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乘风毫不怀疑自己的抵抗,拼尽所有尊严的挣扎,在幕后主使者眼中不过是蚍蜉撼大树之举。但即便如此,他也绝不会屈膝投降,不会低头。正如他所言,他生来这般冥顽不灵,不懂变通。
宁乘风神魂反噬,浑身虚弱不堪,无法再使出太上境,只能左手执剑,右手掐着一朵青莲,摆出最后的战斗姿势。他已经做好准备,死亡的准备。他从来不惮战死,他只怕自己受辱而亡。
吴雨行的本命剑发出的长鸣声不再清越,而是变得嘶哑粗粝。
吴雨行看着宁乘风双颊泛起大片红晕,直接蔓延到耳边,知道他受伤颇重,高声劝道:“够了!你明知不是我的对手,何苦多此一举?”
银丝不断收缩,两人都紧紧握住本命剑,暗中角力。
宁乘风的声音重新变得冰冷起来:“我不怕输,我只怕输了之后被人百般羞辱,百般污蔑而不得辩解。我也不怕死,我只怕最后沦落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吴雨行闻言,不仅不理解宁乘风,反而觉得他在推诿,当真怒不可遏道:“谁要你死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你做错了?”
几番对话下来,宁乘风有一种对牛弹琴的失落。他明知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幻影,仍然不可抑制地对吴雨行本人感到失望至极。
他心想:“倘若吴雨行本人在此,对我的态度也不会比这个幻影更加好了吧?他估计恨我入骨。”
银丝绷紧,无法再继续收缩,与此同时,银丝也将两人隔开,他们无法继续靠近,只能远距离释放招术。
银丝虽然能够克制御龙剑,但自华剑也受到相应的限制,两者都无法放出如刚才般至高无上的剑招。
自华剑上不断飞出白莲,莲花的花瓣如同精钢锤炼而成的刀刃,一下一下地割着吴雨行的肌肤。
吴雨行的“皈依”抵挡了一部分,但因为御龙剑受阻,他身上的伤痕不可避免地增加起来。
吴雨行的脸庞一向坚毅,不可动摇,可他今日动摇的次数未免太多。直到此时此刻,他的心才真正地变得坚硬,变得无坚不摧,他的剑心才重新恢复了往常那样稳固的境界。
吴雨行冷冷道:“从前与你过招,我念着虚长你几百年,且你是纯阴体质,不适合修剑,一直都让着你。现在却由不得我随性而为了,我一定要捉拿你,让你进入龙吟山脉,跪在严师兄的墓下,情真意切地忏悔。”
宁乘风吐出一口浊气,道:“我自会忏悔,我知道平生有诸多对不住严师兄的地方,但绝非杀害他一事。”
吴雨行深深地注视着宁乘风,不再废话,双手执剑,放出“天下大同”。
宁乘风脚下的玉簪和玉镯抵挡了一部分剑意后支离破碎,右手的那朵青莲放出光芒形成透明的屏障,但也无法阻止,瞬间枯萎零落。
“天下大同”的威力从释放的时候就大打折扣,此后又被法器抵消大部分,只剩下小部分打在宁乘风身上。
这一招和吴雨行其他招术不同,可以直接伤害神魂,而宁乘风神魂本就虚弱不堪,再受一击,直接呕出一大口鲜血,扑倒在地。
宁乘风从未如此痛过。
他拜师元没闻,不听劝阻修炼无情道,在功法出现差池的时候,他没有这么痛苦。在他与严茂先一起出任务,因为自己的失误,害得严茂先跌落深渊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痛苦。甚至误伤严茂先,被魔修掳走,生死莫测,他也没有这么惊慌失措。
在这个苦不堪言的时刻,宁乘风脑海中涌现出数不清的想法。
他想要知道幕后之人的身份和目的,想要知道自己究竟特殊在哪里,想要知道严茂先是否会原谅自己……
宁乘风眨了一下眼睛,气若游丝,最后问道:“你就这么爱严茂先?”
