,风撩起白色窗帘,恰在他转身时四目相对。
我有多么希望能跟他同频共振,甚至于让两个灵魂融为一体,思至此心跳顿停一拍。
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想象而已,现实却是他跌下尖子生的神坛,平凡的我才幸能与之得见,他人生的不幸,恰恰成了我的幸运,眼前的白色纸玫瑰是他的青□□意,是我的自卑羞怯,总之我欣然收下,并抱着期待等着林树兑现他所说的一切。
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调转摄像头自拍模式,他依旧笑得那样灿烂,捏着他的袖子往下扯了扯,“你太高了,蹲下来,低一点。”
林树一愣,然后抿着嘴偷笑,拉着我走到炕沿边坐下,傻乎乎念着:“三、二、一……茄子!”
按下快门,双唇温热,我的心就要跳出来了。
屋外响起开院门的声音,而后是一连串规律的脚步声,我狼狈撤离他的双唇,顺手还打了他一下,难抑心中激动,只好深埋着头良久不语。
林树捏了捏我的手,“我出去看一下。”然后走出去轻轻关上门。
我捏着炕沿心里忐忑不安,顺着门上的小窗户向外张望,就见着个清瘦干净的女人拎着两袋水果越走越近,林树轻快走上前接过女人手里的袋子放到外屋桌子上。
两人用手比划飞快,却都没有说话,我心中不免起疑,直到他发现我在偷看,许是怔了几秒钟,但还是很快打开我这屋的房门。
我与那清瘦的女人对视,似乎都极为慌乱。
“阿姨好,我叫宋夏。”我理应先开口问好。
女人双手比划着,而我完全看不懂,面上不自觉露出迷茫表情。
林树的脸上依旧是笑容,“这是我妈妈,她听力有些差,听不到你说什么,不过如果你有想说的我可以代为传达。”
“那你刚才都说了什么?”我害羞小声问他。
“我跟她说我带女朋友回来了。”他目光中多了几分顽皮,像是七八岁正讨人嫌年纪的小男孩炫耀自己心爱的宝贝。
林树妈妈也很爱笑,从袋子掏出个苹果塞进我手里,不知比划了些什么之后拍了拍林树的肩膀,笑着看我。
“我妈妈说欢迎你来奶奶家做客,儿媳妇。”林树解释,但我严重怀疑最后三个字是他私自加上去的,却直接导致了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手足无措,站着又想坐着,坐着又怕不礼貌,连高考我都没这么紧张过。
我以为实在要煎熬一阵儿,不过没想到的是他妈妈很随和,而且母子俩都很爱笑,很快就将那尴尬的气氛驱散了。
后来回去的路上林树告诉我才晓得他妈妈是很小的时候感冒发烧导致失聪。
我问林树:“难道没有去医院吗?”
林树说:“乡里那时候还没有医院。”
“诊所、土郎中总该有吧?”
“有,给我妈扎了针之后还是失聪了。”
“医疗事故吗?”我揪心问他。
“不知道。”林树摇头回答。
“没找医生问清楚?”
林树犹豫半晌才说:“其实给我妈扎针的就是我姥爷,据说是他忙,顾不上,延误了病情,毕竟在乡下,几个村儿就他一个医生,正经医院都在市里头,我姥爷说他这辈子在工作上对得起每一个经手的病人,唯独对不起我妈。”
我听后哑然,忽想起了小时候被一个来家里串门儿的叔叔吓哭,就因为他一笑露出两排大黑牙,后来才晓得是吃了四环素,每代人都被岁月在身上留下了不同的时代印记,好的、坏的、精神的、身体的,像是一本本厚厚的书,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注解。
所以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名为林树和宋夏的书上都会写着些什么呢?
“从小到大知道的同学总要因为这件事来安慰我一番,当然也人有嘲笑我妈是聋子,我以为你知道我妈妈失聪多少会有点儿惊讶,或者跟他们一样选择来安慰我。”林树望了半天车窗外的风景忽然转头跟我说。
“不太会。”我凝望着林树,双眸之中倾注着爱意。
“为什么?”
“我只能看到表象,看不到你妈妈自己到底怎么看待这件事,我不太想说多余的话,免得惹人厌烦。”
“就只因为这个原因?”他问我。
“我以前很胖,即使现在减肥成功了每到过年过节亲戚串门总有人要跟我说:宋夏你记得吗?你以前很胖,没想到你能减肥成功,我们还想着以后你长大了可怎么办,幸好现在瘦下来了……吧啦吧啦……好像他们找不到话题时就要把这件事拿出来遛一遍。”我笑着耸耸肩,“我只想说谢谢,我记得,你不会说话可以闭嘴吗?但是我不会真的那样说,因为我知道我与他们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与之浪费时间很不划算,而且我不能因为别人而抛弃我一直秉持着的原则。”
“所以……”
“所以我并不认为过分关注别人的某一特征是很礼貌的行为,甚至在当事人眼里可能是一种冒犯。”
林树良久不语。
我在想他是不是在思考他妈妈到底怎么看待失聪这件事,或许跟我一样很讨厌成为别人的谈资。
我犹豫了一阵儿,还是开口,“你知道我爸我妈怎么跟亲戚说的吗?”
他摇头。
“我妈说女大十八变,说我意志力很强,至少比她厉害,而我爸从不接茬这样的话题,其实他们也不是很懂我,没法跟一个被人嘲笑的胖子共情,但是我知道他们想要支持我,就像你一样,不论外人怎么说怎么看,你还是很阳光去看待世上所有的人和事,足可证明那些人的话并没有干扰到你的选择。”
暖阳像是照片里的背景,一丛丛绿树匆匆而过,风抖动着衬衫衣领,他看着我微微一笑,一切都搭配得恰到好处。
林树,我们也可以在漫长的岁月里相互陪伴吗?我低头笑笑,并没有真的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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