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风大，本就贫瘠荒芜，到了夜晚日落鸟散，更是阴暗静谧沉寂骇人。
白衣小道长盘膝坐于屋檐之上，身旁凝雨静躺，警戒守候。
忽耳边风过瓦响，凝雨惊得直立而起，警惕着就欲出鞘。素白手指轻拍剑柄，青白光芒闪烁两次，缓缓归于平静。
“你这般闲来无事扰我清修做甚？”时梦醒眼未睁，开口气却平和。
“呵。”苍晏清落身于旁，将花束握于身后俯身轻笑，“小道长，闭目参禅也要有个伴儿才好。”
“你这话倒是说得轻巧。”轻呼口气，时梦醒睁眼望去：“你静不下心，我如何有伴？”
“所以便不该这般无趣打坐。”他将藏于身后的花束往对方腿上轻轻一抛，半弯下身扯着人手臂就欲将人拉起，”这夜黑风高的，那群恶贯满盈之人早睡了。吾瞧过了，从此往前十里都无人赶路，今晚必不会有人落于他们之手。”
时道长捧着花束站起身，不解道：“没有动静不该是好事？阁下不趁此机会沉心静修，大半夜的欲拉我去何处？”
“这道长便不知了。”苍晏清在身后推着人前行，神秘兮兮道，“有撩人春色在前，何至于枯坐在此浪费光阴？”
他推着人走，同时口中叨叨不休：“道长险些就要因枯燥打坐错过一番美景了。为让道长不留遗憾，吾可是勉为其难，暂且放下那番美景来邀道长同赏。”
此处荒远偏僻，又逢此国连年征战，处处战火纷飞烟尘滚滚，唯一能与“美景”二字相搭的不过他们相遇的深山老林。
“你莫是要将我诓骗到那深山密林里，再与野兽对望一晚。”时梦醒道。
“自然不会。”
“道长到了就知道了。”身后少年依旧神秘遮掩着，不曾透半点风声。
时道长于是对这人夸口称赞的美景愈发将信将疑。
问渊载着二人飞行于空。身下黑店不再，黄沙硬石小路于身后渐行渐远，唯余周遭风声阵阵，如涛如嚎。
半刻钟后，双脚踏上地面，双目被遮的小道长扶着身后之人手臂，试探着问：“……到了吗？”
只听身后呼吸未停，却不见半分回应。正疑惑着，忽觉眼上双手松了开来。
正逢春日万物复苏之际，眼前山谷似被战火遗忘，奇迹地远离乱世纷争，自成一片世外仙境，共度着远离生杀的美好春天。
时梦醒环视一圈，看着谷内溪流潺潺，花开如锦，青草郁葱，处处清幽安谧的难得美景，心中微动。
转过身，将视线落定在双近在咫尺的蓝色翦眸之上。迎着云过月出所投下的银色月华，温和一笑。
那张向来淡薄紧抿的唇微微一勾，轻轻开合：“谢谢阁下，我很喜欢。”
因着距离之近，对方身上的清冷香味隔着薄薄衣料，尽数扑洒而来。只是不知是御剑消耗太大还是先前的媚术未消退干净又或是什么，脸色潮红眼睛迷蒙。
那双生而魅人的狐狸眼一眨不眨，静静盯着面前人的绯红唇瓣。在被注意到不对劲即将被防备心起的少年推开前，他骤然出手将劈来的手掌紧紧握住，迎着那双骤然睁大的眼，轻轻凑了过去。
“小道长，冒昧了。”
淙淙溪水声不停，将少年道长的抗拒呜咽掩盖。
在此之前，那双清冷的眸子曾是万年不变的一片空茫少有波动，永远的宁静平和，任花开花落岿然不动，万物难入心。
而在此刻，在这清幽空谷中的银月之下，却恍若盛着水光雾色，月华点点。
似藏人间山水，胜春温意，又好似只是一面水中镜，映着触碰者最原始的纯粹。
许是震撼冲击太大，后来的时梦醒其实不太记得那晚谷下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他看到了一片蓝色的，不知是海还是天空的纯净色彩，其中满满地、不留缝隙地全部倒映着一张脸——一张名为时梦醒的，清冷破碎震惊难平的少年脸庞。
至于其他的山谷春色，流水花香……那都是晕乎之后的一场大梦，跳动身影旁最不起眼的衬托，本身就无关紧要，自然遗忘了个干净。
