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乘风走在森林中,他看到了真实的景象,却无法突破阵法,依然行走在虚无中,一旦他收回“太上玉清”,看到的还是幻境。
白袍魔修和女人在聊了一段时间后话别,现在他只能听见女人的气息,说明白袍魔修现在不与女人在一处。
宁乘风最在意的是白袍魔修的一句话——“我欠他的,如果不是我,他当初也不会傻傻地去修炼无情道。”
宁乘风紧紧攥着拳头,低头咬着下唇,压下心中的酸涩。自从修炼无情道后,他的情感日益淡漠,很少出现波动,但近来他越发不能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他知道自己的无情道有损。
他告诫自己:“道境有损,稳固起来容易,剑心绝不可损害分毫。”
宁乘风尽管竭尽全力平心静气,心中依旧惊疑不定,白袍魔修怎么可能是那个人……
宁乘风撤回“太上玉清”,重新回到黑暗中。
他叫醒孔里,问道:“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孔里悠悠转醒,回答道:“没有听到声音,但是我嗅到了美食的气息。”
宁乘风点头,那就是附近有人,而且还能屏蔽自己的气息,躲过他和孔里的探查。可惜孔里是梦魇,对人类的情绪最为敏感,还是发现了那个人。
宁乘风心想,这第四个阵法的元素到底是木,还是火?
耳边传来微弱的啸声,是风在响。这啸声像从远古缓缓飘来,穿越了漫长而久远的时光;又像是自未来的警告,迫切而激烈。
宁乘风眼前的黑暗像是被人用手拉开一道帘幕,先是出现一丝白线,白光从细线中漏出,黑暗彻底被拉开,光明照进了其中。
这个阵法代表的是木。
宁乘风看到了明夷峰山腰处的那株古松,看到了坤宁竹楼前,小径两旁栽满的潇湘竹,他回到了鸣和派,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宁师弟。”
宁乘风呼吸在刹那间停顿下来,他听到了严茂先在叫他的名字。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起来,徐徐回头,的的确确是严茂先,不是别人。
严茂先一袭青衫,青衿上绣着靛色的兰花,束发的丝带也是靛青。
他含笑,一派光风霁月:“宁师弟,前两日你来向我请教,不知进展如何?”
宁乘风的心魔涌上,顿时呕出一口鲜血,苦苦维持的剑心出现裂隙,痛苦地呻吟道:“不,我的剑心怎么可能破碎……这不可能!”
严茂先从小径的另一端款步走来,春风吹拂着他的衣袖,也吹拂着小径两旁的潇湘竹,响起一阵涛声。
“宁师弟,我们虽然体质适合,但是命格相冲,看来终究是有缘无分。”
宁乘风跪在地上,听到耳边传来自己雀跃的声音——
“严师兄,我在藏经阁里找到一本关于合道的书,书中说,只有修道才讲究命格,合道则不论体质和命格。”
严茂先的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鼓励一般,轻声说:“合道已经被周掌门废除,你真的决定要修无情道吗?”
宁乘风伸手抓住严茂先的衣袖,双眸放出希望的光芒,点头道:“是,我已经想好了。修道的限制太多,不同的道要求不同的体质和命格。我是纯阴,从来还没有听说过纯阴体质修剑能够活过五千岁。”
严茂先:“所有你要合道吗?”
宁乘风回答道:“是,听说魔皇唐越霖就是纯阴剑修,他在三万年前合道飞升。”
“够了!”宁乘风跪在地上,大喊出声。
一直被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记忆终于被翻了出来,原来他也有过这么浓郁的情感,有过欲说还说的渴望。
他的剑心彻底破裂,他被心魔打败了。
原先受无情道的影响,宁乘风还能勉强克制自己,现在剑心破裂,他所有被压抑的情绪齐齐涌上,他忍受不住,落下泪来。
严茂先走近,蹲在地上,为他拭去眼泪,安慰道:“我不会怪你的,我知道你是因为无情道才会忘记对我的爱。你只是不应该修无情道,当初是我因为私心害了你,现在你改过来好不好?”
“不!”宁乘风小声哭泣,崩溃道,“你究竟是谁?”
