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反问虽平淡却掷地有声，使杀戮场的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凝滞。

刚才还表情狂热的孩子僵住了笑容，残酷的现实打碎了他们的亢奋。

喊着“愿意”的童工哑了喉咙，几次张口都没能再说出话来。

见状，林与情偷偷舒了口气。

态度犹疑就证明还有转机，说不定费一费口舌、不必喊打喊杀就能拿下。

她不动声色地瞥向正前方的法雷尔，毫无意外地发现了对方外露的低沉气压。

可是，这只鬼的表情越来越恐怖。

氛围已经静出了惊悚感，法雷尔的面色濒临失控。频青也注意到了红发男人的脸，他心底打了个突，刚想再说点什么安抚安抚。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就先炸了。

“闭嘴！你闭嘴！根本没有什么魔鬼，那是赐予我们复仇机会的神！祂是上帝！！！”

法雷尔死死地盯着他们，眼里泛着血红，蓬勃的杀意有如实质，化成利刃直逼频青。

手臂伴随着疯狂的鬼叫落了下来，法雷尔再次扬起了手，他恢复了对童工的控制。

怎么能跟异化后的鬼怪谈契约精神。

他不仅堵住了频青的发言机会，同时也没给童工举手表决的权利。又慌又怒的他甚至加大了诅咒的力量，刚有些好转的局面急转而下，采取暴力手段的boss暂时占据了上风。

童工再次变换表情，包围圈也随之压缩。

这次的诅咒效力太强，连被萝格说动的埃斯德都受了极大影响。他脖子上的黑线重新爬出了衣领，频青暗道一声糟糕。

顾不得犹豫，青年从后方狠狠地拍上埃斯德的肩，低喝里带着故意为之的警告。

“别被他的诅咒影响！你如果产生动摇，萝格她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埃斯德浑身都在发抖，他攥紧了拳头。

黑线停停长长，诅咒的力量、恋人的身影以及心中的良知试图争出个高下，这三种复杂的感受像是要将他整个人撕成碎片。

但最终，后两者还是压过了前者。

他一边抵挡着扑到他身前的法雷尔、顶住他的攻击，一边猝然回头，冲着林与情喊道。

“快带娃娃去停尸间！把心脏拿出来，填回到尸体的胸腔里去！”

吼到最后，埃斯德甚至破了音。

此时，包围圈里只剩下四五平方米的空余。同样被诅咒进一步控制的频青干脆放弃区分幻觉与现实，他冷茶的眸色越来越深，从无机质的光芒渐变为能吞噬所有光线的黑沉。

他向林与情的方向稍退，随后猛然冲向左侧围包围圈，强行撞开了一道缺口。

频青用身体抵住被撞开的童工，替林与情死死地撑住了这处裂缝。

在他身后嘶吼、挣扎着的孩子们用尖长到不似人的指甲扎进了他的皮肤，鲜红瞬间在米白的衬衫上洇染，血迹越渗越多。

可频青却像是感受不到痛。

他唇角挑着冰冷却沉静的笑意，痛楚与恍惚的神智反而激发了他骨子里的疯。

形如丧尸的童工见指甲无法逼青年闪躲，他们用所剩无几的智商——或者说是本能思考半秒，随后果断地张开血盆大口，两排尖细如针的鲨鱼牙直直咬向青年平直的肩。

然而，还没等他们的嘴巴凑近频青，童工便感觉好像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勒住了自己大张的嘴，将他们拦在了两寸距离之外，再也不能向那片诱人的皮肉前进分毫。

童工：？？？

有不信邪的孩子瞪着将要脱眶的眼珠，用生平最大的力气狠狠地咬合上下两排牙齿。

“咯嘣——”

羟基磷酸钙与金属硬碰硬，先是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紧接着就是牙齿被崩掉的动静，光听着就觉得剧痛无比。

崩掉了满排门牙的孩子含混地痛叫着，腥臭的口水掺着牙龈里渗出的血淌到了下巴。

勒在他们嘴上的是无形的金属锁链。

随后，有一道其余人和鬼都听不到的、松散而阴森诡异的声音在他们耳畔低低响起。

“我、的。”

