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崖下青藤

朝阳初升,霞光染云。巍峨群山于日光下无所遁形,尽数落入那双浅色眼眸。

泉华将视线从远方日出上收回,轻揭眼皮,望向这纵横交错野蛮生长的藤蔓,思索着从何处落剑。

他也是幸运。本以为落下山崖必死无疑,却不想绝处逢生,竟没死成。

那引他来此的黑衣人怕是也料想不到这崖下竟还生长着藤蔓将人兜住,让他得以有惊无险,死里逃生。

就是不知凝雨落到了何处。若是距离太远,怕是无法念咒召回。

心中期盼着,浅褐色的眸子在周遭一阵寻。未看到佩剑下落,反倒先看到了一角白袍。顺着那一角向上而望,便见某只狐狸正挂在上方,头上沾叶笑容灿烂,正透过藤蔓缝隙冲他挥手。

瞧着那只挂在藤条间荡秋千的狐狸,泉华后知后觉想起来,似乎在落下前确实有什么从下往上冲他扑来。

莫不会……

茫然一瞬后,泉华气得想扒了那狐狸皮:

“你蠢啊!扑过来干什么,找死吗?!!”

苍晏清化为原形,从藤蔓缝隙间穿过轻巧跳至下方,复又恢复人身。

藤条随之晃了晃,他站于藤网间,嘴角带着笑,一副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模样:“不慌,吾自有分寸。”

先前那句“莫慌,吾自有办法”就将泉华唬住,信以为真。其结果就是再次看着黑影从手中溜走,白费力气不说,还差点把自己搭进去。这会儿泉华再信他才有鬼。

泉华:“你若当真心中有数,下回便不要做这种没脑子的事。我贱命一条,死哪烂哪,不值得阁下如此。”

苍晏清闻之蹙眉:“你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的。”

泉华冷笑:“怎么?我的性命如何处置,阁下比我还有话语权不成?”

崖间风大,吹得白衣青袍翻飞。崖壁边二人相对而望,一褐一蓝,谁也不曾率先开口。就好似这场无声角逐谁先开口谁就输了似的。

空气一瞬僵持。

半晌,苍晏清无奈道:“吾知你气吾两次错过机会,眼睁睁看着线索从眼前溜走。吾知你心中有怨。”

“若是气不过,打骂皆由你。犯不着因为吾的过错与自己置气,说些轻贱自己的话。”

突如其来的服软使得泉华怔了一瞬,终是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意气用事。

可行事光明为人坦荡的时道长实在鲜少犯错,这会儿要他为了几句气话低头,实在有些拉不下脸。

空无一物的手几次握紧又松开,徒抓了几把空气,几经挣扎才偏过头,别扭着小声解释:“我不是是非不分,不知好歹。”

“我只是……不想成为别人的累赘。”

苍晏清摇头道:“我不是别人,时梦醒。你比谁都清楚,我从未把你当累赘。”

他这般说,语气和缓顺畅,就好似只是为了哄人高兴随口所言。可泉华却无比清楚其中的分量。

因为曾在百年前这人就如他所言般,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他都从未放弃过自己,更没有把自己当成一无是处的拖油瓶。

