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同去雪山

苍晏清与时梦醒皆非此界中人。

二者随身之物皆从上界携带而来,能力惊人效果非凡,必不能流入人间引起血海腥风。

仓皇逃下凡的小狐妖本就迷迷糊糊万事不知,又与兄长分开,不识人间黄白之物实属正常。可为下凡一遭诸多打探早有准备的小道长,却是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身无分文变卖灵器,强沾这人间因果的地步。

虽无人间铜板银钱,但为下凡特意寻来的碎银块与几块灵玉,也足够他变卖之后逍遥一阵,不为银钱发愁。故而同游至今,游玩的花销皆由时梦醒所掏。

可令人费解的是,如今分明还有余钱,时道长却恍若无用之物随意丢弃,实在奇怪。

但那伴他三月的小狐狸却是清楚明白。

骄傲如时梦醒,哪怕是面对命运低谷,无望人生也不损傲骨,宁可以此为终,也不打算于人间浑浑度日,了此一生。

如此这般,不过寻个收尸之人。

黄昏残阳下,苍晏清朝那白袍少年伸手,难以接受下试图抓住什么:“别……小道长……”

“吾带你回妖界。吾去找灵气,去寻渡海之法,你傲人天资,万不可自我放弃,去寻……”

他口中的“海”,是指妖界与修仙界那道天堑之海——南海。

修真界位于凡间之上,忽略零零散散的岛屿,大抵分为两块陆地:一块妖气浓郁宛若为妖而存,人鬼魔难活;一块占地宽广几乎是前者五六倍有余,实乃开疆拓土之佳处。

此两块陆地一南一北,自有记载起便是分隔之貌,隔着广阔海面遥遥相望。而阻隔他们相连,环绕妖界之海,因与妖界同属大板块之南,得名“南海”。

此海诡异非常,不仅经年幻雾弥漫,还会自主聚灵幻化主人。

南海之雾,如烟如云,飘于海上,不消不散;南海之水,漆黑如墨,不明深浅,入之既沉。

一能吞生灵,食白骨;一能融骨肉,灭神魂。是世界诞生之初留存于今,唯一一处无视修为道法,种族类别,能将闯入者连同魂魄蚕食吞噬,不留一丝痕迹与生还可能之奇处。

只是此海虽诡异难渡,却也不是非全无办法。

其汇聚天地灵气孕育之主,便是世间唯一一个掌管南海之力的妖,又名,“幻海之主”。

可是……

时梦醒摇头,笑他异想天开:“阁下不是不知,此任幻海之主名‘南浔’,是白驰最忠心的一个手下。早在白驰被封印之初便追随下凡,至今无人知其下落。你我找寻至今,连封印之洞府都不曾窥见半分,又遑论去寻那幻道之祖,金丹期蛇妖?”

况且……

时梦醒垂眸。

就算当真寻到,一个照面,不等开口对方一个尾巴就能将他们拍死,哪有恳求的可能?

“那便与吾同回妖界!”苍晏清急道,“你放心,有吾护你,妖界之人必不敢将你如何。吾派人去寻灵气之处,也会命人留意凡间,你一边修炼一边等待,修仙界修者众多,总能碰上下凡者将你带回……”

褐色瞳眸刹那亮起,却又转瞬熄灭。时梦醒低头苦笑:“小狐狸,你是骗我,还是在骗自己啊……”

妖界寻灵气……简直是天方夜谭。

不是说完全没有,只是妖界之灵气比之修仙界之妖气而言,实在稀薄得多的多:

修仙界之妖,因本身受灵气滋养生灵开智,尚且还能凭借幻海偶尔溢出的妖气与无处不在的灵气勉强修炼。若换成修仙界之人去到妖界,那因南海阻隔导致灵气匮乏比之凡间好不了多少的地方,于修仙之人而言便如同凡人跑进沙漠,与送死没什么分别。

苍晏清却是摇头,压根听不进半句:“不可,不该如此的,小道长。你要等你师门来找……”

“等不到了。”时梦醒说。

“等不到了……”

三月过去,上面却依旧毫无动静,想来是安清出了事。

突然之间从家消失,唯一知情人又遭遇不测,谁会想到他会跑到这异界来。如今沦落这般,再如何懊恼后悔,也不过“活该”二字。

“我贪玩作孽,后果我自接受。”

他抬眸,眼中熠熠星河恍若这天边渐散霞光,即将暗淡。

“只是我的过错由我承担,阁下却不必如此。”

