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倾悄无声息地入席,在桌下把用纸袋包裹的药盒塞给纪之水。
纪之水隔着纸袋摸到一个扁扁的长方形盒子,没想到是什么,只疑惑地看了顾天倾一眼,便匆忙塞进羽绒服的宽大口袋里。
之后再说吧。
气氛正好。
眼见文锦有松口的态势,纪之水想把握住机会乘胜追击。
她一手按住穆若婷,阻止穆若婷继续追问那个在校欺压她的莫须有同学是谁,一手控制刚回餐厅的顾天倾,豁出脸面对文锦死缠烂打一阵,终于看见曙光。
文锦沉吟片刻,终于以“我有一个同学……”作为故事开头。
那是个普通平常的故事。
性格恶劣的高中男生日常以欺负同学为乐,随机挑选看不顺眼的同班同学进行欺凌,包括但不限于往对方的课桌里塞死老鼠、将同学的书包从楼顶扔下……虽然都没有造成什么身体上的重大伤害,但对于当年的高中生来说,这绝对是值得让人感到绝望和痛苦的。
由于男生学习成绩优异,家境优越,加之父母并不严厉管束,老师对他的小小恶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忽然有一天,也许是男同学家祖坟的位置隐隐冒起青烟,他沉寂了十八年的良心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忽然苏醒,决心要在太阳升起的那一刻作出改变,成为一个好人。
男同学改邪归正了。
他不再撕碎同学的试卷扔进垃圾桶里,也不会把人锁进厕所隔间——
他甚至有了朋友。
“总之,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文锦脸上带着微笑。
作为全然不特别的,但也被男同学隐隐霸凌过的班级的一份子,文锦由此度过了一段相对平静的时光。
毕业后,她没有再见过那位男同学。
往事就此随风而散。
故事到这里结束。
在文锦毫不生动的枯燥讲述里,很难有人从头听到尾却不打哈欠。
穆若婷举着蛋糕叉,惊愕半晌,“没了?”
文锦肯定:“没了。”
穆若婷:“……”
班级名单上的一连串名字从纪之水脑海中划过。排除掉刘荃走访的几人,排除掉她上过门的几人……根本排除不了多少!
纪之水听了个没头没尾的故事,从文锦的语焉不详里逐渐品味出一点对小孩的敷衍。
穆若婷还在发问:“他为什么突然改好……不是,突然变成一个正常人了?”
“你们一整个班的同学没有合起伙来揍他一顿的吗?反正老师也不管啊!”
纪之水心道:不管是以前的六班,还是现在的A班,都没听说过有谁跳起来高呼我们一起把寇准揍服吧。
可能是因为寇准没往谁课桌里塞死老鼠。不管是躲在空调外机里,还是在讲台下搭窝,都是老鼠自己的选择。
人们看到寇准通常选择躲开。
文锦帮穆若婷顺了顺气,轻描淡写道:“好啦,没什么好生气的,都是多少年眼前的事情了。为几十年前的事情动气,不值得。反正他后来改邪归正了,就当他当年是年轻不懂事吧。”
“什么改邪归正!就算过去三十年,这种人也很值得我骂一顿!”穆若婷眼里喷火。
文锦仿佛淡忘了过往,对男同学并没有什么厌憎情绪。
纪之水心想,文锦是这样一个包容宽和的人吗?和邻居阿姨的说法似乎有些相悖,然而想从另一个人的口中了解一个人的本性堪称天方夜谭。
从外表到为人处世,目前的文锦,看起来确实是一个温柔的人。
纪之水再次提问:“姐姐,你那个男同学叫什么名字?”
文锦偏头想了想。
记忆里,被时间模糊的姓名呼之欲出:“如果我没记错,他好像姓李,叫什么来着……”
“李昊阳?”顾天倾接上。
“诶。”文锦惊讶地说,“似乎还真是这个名字。怎么,你认识他?”
顾天倾神色微妙。
一顿饭吃得差不多,两个女孩一前一后将肚皮撑得滚圆。
一站起来,纪之水感到一肚子的甜点蛋糕撑着她的胃往下坠。顾天倾伸手搀了一下她的胳膊,轻声说:“给你的袋子里装的是健胃消食片。”
“……”
纪之水苦着脸,超负荷运作地胃向她发出抗议,“你刚才怎么不说。”
在那时候打断她,他绝对会挨揍的。顾天倾只是很会审时度势。他将晾得刚好能够入口的温水推到纪之水手边。
纪之水在胃部最后一丁点空隙里塞进少量温水并一粒健胃消食片。
所有人都在收拾随身物品,穆若婷望着文锦刚才塞给她的小礼盒,浅色的丝带系起同色系包装纸。是先前文锦借口去卫生间,从后门绕进商场临时买来的。
要在这时候和好吗?