＊
黎明时分，晨风迎着万丈霞光自下而上，将青丝白发吹得凌乱难理。
任凭脸上青丝飞扬，时梦醒自巍然不动，安坐石上闭目打坐，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忽闻浓烈花香汹涌入鼻，时梦醒被熏的难受睁眼瞧去，就见各色花朵被捆于束簇拥于脸前。那先前还在捉弄溪边小兽之人不知何时摘下这一束奇花异草蹲至他身前，正举着花束冲他笑得灿烂。
“早啊，小道长。”那蓝衣少年这般道。
“早。”时梦醒接过花束，弯眸回之。
问渊一如来时，如何将人送来便如何将人送出。
于山顶处落剑，昂首望着天边初露曙光将云海染成金色，苍晏清不知想到什么，忽道：“相识至今，吾还不知小道长姓名。”
闭眸沐浴晨光的小道长睁眼：“我还当阁下修仙之人，不欲同在下互道姓名。”
苍晏清却当他这是拒绝：“若有冒犯……”
“不过姓名，没什么冒不冒犯。”
“俯瞰群山，仰看云奔，醉心山水，时梦时醒。”
他将目光从天边云霞上收回，侧头看向他：“时梦醒，便是在下姓名。”
“时梦醒……”苍晏清咀嚼着这几字，闭着眼睛就吹，“这名字甚是好听。”
他这番夸奖毫无水平，时梦醒也淡然应之：“我娘也这么说。”
他望向天边，语带回忆：“我娘说我满周岁那日，爹将他们提前取好的几个名字写在纸团上让我抓时，我几乎没怎么犹豫，一把就抓到了靠我最近的这个。后来拜师，宗门有规矩入门者需弃凡名换新名，跪拜前师尊偷偷传音问我意愿，知我不愿也没勉强。故而这个名字一直用到如今……”
“虽说与我修仙意愿有些相悖，但许是用习惯了，倒也没想过改。”
“求仙问道确实人人向往。”顿了顿，苍晏清道：“不过我对那人人追求的至高至圣之地毫无兴趣，随心所欲才是吾追求之道。”
”只是……父王母后却是对吾寄予了厚望。”
“穹宇之下，厚土之上，万象昌平，海晏河清。”迎着无边苍穹厚土，苍晏清道，“苍晏清，便是吾之姓名。”
“穹宇之下，厚土之上，万象昌平，海晏河清。”泉华咀嚼着这几个字，莫名笑了声，“你这小小狐妖，竟也心怀天下？”
“倒不是有大志向。”苍晏清道，“只是居此位受万千敬仰，便该做些什么，也算不辜负。”
时梦醒点头：“在其位尽其责。”
日头渐升，晨雾渐散。随着时间推移，即便深处高出感受四面风抚，也能感觉到暖阳渐热，薄汗渐起。
时梦醒朝身侧一望，瞧见那人依旧眺望群山，全然将要做之事抛之脑后，不由头疼。
“小道长要去哪？这么迫不及待要去寻白驰洞府了吗？”苍晏清望着抬步下山之人，扬声道。
“为民除害。”隔着十来米，白衣小道长扬了扬手中白纸黑字写的诉状，“你我再耽搁下去，怕是那路过无辜亡魂又要再添一个了。”
“差点把这事忘了。”经此提醒的苍晏清惊呼一声，连忙去追，“小道长等等吾！”
凡间报案过程于二人而言全然陌生，虽有赃物为证，却因不能暴露身份无法直言取得之过程，加之不善人间那套狡辩理论以及没有人证，竟险些被倒打一耙，将自己送进去。
关键时刻还是苍晏清略施法术迷惑对方神志，使得对方不打自招将全部罪行如竹筒倒豆子般毫无保留道了个遍。听得县令又惊又怒，下了死刑不算，还在拖走前当场赏了一顿板子。
那一干人等趴在外头，呼呼板子声连着清醒之后此起彼伏的咒骂声，于二人耳边久久环绕不曾休。全被问心无愧的二人当作耳旁风，左耳进右耳出。甚至在一众哀嚎呼叫中，时道长还有心思悄悄凑近某狐狸，给了个“干得好”的大拇指，差点没让将罪恶绳之以法的某狐尾巴翘上天。
婉拒县令为表感谢给予的赏赐后，二人依着原定计划折返回林，欲瞧所谓狼妖之貌。
只是无奈此林绵延数里不见头，二人又无具体地点坐标，想寻一处未知洞府简直大海捞针。
一剑劈开拦路植物，时梦醒忍不住问：“那些因果，应当不会算到你身上吧？”