他的语调里充斥着浓郁的不悦。

自不量力者的利齿想咬上毒蛇的猎物，于是毒蛇在阴影里含蓄地露出了毒牙，阴鸷的视线盯上了他们，似乎是在考虑该从哪里下口。

明明只是轻飘飘的两个字，可已经失去全部神智、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的童工却在下一瞬有了一种恐惧感，像是灵魂将要被堙灭。

他们甚至停住了扎向青年肌肉深处的尖利指甲，像筛子一样不可抑制地发起抖来。

“扎人没事，但是不可以咬哦。”

那道难辨喜怒的声音又变得温柔至极，听起来很好说话的样子，然而童工们怕得要死。

不过频青正沉浸于幻觉和战局，并不知道身后的虚空里所发生的一切，他当然也没时间管童工是颤抖还是僵直。

他只关注到林与情的反应非常快，没有拖他们的后腿。女人在埃斯德话音未落的时候便灵活地捞起了墙角的娃娃，紧紧地抱在怀里，随后靠着频青打开的缺口冲出了包围圈。

“把我的娃娃还给我！别拆我的！！！”

突然，法雷尔暴怒中掺杂着几丝绝望的嘶吼在包围圈前部响起，他甚至放弃了正与他厮打的埃斯德，任由对方的拳头砸向软肋。

红发男人眼睛气得暴凸，他毫无理智地调转方向、朝着林与情那边扑去。

不知道这件事触了他什么逆鳞，法雷尔的动作超乎寻常的快，几乎是以发疯鬣狗般的速度奔向女人，在瞬息之间就拉近了距离。

这么只可怕的鬼怪扑上来，并且用了加速道具都甩不掉，林与情说不慌是不可能的。

停尸间已经进入了她的视线，她连用三个提速道具，拼命叠加效果，可法雷尔就像是没有极限一般也随之加快了速度。

糊满了血迹的手臂到底还是够到了厚风衣的衣角，生命即将受到极大威胁的警铃在林与情的脑海中拉响，她果决地选择弃车保卒。

头部缝着红布的棉花娃娃被她挑出来向后扔去，故意扔在了好几米远之外。

紧接着，女人灵活地一甩身，直接脱下了被法雷尔扯住的厚风衣，继续奔向停尸间。

红发男人的目标似乎就是自己的娃娃，他连眼神都随着它跑。鬣狗想要的骨头被抛在离林与情和包围圈都很远的位置，可他没有丝毫迟疑，不管不顾地朝它的方向扑去。

这股疯劲儿中仍然带着绝望，有种震撼人心的凄厉感。包围圈中的埃斯德和频青注意到法雷尔的凶相，难免被惊得愣了愣。

“他这是怎么回事。”

频青忍着天旋地转的感觉，与埃斯德虚虚地抵着背，勉强抵挡着发狂的童工。

“我不知道。”

埃斯德也很懵，他粗粗地喘了几口气，开始努力思索法雷尔的不同寻常。

把装在棉花娃娃里的心脏拿出来、放回尸体的胸腔，这样就相当于是在破除诅咒了。

萝格、法雷尔和卡杰三只童工鬼是黑线污染的源头，只要将心脏归还回去，他们的灵魂就会重新变回平庸。

如果法雷尔执意要拉所有童工的灵魂在无数次的循环里沉沦，那么他也应该是抢回三只娃娃，并且完全没必要这么绝望……

埃斯德突然想到了一种令人心惊的可能。

“他不想走？难道他想独自留在这里？”

法雷尔拒绝把自己的心脏放回尸体，那就证明他不愿意脱离邪术，宁愿以这种不人不鬼的模样继续走萨利安工厂的循环。

这算不算是法雷尔无声的妥协？

侦探的话术使其余童工动摇，他们不想让自己的灵魂永远困在工厂里。

法雷尔一开始是愤怒的，气急之下甚至违背了契约精神，他加强了对童工的控制，命令他们连同类都一起攻击。

可现在，他似乎改变主意了。

罔顾他人意愿、拉所有同伴共沉沦无疑是自私且疯狂的行为，莫非法雷尔醒悟了？他没能狠下心这样对待饱受折磨的童工？

“但这是不可能实现的。”

