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鸟雀一声长一声短地叫唤，树下两人交头接耳，没注意树上睡着个贴着隐身符的人。
午后的光有些刺眼，那人轻巧侧过身，打着哈欠：“粗茶淡饭饱三餐，日上三竿我独眠。”*
“起床！”一个鲤鱼打挺，震得老柳树枝乱晃。
“谁？！”
雷惊祚和乔缇听见动静立刻起身，只见树上逐渐显现一个黄衣少年，他所在的位置比乔缇刚才还要再高些。
少年看到树下两人，对着他们悠闲地招招手。
“是你们啊，两位关系还是这么好。”
乔缇闻言涨红了脸，一双杏目瞪得老大：“灵窍哥哥！”
雷惊祚怪叫道：“谁跟这大小姐关系好了！”
卫灵窍昨夜就被剑六送到了学宫，约定半个月后来检验他的修行成果，即道主之前说的金丹境。等到他一脸乖巧地应下，送走剑六后，就溜到栖霞峰喝了半壶美酒，香甜睡去。
他隐约记得今日是学宫哪个大日子，栖霞峰应没什么人来，自己本该下午才会起，没想到雷惊祚和乔缇这俩学宫著名大嗓门提前把他给叫醒了。
这么多世家同龄人里，要说乔缇最佩服谁，必然还属眼前这少年。
正如修炼资质以单灵根为最佳，修行入道也是一样的道理，追求精而不求多。
偏偏卫灵窍可以绕过诸多限制，以一己之身修习万法，最气人的是，他委实算不得什么刻苦修炼之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过十六岁的年纪，已经把每一种术法修炼到了足够从学宫毕业的程度，叫卡在毕业好几年的学长学姐们常年感叹天道不公。
卫灵窍蹲在树上抻手，脑子清醒了些：“阿缇，今日你不去给青阳君弹琴，在这儿干什么呢？偷偷跟雷惊祚出来玩？”
“没有偷偷！”乔缇仰头看他，“今日学宫来了个新弟子，抢了所有人的风头。”
雷惊祚反驳道：“那是我们苍雷府的圣女，不是专程来抢风头的，明明是你非要人家上去弹琴。”
乔缇气得拧他胳膊：“你再说！”
“苍雷府的圣女……”卫灵窍逐渐张大了眼睛，“雷灵根？”
“是啊。”乔缇不知道卫灵窍神情为什么严肃起来，“连雷呆子以前都没见过呢。”
不妙的回忆登时涌上心头，卫灵窍自知心中猜想不错，但仍然想要求证：“是不是叫雷挽？脸很白，寡言孤僻？”
听他这么一问，乔缇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没记住那圣女的名字，只一个劲“圣女”、“雷小姐”地称呼。
“她……呃……”乔缇转头问雷惊祚，“是叫这名儿吧？”
雷惊祚无语道：“不错，雷挽，挽留的挽。”
“二公子怎么知道，你不是没去内院择师吗？”
卫灵窍初入学宫时就被不少夫子盯上了，等到第二年内院择师，他同时拜入了精通射御术的萧昧夫子和推演术的黎涧夫子门下，其他夫子只恨下手没他们快。
卫灵窍眯着眼，老神在在地捏指测算：“自然是我神机妙算啦。”
忽然，他站立远望，一抹青色慢悠悠地在野菊小道上移动，眼看就要从酒湖的“壶底”走向他们所在的“壶嘴”。
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雷挽启蒙当日，抓住他那一刻，堪称卫灵窍此生最无助的时候。他一个琉璃道体，能跟雷惊祚这样的雷系双灵根说说话已经算是很勇敢了，他才不要跟这个一言不合抓着人不松手的坏脾气雷灵根待在一起。
“好了，你俩继续在这儿吧，我先走了。”
脚尖一点，卫灵窍踏上一柄蓝色快剑飞速离去，雷挽只见空中划过一道幽蓝色的流星，以她目前的眼力，不太能看清这个乘御上品剑的剑修长什么样子。
“他怎么这么快就走了？”雷惊祚问。
乔缇耸耸肩：“谁知道呢，说不定回寝舍补觉呢。”
说罢，两人又大眼瞪小眼起来，好像斗鸡场里的两只选手，不出意料，马上会有其中一方率先发难。
忽然，雷惊祚眼前一亮，随后心情复杂地冲着乔缇身后喊：“圣女，你怎么来了？”
乔缇闻言转身，看到雷挽如临大敌：“你你你……”
雷惊祚听她结结巴巴，以为犯什么病呢，赶紧推开，对雷挽道：“圣女，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雷挽抱着琴对他们微微福身，她虽然不认识雷惊祚，但从这称呼也能猜到对方是苍雷府的人。
“叫我雷挽就好。”说着，她把凤凰台递到乔缇面前，“乔小姐，多谢你的琴。”
乔缇不自在地接过了：“一把琴而已，也值得你亲自跑一趟。”
雷挽两辈子出身平凡，自觉凡事有借有还，送琴本就是她该做的，没什么值不值得一说。