他指的是方才为捉凶手，情急之下对方使用术法迷惑那帮人一事。
若只用术法取证据，依凡间之规将人依照律法捉拿归案，只要不牵连甚广，那这小小的插入便激不起什么波澜，更不会引起天道注意。可问题是，苍晏清那算直接摄人心魂替人承认，没了时梦醒分担不说，还更为直接，这牵连的因果比之前者可是严重的多。他们皆非什么强者，这般修为受天道责罚，怕是……
“我这有个法宝，乃师尊所赠，可以……”
他话未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伸出去的手也随之被推了回来。
“别担心小道长。”苍晏清说，“此事是为民除害的好事，是否要罚还两说。况且就算要罚，也只会在吾返回妖界经过护界大阵之时才会结算，届时有兄长在侧，他那般修为，吾必不会有事。这宝物既是你师尊所赠，想来威力非凡，给吾也是浪费，还是你自己留着罢。”
他温声说着，眼中不可撼动的自信与把握如有实质，轻而易举就将时梦醒那颗不安一路的心抚平。
“那……那你切记莫要忘了同你兄长说。”时梦醒叮嘱着，犹犹豫豫收回那枚小小的护身木牌。
“自然。”苍晏清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于春日暖阳照耀下继续前行。
此间岩峰嶙峋林木葱茏，加之林深毒虫猛兽不知凡几，二人不欲浪费妖力灵力在此脚程之上，以致光是行走于山间便分去了不少注意力。
于是当林木散去习习凉风扑面而来时，迎着满山云雾，二人方才发现他们竟是回到了初见的那座峰顶。
千山万峰依旧陡峭，遥远青翠，那棵崖边古树也依旧高大，茂盛如昨。
同站高峰俯瞰群山之巅，诧异怀念之余，面对如此熟悉之景致，时梦醒有过片刻恍然。
“犹记初见，你负伤从草丛钻出，狼狈凄惨。我先入为主，还当你是寻常野狐。”
他说着，想起那副蠢样，竟是自己先忍不住笑出了声。
“亏我还是仙门弟子，以斩妖除魔为己任之人，竟是一时眼盲，就那般毫未怀疑被你蒙蔽了去。”
苍晏清亦是随着他的话语忆起那一幕：“大抵是身处凡间，固有思维根深蒂固，故而没想到会有妖兽在此。”
苍晏清：“不过后来你弃吾奔去，吾还当你就此就要消失不见。”
“虽一路跟随，却也做好了萍水相逢永不相见的打算。”
“不过幸好……”隔着猎猎山风与狂舞发丝，苍晏清望着他道，“幸好……”
幸得天眷顾，你我未止步于那匆匆一瞥。往后山高水长，还有缘同往。
“那不过是赶着乘船回去。只是时不逢机，贪睡错过。”时梦醒落寞垂眸，连绵青山也吸引不走半分心神，“也不知……师尊怎么样了。”
时梦醒：“临行前师尊还叮嘱我切莫疏忽懈怠，让我好好修炼回来检查。若表现尚可，便允我半日休闲，带我去山下逛逛，去最大的酒楼给我买最好吃的栗子糕。”
紧紧握着怀中木牌，他轻声呢喃：“也不知他老人家这般久没寻到我，是否着急坏了……”
明媚春光下，无垠绿意汇成波涛，于足下翻涌着反射点点金光。
少年静立峰顶正独自神伤着，忽觉眼前光芒闪烁射得睁不开眼。抬手遮挡的同时下意识后退，方抬脚未来及落下，便觉脚后跟碰到了什么。踉跄一下的同时忽觉双肩一沉，似有什么隔着薄薄道袍箍着两边，阻止着他后仰跌倒。
“你魂灯未灭，便代表性命无忧。你师尊道法高强，自然能算到你安然无恙，定不会因此乱了心神。”
“况且如你所说，你堂弟早晚会将你下凡一事报之家族。若他机灵些跑去宗门求见你师尊，将此事如实相告，想来你回去的时间也会大大提前。”
“往小了说，不过一时贪玩迷失了回家之路。左右家人师门皆知你平安无事，猜到来接不过时间问题，在此之前你只管安心等待你，看山看水听风赏景……只管肆意妄为，随性自由便是。”