“你我萍水相逢,结识至今日实在幸事,不必为我这将死之人犯愁。生死福祸皆是天命,阁下送我一程已是仁至义尽,实在不必为我这不相干之人伤神。”

随着时间流逝,在愈发无望的日子里,时梦醒渐渐清楚了自己即将面临的未来——是那样的黯淡无光,庸庸碌碌,与信仰相悖。

他看到了,也了然于胸,却不愿如此。他的傲气不允许。

所以,他早已做好打算——初踏雪山之时,他就做好了最坏的设想。

他给自己定了三月之期。是最后的期待,也是生命的倒计。如若无人来寻,他便找一人同去雪山,寻个洞结束此生。

以雪埋骨,也算清清白白,了了一桩憾事。

如今随着时间推移,三月已至,他也该心死闭目,坦然接受了。

银子花完了,我的期限也到了。

日渐入山,天边浅蓝逐渐被深蓝覆盖,最后一丝霞光冲破云层,带着一丝不甘,遗憾落幕。

心意已决的小道长召出凝雨,正欲飞往雪山之巅,忽觉身旁人一动不动,恍若石雕,不由回头拉拽:

“别发呆小狐狸,走啦,要上路了。”

皑皑白雪将连绵山脉覆盖,只看得山峰起伏曲线,窥不见半分其下青山黄土。

白袍小道长逆着飘雪前行,一身道袍于风中狂舞,几乎要融于风雪之中。

又行了两个时辰,时梦醒扶着兜帽回头,望着身后一串脚印逐渐被风雪掩埋不复存在,轻呼出一口浊气转回来。

以手搭棚,逆着风,聚灵于眼望向前方苍茫之处。瞧见什么,眼前一亮,当即将肩上怏怏不乐趴了一路的狐狸晃清醒。

“醒醒晏清,该你办事了。”

郁闷悲伤一路的狐狸从狐裘里抬起头,颓丧望去,看清前方高峰中的山洞,又默默趴了回去。

“晏清。”时梦醒喊。

苍晏清闭目装聋,佯装熟睡。

“晏清最好了。”

那双毛茸茸的耳朵稍稍一立,紧接着又耷拉了下去。连撒娇都不能让他动容。

时梦醒瞧着往常一句软话就能哄好,如吃了蜜般三天合不拢嘴的某狐此刻一改往常的铁石心肠,不由深深叹气。

“晏清,我是真走不动了。你行行好,背我行一段吧。”

那狐依旧不为所动。时梦醒也没了法子,此刻灵力耗尽又累又乏,实在是走不动了。干脆就地而坐,垫着白雪狐皮就地休憩,慢慢恢复体力。

半刻钟后,那一动不动的狐狸从狐裘里钻出,不知从哪变出一块卤肉,叼着放置他手边。

“这会终于醒了,不装睡了?”时梦醒调侃。

“我不饿,你拿回去留着自己吃。”

那狐狸枕着大腿趴在一旁,闷声不吭不予回复。只那块被他叼来的肉块仍静躺于手心,温热还冒气。

困乏的小道长犹豫一番,还是将肉送进了嘴里。

时梦醒其实不太爱吃肉。准确地说,是他没有口腹之欲。修仙之人以灵养身,讲究一个不食五谷,不沾污浊。不论米面鱼虾还是飞禽走兽,凡是跟“吃”沾边的,他一向不怎么触碰。

但此刻将死之人,无灵无力,又乏又累,瞧见这补充力气之物,自然无所顾忌,怎么舒服怎么来。

一口一口,犹如人世最后一顿断头饭。正吃得小心珍重,忽听身旁某狐扒着衣角小声试探:“就……非去不可吗?”

“可不可以不去。就当是为了吾再等等好吗,阿醒?”