这个时刻,他还是把幻影当真,想要问问吴雨行这个问题。
宁乘风的肌肤苍白,身上泛起的红晕被衬得无比刺眼。原先他只是双颊泛红,现在他的脖颈、他露出的一小节手腕都如同熟透的红桃,显然十分异常。
宁乘风再次眨了一下眼睛。他趴在地上,只能看到吴雨行的双腿不停走动,越来越近。
他还没有听到答案,他实在不甘心就这样死去,于是又轻声问了一遍:“你……就这么……爱……严茂先?”
宁乘风感到越来越累,而眼皮越来越重,好似再也支撑不下去。
吴雨行蹲下身来,贴在他耳边,回答道:“我曾深爱他……”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宁乘风大喝一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手抱住吴雨行,按住他的后颈,将他压下。
吴雨行没有反应过来,一瞬间心如擂鼓,和宁乘风双唇相合。宁乘风浑身发热,烫得吴雨行一激灵。
吴雨行反应后,当场愣住,他没有想到宁乘风会对他做这种事,在这个时刻。他一边想推开宁乘风,一边心中隐隐留恋,他的左手抓住宁乘风的手,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扯开那只热得过分的手。
宁乘风双眸微颤,青涩地伸出舌头撬开吴雨行的唇齿,探入其中。
吴雨行在双舌触碰到的一瞬间,脑海中像雷电闪过一般,身体也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宁乘风忍着剧痛,一把握住吴雨行的御龙剑,将其插入青石砖中。
吴雨行的舌头上一阵发麻,宁乘风退后,两人分开,牵引出一根闪光的银丝。吴雨行这才反应过来,宁乘风根本不是对他有**,而是为了种下银丝好牵制住他。
宁乘风通过银丝,终于从幻影身上找到阵法的出口。
青石砖和御龙剑的裂缝处放出光芒,第三个阵法的出口出现。
宁乘风看着吴雨行,嘴角又溢出一丝鲜血,皱眉道:“不管你是谁,目的何在,我还是找到了出口,这次你也没有困住我。”
宁乘风的身影变淡,消失在光芒中。
吴雨行试图抓住他,却徒劳无功,他心中恨意与失落齐齐涌上,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滋味。
宁乘风在抽离第三个阵法的时候,神魂发烫。他种下的银丝牵连着他和幻影的神魂,在离开的一刹那,神魂之间的联系竟然没有被斩断,而是更加牢固地结合在一起。
宁乘风躺在地上,他已经进入第四个阵法。如果这个连环阵只有五个,他只要再找出最后两个阵法的出口就可以成功逃离,但他神魂反噬严重,连动一下手指都很吃力。
宁乘风回想他闯过的三个阵法,金、木、水、火、土,第一个阵法代表土,第二个代表水,第三个代表金,不知道第四个法阵代表了什么。
他在第三个阵法中出现了意外,神魂的连结估计短时间内解不开。
宁乘风的自华剑不断闪烁着银光,因为银丝将两人的神魂连结起来,本应收起消失的银丝缠绕在剑柄之上。
他感觉到对方的神魂严重残损,与他结合的那一片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看来这一片神魂的主人不是幕后主使,而是恰好被吸入阵法中而已。
宁乘风摊开右掌,青莲重新绽放飞出掌心,将他笼罩起来,为他疗伤。
这一朵青莲是五千年前严茂先赠予他的机关,里面融合了心境、防御阵法和疗伤的医术。
宁乘风心想:“我实在不懂医术,要是严师兄在就好了,他医术高明,我也不用这么狼狈了……”想到这里,他心中一痛。
自从三千年前起,宁乘风很少再去想严茂先,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吴雨行身上。或许是因为太过脆弱,他这时不由自主地念着严茂先的好。
在同吴雨行配合修炼之前,他更中意的人是严茂先,两人也一起修炼了几千年。
宁乘风刚拜入鸣和派时才十九岁,家中变故突生,只剩下他一个人。那时他也曾听闻鸣和派,但始终认为这些修仙的事轮不到自己,直到明夷峰峰主元没闻找到他,要收他为徒。
他在鸣和派见到的第一位师兄就是严茂先。
元没闻带他回明夷峰的那天清晨,他在道雅精舍前看到一位穿着青衣的人。严茂先站在雾岚中,衣袂在山风中轻扬,一派仙风道骨。
他看着元没闻带领宁乘风走来,含笑道:“我今日醒得特别早,左思右想,觉得好事将近,算了一卦,卦象指着明夷峰。弟子不请自来,不知有没有打搅元师伯?”