他从未看轻自己。

思及此,泉华不由为自己方才的错误言论感到后悔。

可已经为自己解释过的时道长实在没有勇气再次低头,更无法再一次在对方面前展露自己的胆怯懦弱。几经犹豫,最终选择背过身去,借观察环境回避对方的直白赤忱。

陡峭崖壁中,藤蔓纵横交错,根须几乎遍布目光所及处,将整片山岩笼罩覆盖。比仲夏的野草还要旺盛蓬勃,肆意疯狂,怪不得能长成这遮谷巨网,兜住来往飞禽与落崖之人。

浅色瞳眸从一旁飞禽的烂尸碎肉上移开,忍着苍蝇乱飞的恶心,意图徒手扯开缠绕周身的藤条。

崖中白雾细腻稀薄,恍若有着意识般随着风的轨迹飘荡翻涌。柔和光线从中穿透而过,将其中的翻腾流淌展现无遗。

浓浓山雾翻滚中似有什么藏于绿意中,在光下时闪时暗,似藏宝藏引人注意。

泉华扒开青叶踩住藤蔓慢慢挪近,就看到了方才四处寻找无果的配剑此刻正插于山岩缝隙与藤蔓根须间,不时闪着青光,顶风直立静等主人呼唤。

正是泉华走不忘带睡不离身,伴他百年的配剑——凝雨。

找到自己配剑,泉华心下一喜。费劲从藤叶间伸出一只手,向着那个方向轻轻一抬,凝雨应召而回。

轻松斩下缠绕周身限制行动的藤条,泉华将剑握于手中仔细查看是否受损,忽的便发现剑柄的剑穗似被藤条尖刺刮烂,已不能用。

那头苍晏清将周遭藤条尽数以妖力拍碎,正欲前来帮忙,就见某人早已从藤蔓中脱身,背对他在捣鼓着什么。

苍晏清:“你背着吾在鼓捣什么?”

将新的剑穗穿过洞系好,泉华转过身,将才换上的新剑穗展示给他看:“瞧,我的新剑穗。”

那剑柄上是一条新的剑穗,色如青草,勃勃生机,与那柄青剑极搭。

浅蓝色的眼眸扫过被藤刺刮伤的手,慢悠悠落至那绿色新穗上。正欲开口夸赞一句合适,注意到其上挂着的小玩意儿,眼睛一眯,嘴角一撇,笑容顿收。

反复确认后,老大不高兴道:“上面还刻了字,送你的人还挺有心。”

剑主扫了眼穗上的小青蛇,未曾多想,直言道:“师弟雕着玩儿的,我瞧着有趣,讨要了来。”

苍晏清:“吾瞧那‘泉华’二字,像是你的字迹。”

泉华点头:“闲来无事,雕着玩儿的。我从前有段时间总掉东西,不论品阶类别贵重与否,什么样的都掉过。掉多了掉怕了,就会在自己的物品上刻个名字,想着将来再掉,碰到好心人兴许还能送回来。”

“刻自己的名字……”苍晏清咀嚼着这句话,下一瞬反应过来,“所以,你叫泉华?”

他霍然站起,脚下藤条因他动作微微晃动,险些将他晃下去。

“连名字都是骗吾的,时梦醒,你从一开始就没信吾!”

“时梦醒吗……”年少的名字突然被提起,泉华望着那张与记忆中的少年面容有七八分相似的脸,有过一瞬恍惚,“这个名字,我确实很久没用了。”

苍晏清当即就要跳起来:“你看你看,你还说没骗吾!当初信誓旦旦说这名字……”

“这名字是父母所取,我抓阄抓来的。从出生用到现在……”

泉华替他说完,浅褐色的眼眸定定望着他,一眨不眨,其中一片平和淡然。

“这句话,我没骗你。”

“但是我确实很久很久,很久没有用它了。”

对面那人收敛了气势,皱眉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泉华垂下目光,轻薄的眼皮将其下翻涌的情绪遮住,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好似宁静海平面,无波无澜。

“我只是……不用那个名字了……”

他喃喃着:“我配不上那个名字了……”

*

苍晏清不清楚面前这位改名“泉华”的故人百年间经历了什么,从曾经风华无双傲气十足的少年郎长成了如今这般沉稳内敛步步小心的谨慎模样。

泉华亦是不知对方百年前为何留下内丹一走了之,百年后又在分别之地卧雪而眠,似在等谁。

一百年太长,也太久。足够将人的认知颠覆世界重铸,也足够将昔日无话不谈的熟悉变得……疏离。

长久的静默后,苍晏清率先开口,似有意避开方才话题:“时道长千里迢迢从浮岚宗来至这偏远山林,想必不是只为这上界所没有的凡间雪山而来。除了身负查案一事,还有什么原因能使得道长不畏严寒不辞辛劳远赴于此,入山受苦?”