这倒是相识至今,时梦醒第一次听对方这般哀伤难受的恳求之语。

生来桀骜从未低头,不知“求”为何的狐族继承人之一,金枝玉叶的狐族少年,也有求人之时。

少年道长咽下最后一口肉,搓了个雪球入口,被冻得合不上嘴,好半天才道:“等多久呢,晏清?莫说空话了。你我皆清楚这般久都等不到消息,便是没有希望了。”

”一天两天,三年五载,无论等多久也了无希望。”

他站起来,拍落散雪眺望远方山巅之洞,目光前所未有的平静坚定。

“我比谁都清楚自己的选择,晏清。既踏上这茫茫雪路,就没想过回去。”

肩上小狐狸虽依旧闷闷不乐,却再没说过劝慰之言。见少年休息完毕欲继续前行,当今从肩头一跃而下,砸落雪地。

从雪坑中跳出,抖落毛上雪块,摇身一变,身形壮大数倍。摇着尾巴冲身旁少年一昂首,意思不言而喻。

小道长当即笑开。

“就知道晏清哥哥最好了。”

一个蓄力跃上狐背,寻个位置坐好,小道长一手抓帽沿一手抓狐毛,迎着风雪,向着山巅之上快速接近。

*

自山巅之洞俯视而望,群山之景尽收眼底。

见惯了雪景的某狐却觉得这一成不变之景无趣至极。百无聊赖于洞口堆完雪人,拍拍手起身,进去洞内唤人。

“阿醒,吾堆了个与你一般高的雪人,出去看看吗?”

裹着狐裘与困意搏斗的时梦醒抬头,迎着黎明微光看向来人,边打哈欠边道:“不去。我乏了,不想动。”

外头冷意随着来人行近灌来,惊得他愈发裹紧了御寒之物。

“那便不看了。不过天降之寒,没什么好看的。小道长劳烦侧侧身,给吾匀一块。”

他坐至一旁,不由分说便来扯时梦醒身上之物。才进来的身上还带着洞外冷意,一股脑朝身旁人倾灌而去。

“好冷。”时梦醒被冻得清醒几分,不满望去,“你雪狐皮毛,还需同我争这一块狐裘?”

“你身上便是吾的皮毛。”苍晏清边扯边道,“否则阿醒以为,这凡间之狐一块皮毛,能暖全身抵御这冰雪之寒?”

原来是妖兽之皮毛,难怪风寒难侵。

只不过……

时梦醒不由将目光锁定在对方身上,欲从那齐楚衣冠中发现什么。

注意到他目光,苍晏清侧身望来:“阿醒在看什么?”

被抓个正着,时梦醒咳嗽一声。

“没什么。”

“是么?”

苍晏清:“阿醒何时也学会凡人那套言行不一,张口说谎了?”

时梦醒移开目光,不敢与之对视:“就……只是好奇。你无皮毛,那方才驼我之时,我抓的是什么?”

苍晏清答:“幻化之皮。吾虽是妖,却也要脸。光溜溜现于人前,与你们口中流氓何异?”

“那……”时梦醒抓着狐皮,“你要拿回去吗?”

那双狐眸望向对方狐裘之下单薄道袍。

苍晏清:“阿醒先穿着罢。吾若现在要回,你无灵力御寒,饶是修仙之体,怕也挺不过这严寒。”

时梦醒:“那等我走后,阁下记得拿回……”

“阿醒何时与吾这般生分了?”苍晏清打断道,“昨夜需要吾时晏清,这会又唤阁下,叫吾好生心寒。”

“况且吾何时答应要为你收尸?”

时梦醒一怔:“晏……”

一个晏字才出音,骤然一股大力袭来,将他连头带人捞了过去。

眼前一片漆黑,看不见半分光亮。晕晕乎乎间只觉什么东西狠狠按压于唇上,紧接着有什么随着讶然未合之口滑入喉咙,停于腹中微微发烫。

待黑影离去微光入眼,时梦醒还呆呆的没反应过来。

“你……给我喂了什么?”他干咽了下,没尝出味,干巴巴问。

“没什么,一颗御寒之珠。以防阿醒受不住这雪山气候,受了风寒。”苍晏清道。

时梦醒却是依旧存疑,并未全信。

若真有御寒之物,何至于拿皮毛给他当狐裘?

不过眼下也吐不出来,无法求证,只得暂且相信。

枕着兜帽靠着墙,正胡思乱想着死后之事,忽觉身旁小狐狸又挨近了几分,伸出手将他轻轻揽了过去。

“别怕,阿醒。人死不过双眼一闭,神识归天,没什么好怕的。”那声音轻柔温暖,恍若近在耳畔。

“吾陪你。”

时梦醒撑开帽沿望去,就见他枕着手,一幅坦然无畏之样:“三月有余,吾兄长亦是音信全无,想来也是回去无望。不若同你一道,黄泉路上还能有个伴儿。”

那双狐眸光华流转,里面前所未有的专注认真,眸色难辨。

“晏清……”

时梦醒低低唤了声,诸多话语堵在嗓子眼,却是再没说出半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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