元没闻见到他也很高兴,指着宁乘风道:“这是我新收的徒弟,难得一见的纯阴体质,你以后多照顾照顾他。”又侧头对宁乘风道:“这是扶若峰的严茂先,我不在的时间里,你记得多向他讨教。”
宁乘风头一次见到这么俊朗的人,不由得多看了严茂先几眼。
严茂先穿着青衣,头发由一根青色的丝带束起,含笑立在山岚中,美如画卷。
严茂先是难得一见的修道天才,虽然入门二千年不到,但修为已经胜过入门五六千年的师兄们。
宁乘风后来修炼上遇到不懂的地方常常去请教严茂先,一来二去两人就相约一起在明夷峰山阴处修炼。
严茂先在八千岁左右时,修为已经能够和诸位峰主比肩。宁乘风和其他师兄弟、师兄妹一样,对严茂先钦佩得很,甚至还有一些爱慕。
如果没有意外,他很有可能与严茂先结为道侣,可惜没有如果。
大半个时辰后,宁乘风收起青莲,神魂仍然虚弱不堪,但好歹能够行动自如。
第四个阵法漆黑一片,在里面看不到任何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宁乘风闭上眼睛,收视返听,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声。这次,就连地下的声音也消失了。
“不。”宁乘风微微摇头否认,“这个阵法过于强大,阵修根本无法离开,只能在附近不断输入灵力以维持阵法的运作。我必然可以听到这个阵修的声音,现在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神魂与上一个阵法中幻影的神魂连结在一起,既然那个幻影可以用出吴雨行的“太上清心”,他自然也可以借用幻影的力量来施展这一招。
宁乘风右手执剑,横于身前,左手快速结印,吟唱道:“神既内寂不亏盈,善恶若空何处生。……”
“太上清心”释放出来,阵法一下子现出原本的面目。
宁乘风呼出一口气,睁开双目。
他从前和吴雨行对战的时候,不止一次见识过“太上清心”,他被“太上清心”锁定时,五感会无比迟钝,剑心会出现偏差。
他知道吴雨行对他总是手下留情,据其他师弟说,当“太上清心”释放出□□成威力,他们仿佛被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中,会瞬间丧失斗志。
这是宁乘风第一次以出招者的身份认识“太上清心”,与被困者不同,出招者的五感灵敏到无以复加的境地,能够破除眼前的幻障,听到周围一切细小的动静。
他看到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森林,他仍然处于幻梦林之中,从来没有离开,这说明他之前看到的山谷、深水、鸣和殿都是幻境。
他听到有两个人在对话,一男一女,恰巧这两个声音的主人,他都在不久前见过。
这两个声音都从树上传来,并不像一开始他听到的那样。
“我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无情,冰冷,”白袍魔修说道,“不论他眼前的人是严茂先,还是吴雨行,只要对他不利,他都能随手抛弃。”
女人的声音中带着嘲讽:“为了这样的人,你牺牲这么多,值得吗?”
白袍魔修叹了一口气,回答道:“我欠他的,如果不是我,他当初也不会傻傻地去修炼无情道。”
女人干笑了两声道:“难怪我觉得他熟悉,原来他也是合道者。合道的途径在三万年前已经被周世群掐断,根本不可能飞升。”
白袍魔修无奈道:“所以我想让他改修多情道。”
“好久没有听到这样的话了,”女人嗤笑道,“不过就算他改修多情道也无济于事。三万年前周世群领悟了合道的规则,灵修无情道,魔修多情道,他掐断的不仅仅是无情道的飞升途径,而是整个合道的途径。”
白袍魔修道:“多情道可以飞升,我自有办法,这个不劳你操心,只希望你能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
女人点头应道:“这是自然,希望到时候你不要食言,不然我绝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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