“东西已交还，那我就先走了。”
“慢着。”乔缇将凤凰台收入储物戒中，突然想到有哪里不对劲了，“这个时候，你不该随青阳君在悔恕崖吗？为何还有时间来还琴？”
雷挽知道她误以为自己已拜入青阳门下，停住解释道：“我并未拜青阳君为师。”
旁人苦求也得不到的，就被她轻飘飘放弃了，乔缇觉得自己有些低看这位圣女了。
她一脸不可置信道：“为什么？青阳君都选你了！”
雷挽淡淡道：“或许是没有师徒缘分吧。”
乔缇怒极反笑，取出凤凰台：“我本以为青阳君是音修第一人，他认可的曲、认可的人自然是第一等的，可如今看来，倒也未必。”
雷惊祚立刻跑到雷挽身前：“你要干什么？”
“《春日昼雪》，我足足练习了三年，不知你敢不敢听？”
乔缇平日里并不是很好相处，旁人道她是名门贵女，自恃美貌，享尽宠爱，但若只是空架子，那与一般的世家纨绔并无区别。
然而，她家世显赫之外，天赋也是万中无一，加上日夜勤奋修炼，早已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一只跋扈的花瓶，人人都想赏玩摔碎，一个跋扈的天才，那就是天才该有的脾气。
雷挽面容平静，能理解乔缇此刻的心情，应声答道：“好。”
乔缇指压弦上，整个人气质沉稳下来，如同一幅静女图。
雷惊祚就坐在雷挽身边，安安静静等待琴曲。
凤凰台再次升起火红的虚影，绕着乔缇飞舞，她的琴音比周椿和雷挽更缓，如同流水潺潺。
阴冷的晴天、断续的细雪，路面潮湿，不见白色。在这平静的冰冷中，夹杂着湖心小舟上一点围炉烤火的暖意。
万物静悄悄，只听见落雪簌簌的声音，舟中人呵着手掀开帘子，撑着船，驶到岸边，迎接三两好友，随着小舟一阵乱颤，人人挤在一起取暖。
从早到晚，温酒啜饮不停，欢声笑语不断，一叶扁舟承载无尽春声。
不知何时，栖霞峰的鸟雀都聚在老柳树上，听着悠悠琴音，整齐地摇头晃脑。
一曲终了，冷只冷了一瞬，叫人忘了雪，只记得那个月明流霜欢愉夜。
乔缇任琴放在腿上，看向雷挽，要她给个说法。
雷挽真心诚意道：“你的琴弹得很好。”
乔缇冷哼一声，不给她面子：“那为什么青阳君选了你，没选我？”
她以为雷挽要说些“那是因为他没听到，听到了一定会选你”之类的鬼话。
没想到雷挽说：“琴修若能练到你这个地步，便不必执拗于技艺高低了，然而知音难寻。凡间有许多文稿，当世人未必喜爱，唯有山河更替、斗转星移，才可能被认定为传世之作。琴心如文心，青阳君只是回应不了你的琴罢了。”
雷惊祚听到这一番话顿觉豁然开朗，好坏高低都是外人评判，若执着于某一人的评价，未免看低自己，至少他觉得，不管是雷挽、乔缇，或是前头弹琵琶的周椿，她们所弹奏的都是仙音。
乔缇微怔片刻，随后笑了一声：“……原来如此，自当如此。”
接着她站了起来，雷挽也跟着起来，乔缇看着对面这个比自己略低一些的少女，忽然有些遗憾为什么现在才认识她。
“好吧，本小姐承认青阳君还是有那么一点眼光的。”
乔缇继续说：“其实听完你的曲，看到青阳君现身，我就知道不管之后后面我再怎么努力，他都不会选我了。青阳君以音为攻，我却是以音为辅，所以他只会喜欢你这样有杀伐之气的弟子。”
原以为先天琴魄，自当能接受不同的音律，乔缇如今还是得接受人所有爱。
雷挽道：“乔小姐今后会有一番大成就的。”
“不必安慰我，咱们如今也算是相识了，日后学宫相见，你叫我乔缇就好。”
雷挽友善地点点头，权当多认识了一个有些霸道的小朋友。
时候不早，山色更重，雷挽表示自己晚间还约了人，与他们告辞。
回到漱石峰时，寝舍灯火通明，雷星绝正站在门口等她，看到她回来，笑着迎上去。
“圣女，你回来了。”
雷挽想起雷惊祚方才对她也是十分恭敬的样子，不由得失笑：“雷长老，你可否替我向所有苍雷府弟子传讯，日后不必在外叫我圣女，直呼姓名就好。”
“好的，圣女。”
“……”
粗茶淡饭饱三餐，日上三竿我独眠。
引用张养浩《山坡羊·一个犁牛半块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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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琴心文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