频青面沉如水，说完这句话就闭了嘴，唇线紧绷，没将具体原因解释给埃斯德。

萨利安工厂之所以能运行下去，其一是靠所有童工的怨气，其二则是因为副本制作者选取了历史中的时代节点，强行将这些灵魂困在这里，加之以邪术，最终才形成了副本。

它和迪温小镇那个纯靠npc怨气维持的副本不同，所以毁坏难度也分出了高低。

迪温小镇只需要解决伊薇和学生鬼的怨气就能土崩瓦解，但萨利安工厂不行。

如果身为boss的法雷尔执意不走，副本程序就会借他的力量来自救，即：锁住所有npc的灵魂，强行让这个副本继续运行。

简单来说，这些童工的灵魂就是成捆打包的关系，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留。

法雷尔此举无疑给频青添了很大麻烦。

他本来打算消弭所有童工的怨气、“哄”着他们走，这样勉强能达到毁坏副本的目的。

但现在最强boss不肯走，光凭打散怨气的办法完全不够，估计还得采取暴力手段。

所以，情况变得难搞起来了。

“法雷尔又去了停尸间！”

背后的埃斯德突然急急地提醒道。

随着时间的流逝，频青污染程度加重，他眼前除了童工就是幻象，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打人和挡人全靠直觉。

好在他身边还有个埃斯德。

“没事，他不会阻止侦探。”

虽然嘴上说着“没事”，但频青的眉眼依然很沉，毕竟法雷尔给他留下了棘手的难题。

“他晚了几步才去停尸间，大概只是想毁掉自己的尸体，以绝后患。”

看来这位boss是打定主意要留在这里了。

频青话音未落，围在他和埃斯德身边的童工就滞缓了动作，像是零件生了锈。

诅咒的力量受了极大削减，应该是林与情成功放回了萝格和卡杰的心脏。

频青眼前的幻觉也消失了不少，他高悬起来的心终于向下落了落。

但埃斯德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频青偏头，对上了少年小心翼翼的脸。

“她还在吗？”

埃斯德的声音有点干涩。

控制诅咒的法雷尔现在忙于自己的棉花娃娃和尸体，无心发布新的指令，于是周围的童工已经停止了动作，眼神逐渐清明。

频青感觉精神轻了轻，就像是压在灵魂上的巨石被移走，他心下有了预感。

不过还没等频青回答，埃斯德便看见眼前的空气凝出了一道纤细的虚影。

褐色的辫子柔顺地垂在肩胛骨后，稍有些圆润的鹅蛋脸，颊上的雀斑反而为她增添了几分灵动，是个温婉而乖巧的长相。

这是萝格。

是她刚来到工厂，还没有被饥饿、寒冷和无尽的苦工折磨过的模样。

埃斯德的眼泪早在他没有发觉的时候就流了满脸，他下意识地去牵恋人的手，但却抓了个空，只牵到了流动的风。

萝格无声地张了张口，重归平庸的灵魂体流不出泪水，她只好俯身虚虚地环抱住恋人。

“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她哑声重复着道歉的话，虽然始终都没有说在为什么事道歉，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萝格在为扔下埃斯德、独自奔赴死亡这件事而道歉，她觉得自己不应该丢下他。

“你怎么能留下我一个人。”

埃斯德低声呢喃，察觉到萝格在抽泣，他在恋人的后背上抚了抚，即使只能触到一片虚无的空气，他也抚得非常认真。

“不过没关系……我想上帝肯定会允许我们的灵魂死在一起的。”

频青靠在墙上，安静地垂着眼帘。

极佳的耳力让他听到了埃斯德和萝格之间的私语，他不是故意偷听的。

他能察觉到自己的情绪有点不好，心也有种窒息的闷痛，这种感受很新奇，也很莫名其妙，只可惜他找不到自己难受的原因。

他是个铁石心肠的检修员。

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被萝格和埃斯德的悲剧故事所打动，所以他越发想弄清楚这糟糕的情绪究竟来源于何处。

不过直到林与情出现在他的视线里，频青也没有找到真正的缘由，最后他只好草率地把它归结为是诅咒的后遗症。

“法雷尔把自己的尸体毁了。”