严茂先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是你师兄啊,你为什么不敢抬头看看我?”
宁乘风摇头道:“你不是,严师兄已经神消道灭,鸣和钟为他奏响,长明灯飞出龙吟山脉,他绝不可能再生。你到底是谁?”
严茂先语气强硬道:“你抬头看着我。”
宁乘风低着头,不敢抬起,眼泪一滴一滴掉落,砸在小径的白玉砖上。
严茂先抱着宁乘风,将他搂入怀中,轻轻拍打着他的背,宽解道:“不要再修无情道了,同样是合道,你去修多情道吧。不过是九千多年的时光,浪费了也就浪费了,不值得可惜。”
宁乘风咬牙切齿道:“你究竟是谁?灵修无情道,魔修多情道,严师兄怎么可能劝我入魔!你究竟是谁!”
“我说了我是你严师兄,你又不相信,有时候动下手脚,上古法器也会出错。”
严茂先摊开掌心,用灵力催放一朵青莲:“你看,这对青莲,世间只我们两个有,这总不会作假。”
宁乘风推开严茂先,用力站了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走向坤宁竹楼,低声道:“我累了,我现在谁都不想见,我只想回家休息……对,我只想回家休息……”
严茂先恢复成白袍魔修的样子,跟随在他身后,提醒道:“现在已经过去了七个时辰,如果你不想方设法逃离幻梦阵,你就会在七十四个时辰后神消道灭。”
宁乘风头也不回道:“你果然不是严师兄,你是白袍魔修,严师兄怎么可能是魔修?太荒谬了。”
白袍魔修闻言,忽陷入沉默,久久不语。
宁乘风接着道:“而且,我已经知道你的目的了。你是想要招降我吗?先是吴雨行,再是严茂先,你成功了,我的剑心已破。可我绝不会堕落到去修魔,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
宁乘风推开竹楼的门,走到房中,躺在玉簟上,神情痛苦不堪。
他轻声道:“我现在已经不想活了,你就让我在这里静静地死去吧,别再来打搅我清修。”
白袍魔修这才开口:“我不会让你死的。”
宁乘风闭上眼睛,两行清泪从他眼角滑落,他回忆平生,忽然展颜,又哭又笑道:“不修无情道也好,我记起了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倘若严师兄还活着就好了,我还从未告诉他——”
我爱你。
白袍魔修坐在床沿,听到宁乘风说他爱严茂先,心中翻江倒海,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宁乘风自从无情道有成后,脸上很少会有表情,可现在他所有的情绪都不加掩饰,表露无疑。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块寒冰。
他的道已然支离破碎。
修炼无情道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情感、正义、责任等等。合道与修道之间的天堑不可弥补,前者是将规则玩弄于股掌之间,后者是合理运用规则,而要做到把握规则,必须要放弃身为人应有的一切,变成冰冷的规则本身。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是合道者必须彻悟的一点,不仁是谓至仁。
白袍魔修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道:“你去修多情道吧。”
“我誓不入魔,你不必多言。”宁乘风双目紧闭,眼角的泪痕还未完全干透。他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放在腹部之上,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玉簟之上。
魔修问道:“你不想知道严茂先为何人所害吗?”
“你方才还说是我杀了他。”
“我骗了你,不是你,是我杀了他……”魔修神色哀戚,眼中盛满了懊悔,他的背部微微弓起,看起来很是痛苦的样子。
“原来如此,”宁乘风一字一句缓缓道,“原来是你杀了他……你现在倒是承认得爽快,可我现在剑心已毁,你一只手就能够捏死我,我无法为严师兄报仇了。”
白袍魔修直勾勾地盯着宁乘风的面孔,不肯错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企图从他脸上看出心中所想。可宁乘风脸上的神态太过复杂,魔修再用力分辨,也不知道这张脸上究竟蕴含了哪几种情绪,这个人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
宁乘风的眼角又滑落一行眼泪,他的声音里充满着仇恨与恳求:“你何不杀了我?”
魔修替他拭去眼泪,轻声道:“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我如何舍得杀你?”