“久查无果,故选择另辟奇径。无奈实力不够,白跑一趟。”

泉华仰首望着面前之人,难得扯了丝笑。

“这个理由,阁下可满意?”

将视线从面前那牵强的笑容上移开,苍晏清垂眸盯着青年剑上小玉蛇,道:“算是理由,但若说满意,倒也谈不上。在下想听听道长真实目的。”

“那你呢?”泉华不答反问。

“阁下一方霸主,不辞辛劳从妖界来至这凡间深山,又是为哪般?”

目光从小蛇转回脸上,苍晏清问:“吾若如实回答,道长是否能将百年所经之事与吾细细道来?”

泉华稍稍歪头:“一个回答换百年所有过往,似乎不太划算?”

苍晏清:“那吾也以百年换之。”

那握剑之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此重复数次后,泉华闭眼道:“阁下时间宽裕想听他人往事解闷,有此闲情逸致倒是好事。只是在下身负重任,怕是耽搁不起。”

悬崖本就风大,行于崖底尚能感受到风的前扑后推,吹暖送寒,更遑论这悬挂于空,无处躲避的悬崖峭壁。

其寒凉只会更甚。

困于绿网之上,被迫感受四面八方毫无死角的风灌涌而入,时间一长,饶是身负修为的泉华也不禁微觉寒意。

浅蓝的眸光自青年单薄的青衫上一触而过,苍晏清迈步靠近。

“那吾不问了。”

嗯?

本还等待对方开口为难的泉华抬眸,意图通过表情猜测他这话是真是假。却不想还未看清脸,一阵黑暗袭来。

布料于空中划过,带起一片风声。迎面兜来的暗于头顶一晃而过,视野恢复清晰时,泉华低头一瞧,就见自己身上落了一件狐氅。颜色款式极为眼熟,似乎正是某只狐狸身上所披那件。

抬头望去,就见那白衣之人负手身后,背对着他不知在想什么。山中寒意自四方八面侵蚀而来,无孔不入,那人却只着一身单薄锦服,迎风而立。

平白受了好意,此刻回忆起方才的口没遮拦,泉华忽的觉得有些羞愧。

是不是……言语有些冲了?

他这般想着,意图说些或者做些什么缓和当下的凝固气氛。

百年所经之事酸涩难言难于旁人道,但关于对方所在意的隐瞒名字,他还是能解释一二的。

“姓名一事,非有意隐瞒。”泉华踩着藤蔓慢慢靠近,刻意扬声道,“先前便有打算同你说明,只是被你一句心虚岔了话。之后想张口,又见你靠着火堆犯瞌睡,索性就不打算说了。”

距离慢慢接近,对方身上那股白雪般的清凉感也愈发浓郁,其中还混着明显的某种植物的汁液味。

“你在做什么?”

那狐狸不知背着泉华在做什么,转过身来的时候身上全是绿汁,连手上也不例外。一身云锦长杉尽是绿色,东一块西一块,原本小心克制还能骗个“九天仙者”的外貌优势此刻崩得稀碎,只剩一个泼皮爱玩的野狐形象深入人心。

泉华:“阁下这是在做什么?”

那满身绿意的野狐狸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只是一手握瓷瓶一手伸出欲去拉他手,被下意识避开还不高兴:“手伸来,别动。”

手被强硬拽过去,那绿色的汁液随之被轻柔涂抹于伤口之上,丝丝清凉之意伴着若有似无的灵力缓缓于伤口处流淌,缓慢治愈着那流血不止的伤口。

苍晏清边抹边道:“这一身伤,难道察觉不到痛不成?”