文锦和穆若婷目光相碰,微微地朝着纪之水抬了抬下巴,暗示她:去呀。
穆若婷握着礼盒没动。
眼前突然多了一板药片。
纪之水全然没有在意她的纠结,“班长刚买的,吃点吧,胃里舒服些。”
她说。
穆若婷哽了一下。
她终于下定决心,飞速拉开纪之水的帆布包把粉色礼盒塞进去。没等纪之水反应,穆若婷一气呵成地抠出一片健胃消食片塞进嘴里,吞咽,再补一口水。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情。”穆若婷只留下一句,追着文锦的背影而去。
否则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恶作剧。
·
纪之水圈出名单上的名字。
“李昊阳”。
“这下还真被你说中了,”纪之水幽幽地看向忙碌的顾天倾,“这家伙还真不是什么好东西。”
顾天倾:“凑巧、凑巧。”
“我不是在夸你。”
“我也听得出来啦。”顾天倾声音弱下去。
在突如其来又水到渠成地和怀疑对象文锦小姐、以及正在冷战中穆若婷同学共进一顿意料之外的甜品自助之后,打探到的消息并不多,纪之水收获了一肚子的小蛋糕。
一直到晚餐之前,她再不想吃进一点儿食物了。
两个小时之间,一行人出了甜品店,文锦邀请他们继续同行。
纪之水出言拒绝。
出租车载着纪之水和顾天倾回程。
顾天倾自然奇怪,为什么不趁机多从文锦哪里打听一些消息。
纪之水:“你不在的时候,我答应了穆若婷,要证明给她看。”
顾天倾不知道纪之水和穆若婷别扭至今的原委。对于这句省略了太多前情提要,所以多少显得有些没头没尾的话,他问:“怎么证明?”
或者说,他该怎么帮她呢?
回到家中,纪之水给出了答案:她需要一场通灵仪式,以此锚定穆婉莹灵体的位置。
在这之后,她会带穆若婷见穆婉莹一面。
普通人一般情况下无法看见不可知的存在,但也存在例外。比如在特殊的时间点,诸如百鬼夜行,逢魔之时,又或者在特殊的状态下,当潮汐的涨落在个体身上体现——通俗点说就是女孩处在生理期时,便有概率看到不太寻常的东西。柳天意就曾经模糊地窥探了那一道界限,在一瞬之间。
只见一面的话,不会对穆若婷造成什么伤害。
在此之前,还有最后一件事。
纪之水直视顾天倾的眼睛,说出了她长久以来的疑惑:“觉得荒谬么?”
“什么?”
纪之水:“我所说的一切。鬼魂、通灵。一双能够看到异象的眼睛,以及看上去似乎精神有问题的女巫后裔。”
“我没法对不知道的事物发表见解。”顾天倾摊了下手,“就像在物理课上学到的那样,可见光只占电磁波谱的极小部分,作为一个普通的智人种,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凭借肉眼看到红外线和紫外线。但我能说它们不存在吗?只要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就没有人会说这种话。”
顾天倾有点儿不高兴,为纪之水语气平淡、但含义近乎自我贬低的言辞。
他认真地说:“我从来不觉得你哪里和其他人不一样,又或者说——不正常。你在我看来就是很正常、很有趣的普通高中生。”
有趣、普通?
高中生。
纪之水眼神飘忽。
顾天倾诚恳地表示:“我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
“每一句?”纪之水保持怀疑态度。
“有时候你说谎太明显了也不能怪我看出来吧!”
比如错漏百出的塔罗牌占卜……
顾天倾弱弱地找补:“仅限于你刚才说的每一句。关于鬼魂什么的。”
纪之水轻哼一声,“所以说话别那么绝对啊。”
顾天倾往纪之水身边凑了凑,用一种说悄悄话的音量,小声问她:“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能听见我和你说话吗?就像穆若婷的姐姐那样?”
这句话让纪之水觉得不舒服。
她下意识抗拒顾天倾设想中的可能,语气不自觉有点冲:“胡说什么?好端端的问这种问题。”
好凶。
比给他写信、放狠话的时候还要凶的纪之水非常有压迫感,顾天倾狗腿又讨好地朝女巫大人露出微笑,解释道:“我只是有点好奇,问问而已。”
“问问也不行。”女巫大人冷酷地说。
“要是变成了鬼,每天一个人自言自语,连说话的人都没有,那未免也太寂寞了。”
纪之水鄙夷地看了眼顾天倾:“赵藏锋和你说话你装听不见的时候,就不觉得别人寂寞了?”
顾天倾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臊眉搭眼的样子看起来委屈又可怜,纪之水看不下去,草率地揉了揉顾天倾的头发,从头顶摸到后背,动作狂放地顺了几下毛:“好了啦,别想那么多。死了以后很少会有痛苦的,也没有寂寞。这个生命的周期结束,就会进入下一个。”
滞留在人间的灵魂,才是少数。
顾天倾顶着一头乱发问她:“你这是摸狗的手法吧?”
“其实是摸猫的。”
这句话纪之水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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