宁乘风闻言,笑出声来,笑得分外难看:“为了我好,你就要破坏我的剑心,毁坏我的道境。九千年,我从道盈境到道冲境,从善水境到无象境,我费劲心机,终于练到太上境,竟然功亏一篑。哈哈哈哈!为了我好?滑天下之大稽!拜你所赐,现在随随便便一个修道者都可以折辱我,这就是你希望的吗?”
“并非如此,”魔修抚摸着宁乘风的脸颊,“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何修无情道吗?”
“当然记得。”
“可你修炼了太久,恐怕已经忘记了初衷,我现在正好让你想起来,也算因祸得福了。”
宁乘风:“可我情愿忘记,这样还心安理得一些。”
魔修似乎被宁乘风这一句话触动心事,一把握住他的手,思量再三,还是问出了口:“你所谓的心安理得怎么解释?你有做过什么亏心事吗?”
“你难道不清楚吗?你不是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吗?你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将我耍得团团转吗?”宁乘风睁开眼睛,双目通红,眼中满是泪水,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恨意与质问。
“你现在问我是什么意思?觉得我亲口说出来才能让你快乐,是吗?”
“我当初为何修无情道?”宁乘风眼中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你不是和那只凤凰说,我是为了你修的无情道吗?我做了什么亏心事,你心里没有答案么?”
“我倒还想问你,你究竟是谁,才会对我的事情一清二楚。”
白袍魔修紧紧攥着宁乘风的手,心中不禁生出微弱的期待:“你觉得我是谁?”
宁乘风咬牙切齿道:“你是谁,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你想假扮严师兄,我劝你死了这条心,他已经神消道灭,我不会被你欺骗。”
白袍魔修心中涌起失望,黯然道:“你这样想也好,你就当他死了吧。”
宁乘风讥笑道:“我现在回想自己的一生,忽然觉得疑点颇多,仔细思量,竟然好似一个真心诚意待我的人都没有。”
魔修很难过地摇头道:“并非如此。”
宁乘风:“十九岁,家中遭害,只剩下我一个,现在想来蹊跷得很。我孤苦一人,恰巧遇到师父,也蹊跷得很。我是纯阴体质,师父竟然不阻止我修剑,也让人匪夷所思。我修剑,又遇到严师兄,为了他不得不修无情道,即使合道已被废除。无情道将成,又被你毁坏。这一件件加起来,巧合得真叫我拍案叫绝。”
“当初严师兄为了就我堕入深渊,生死未卜,我的剑道停滞不前,吴雨行立刻出现在我身边,帮助我修行。”
宁乘风冷笑道:“或许有一句话你说对了,我现在也算因祸得福了,我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再次闭上双眼,怀念道:“无论如何,好像只有严茂先最后还算对我有几分真心。”
魔修听他一席话,难过得几欲落泪,只能强忍道:“你想太多了,事情没有那么复杂。”
“是吗?”宁乘风冷冷地问,“那么你目的何在?如若真的按照你的意思,我入魔了,在你麾下,你想要我替你做什么呢?”
魔修:“什么都不做,我只是不想你修无情道罢了。”
宁乘风问:“哦,你做了这么多事,杀害严茂先,说服了凤凰替你布阵,就只是要我不修无情道。”
“你别多想,只是如此。”
“容不得我不疑心,”宁乘风的神色还是极度痛苦,但显然已经接受事实,“据我所知,世上只有我一个纯阴剑修,是双修最好的选择。”
他低声问道:“是这样吗?”
魔修矢口否认:“不是。”
宁乘风轻声笑了一下,讥讽道:“那你可愿用以心魔劫发誓——你绝不要我做你道侣。”
魔修并不回答,只是握住宁乘风的右手,再次劝道:“你修多情道吧,随我去中谷玄镜,魔修并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样。”
宁乘风摇头,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谁了吗?”
魔修答道:“我是中谷玄镜的谷主。”
宁乘风接着问:“你的名字。”
名字、生辰、体质与命格,代表了一个人的一部分。说出其中一样,就相当于穿着层层叠叠衣物的人,终于脱下了其中一件衣服。
魔修长叹一口气,回答道:“我无法告诉你,说出来恐怕你伤心,又怕你不相信。”
“哦——”宁乘风冷冷道,“原来又是为了我好。那便算了,是我多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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