林与情走到频青面前，不小心掠了一眼不远处的埃斯德和萝格，随后便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与青年商讨接下来的对策。

“萝格和卡杰的心脏已经放回去了，诅咒的力量大幅消减，但法雷尔应该怎么办。”

“可以不用管他了。”

频青闭上眼睛，浑不在意地回答道。

“任务目标里说让我们‘存活至一切问题解决’，现在你我都活下来了，法雷尔毁掉尸体只是为了再次进入循环，他的目的不是让我们死，他不会威胁到我们的生命，所以我们没必要再纠结他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这个副本结束了？”

林与情微微睁大了眼，直觉青年的态度不太对劲，她迟疑几秒，压低声音问道。

“那你打算怎么毁掉这个副本？这是很难的吧，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你不会把我骗童工的话当真了吧。”

频青突然睁开了眼，面上没什么表情，唇角勾了点略含讥讽、不带丝毫愉悦的笑意。

“那只是我骗他们的说辞，我哪有毁掉副本的本事。如果我不渲染循环的可怕、不给他们解脱的希望，我怎么能如此顺利地将萝格骗到我身上、又让这些童工倒戈呢。”

见他这样，林与情难免有些手足无措。

她感觉青年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原本是外冷内热的可靠队友，可现在骤然变成了冷血无情、眼里只有通关的冷漠玩家。

她默然片刻，却没法反驳他的说辞。

毕竟她之前从未听说过“毁掉副本”这么荒诞离奇的做法，并且据青年所言，他们现在通关了这个副本，无论毁不毁掉都不会影响结果，它已经跟玩家没有关系了。

“毁掉副本”只是青年的一句口头承诺，如今被他归类为“安抚童工的话术”确实无可厚非。在生死线上挣扎的玩家多多少少都有些冷血，只要能活，人人无所不用其极。

“我知道了。”

林与情最后轻声应道，也没什么话好说。

【玩家林与情等人已找出萨利安工厂的完整真相，解密成功，并且在童工制造的杀戮场顺利存活，判定为通关】

【玩家庄晓欣陷入昏迷，真相进度探索不完整，暂判定为游戏失败】

【玩家司里被npc法雷尔占据身体，灵魂陷入无期沉睡，暂判定为游戏失败】

【请通关玩家耐心等待传送】

只有玩家才能听到的系统音漠然响起，为频青的话语增加了可信度。

在被传送出副本之前，林与情深深地望了青年一眼，里面带了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失望。她心情沉重，所以也没有向他告别。

但频青完全没接收到她的眼神，他自顾自地倚在墙边，重新闭上了眼睛。

顿了顿，他忽然用周围童工都听不到的音量淡淡地告知系统。

“先别把我传送出去，我还没有检修这个副本的故障。我已经发现了问题来源，给我十分钟，我会尽力解决掉这个bug。”

说完，他也不等系统回应，抱着双臂扫视着眼前的孩子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包围圈已经松散了，法雷尔死死地抱着他的棉花娃娃，跪在圈子外怔愣着。

卡杰和萝格的灵魂都飘了起来，他们凝出来的魂体越来越黯淡，用不了多久就会消散。

有的童工偷偷拿眼觑他，还有的看着自己满手满身的血开始哭，但连眼泪都不敢擦。

频青迈开腿，悄无声息地走到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面前，这是个小姑娘。

他抬指为她抹掉了眼泪，但犹豫半晌，还是避过了她的鼻涕，下不了擦掉它的决心。

“会有人为你们奔走发声的。”

青年突然开口，他望了望漆黑的天幕。

虽然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淡，却莫名掺了点温和的意味。

“会有各种立法，各种改革。”

“可能需要等待，可能时间有些长，毕竟这是一个逐步推进的过程。”

“伙食会得到改善，工作强度会受限，甚至会有人愿意在工厂里设立学校。”

“也会有很多、很好的工厂主。”

频青垂眸看向小女孩，她已经止了哭声。

他想了想，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

“所以，永远都不要对人类丧失希望。”

四舍五入也算六千字了/嘴硬

不要担心，不要相信青青对林与情说的话，他是想毁掉副本的，这个副本会被毁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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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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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白雪与棉絮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