这番话语虽无半分实用，却满是宽慰疏导。时梦醒听在耳中，虽依旧忧虑自责，心中却是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
至少在这一刻，在无处可去漂泊流离的日子里，他不是孤身一人，与风为伴。
有那么一只傻狐狸，只因他一时心善救之便一直跟随，赶不走撵不跑，像个难缠的苍蝇。却又在他独自一人闷闷不乐时使尽浑身解数，用尽所有法子，将满山桃花、山谷溪流、千山万峰送于他眼前，与他同寻异兽，共约冰峰雪岭，只为他来此一遭不留遗憾……
时梦醒想，他真真是撞了天大的好运，用光了此生气运，才于这烽火人间的国都边境，碰上这么一只傻得可爱的蠢狐狸。
“苍晏清。”时梦醒突然道。
“此白驰之行不论有没有结果，我想动身去雪山。”他望着那抹蓝色，声音轻飘。
“之后，我想去话本浓墨重彩描绘的人间看看。过过凡人生活，体会无灵力无修为以何为生，依何度日，又是如何快乐度过这漫漫一生。”
“去看刹那绽放的烟花，去看沿河长亮的灯火；去赏满天星斗，观赤日东升；在某个雨后寻山间新茶冲泡，于某刻闲游时摘林中野果品尝……”
时梦醒伸出手，像邀请般，问道：“阁下有闲情逸致陪在下这闲人同游凡间，在夜幕降临时寻一个僻静湖畔安营扎寨，于火堆旁围坐而谈吗？”
苍晏清慢慢抬头，在那无边天空之下仿佛藏了抹高山云雾。
他缓缓抬手放置于上，掌心贴合，十指紧扣。
“求之不得。”
群山之巅，蓝白两抹身影恍若融于天空云雾，随风交织成片，不分不离。
而一如那蓝衣白袍，在接下来的三月时光里，苍晏清与时梦醒就如描绘畅想那般，登山赏雪，入世为人。夜谈星空之下, 晨践雾起湖畔, 山巅俯视群峰……
他们一起游历了许多名山大川，也共同经历了凡间的风风雨雨。近百日的相处让他们见识到了人间绚烂，也体会到了人心难测。诸多经历不仅将初见的陌生疏离突破，也让他们慢慢敞开自己，成为挚友。
诸多铺垫在前，以至在某日时梦醒独身外出遭人起恶念，被诬陷围堵之时，姗姗来迟的苍晏清蛮横挣开人群，不由分说将人护于身后，以一己之力对抗所谓贵族时，看着那道坚实不可撼动的后背，时梦醒那颗任风吹雨打无可撼动的坚硬石心，竟破天荒地，因他而狠狠动摇，出现裂缝。
于是在当日黄昏，二人站在一座古桥上，望着落日余晖洒满河面。时梦醒轻启朱唇：“你知否，我最喜欢这般静谧之景。”
苍晏清侧目而视，眼中仿佛有星辰旋转：“是吗？吾还当小道长觉得闭目打坐才是至高无上的享受。”
言毕，不知想到什么，苍晏清笑出声：“不过，不解风情的小道长。但愿你修成正果时，能有片刻停留欣赏世间美好，将值得铭记，也算不负这轮回一遭。”
时梦醒微微一笑，并未回应。转身望向远方连绵不绝的山峦。
“你怎知……”他轻声说道，“这远离仙门的人间一行，这三月余的人间同游，不是我最该铭记之回忆？”
此言一出，空气似乎都凝固了。
苍晏清眼神深邃如海。
“你……真此意？”他问。
“嗯。”时梦醒点头，“若堂弟遭遇不测，无人知我下落寻我归家，那于凡间老死大抵是我宿命。那么……这般随心自在的日子，便是我留存于世最后的记忆了。”
“是归家遗憾留心间，至死不得偿；亦是无尽山河未过眼，至死为遗憾；更是力竭前向往得亲见，得有慰藉共沉眠。”
他缓缓伸手，轻轻一松，随着“咚”的一声，最后一片金叶子砸入脚下河水，沉入滚滚泥沙之中。
将手交握于腰后，连同无尽酸涩一道偷藏，难窥分毫。白衣小道长眉眼带笑微微弯身，轻轻开口，语气是与寻常古板沉稳截然相反的俏皮生动：
“狐狸阁下，我的银子花完了。”
“我无处可去了。你带我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