“习惯了。”泉华没再挣扎,放松下来随意道,“再重的伤都熬了过来,这点小伤,不影响走路不影响握剑的,犯不着浪费好药。过段时间会自己愈合的。”

对方未应,只是低头抹着药。白衣散发,长睫低垂,神情说不出的柔和认真。

这狐狸生得一副好皮囊。此刻山间云雾于其周身汇聚,加之散入崖底的日光落身,更衬其朦胧虚幻如神祇降临。比起泉华这修仙之人,更有出尘脱俗仙风道骨之资。

还当真是,生来清白不染尘。

意识到自己盯着对方看了许久,泉华慌忙转移视线,掩饰什么般扯了扯袍角,将一双伤痕累累未着鞋袜的脚遮住。

泉华:“下次别浪费妖力取汁炼药了。这里的藤条虽生长旺盛却毫无灵力,用它炼药只会浪费大量妖力,不值。”

这回那人没再说什么“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之类的话,而是换了个硬气的回答。

“吾乐意。”

将药瓶盖上,欲收起时又问:“还有没有哪里受了伤?”

泉华摇头:“没。只方才掉落不慎被划了几道口子,皆抹了药,没有了。”

他说着,下意识将脚往绿叶覆盖的藤蔓处藏了藏。

“那你拿着。”苍晏清没多想,转而将手中药瓶塞给了他,“若再受伤便用它医治。”

那涂着伤药的手于空中停滞一瞬,还是接了过来:“多谢。”

山中泥泞烂叶极多,从中行过免不了污浊沾附。不慎沾上的泥土混着发黑腐烂的叶子,将青色衣袍染成了分辨不出本色的丑陋肮脏,令看者无法忍受的同时,也将藏于其下的伤口完美隐藏。

“晚些时候吾再派人给你送些疗伤灵药。”苍晏清道,“以免别人看见以为吾亏待朋友,连瓶药都舍不得送。”

他倒还是这般,分明是关心之言,硬生生以伤人的话语道出,使得关心都变了味道。

“怎么,嫌认识我丢人?”

泉华知他是嫌雪山初见时,对方嫌他欲给他治伤的药粗劣。索性现下无人,泉华也不必顾忌其他,与他坦言。

“我更丢人的事都经历过,这点微不足道之事,自然不怕。”

苍晏清本是无心之言,听此愣了半晌,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有意探听一二,遂道:“比如?”

“比如……”泉华倒是不废话,将剑入鞘收回乾坤袋中,撸起袖子就开始攀爬。

抓着藤条踩着石壁凹凸不平处一路手脚并用,宛若林中野猴,转瞬爬了好高一截。

当真……毫无风雅。

唯一观者忍不住道:“你就不能用用灵力吗?”

“不能。”泉华还在努力攀爬,背对着他,微微喘气回道,“在下不比阁下修为深厚,能靠体力的绝不会依赖灵力。否则灵力耗尽遇到危险,便是连一战之力都无。”

“就这点高度,能废多少灵力。”

泉华扒住一根藤条,借力又往上迈了一大步,忙中抽空回他:“于阁下而言不值一提,于我而言却是救命。”

这话落后,下方再无动静。

泉华也管不了他。攀爬一旦开始,便是轻易不能结束。否则一旦吓软了腿,掉下去粉身碎骨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手抓石缝脚踩崖壁凹凸处,抬袖擦了把汗,深吸一口气便欲继续努力,忽被一股大力扯了出去。

那人将他箍于怀中,也不嫌他汗多衣脏,带着人运转妖力便是一路向上。

泉华只觉云雾从周身飞速掠过,眼前藤条崖壁随之一阵下落,再回神时自己已脱离悬崖脚踩实地,安然无恙地站在悬崖边浴光吹风了。

“上来了。下一步做什么?”

未干的汗液划过眼角,泉华眨了下眼,缓缓看过去。

那人不知何时换了身白色华服。此刻临风而立衣诀翻飞,颇有种帝王赏河山的轻松惬意。

而他身后,炊烟与云雾交织飘于上空,孩童笑闹声隔得老远都隐约可闻。简直与他方才的死里逃生辛苦攀爬对比鲜明。

“喂!小道长。”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泉华看过去,就见那人如一堵巨墙般遮光蔽日挡于眼前,截断了他所有视线。

他靠着崖边枯树,一脸不高兴,似不满他的注意力被其他东西吸引了去。见他看来,抱着手站直,问:“接下来去哪?”

这人,分明先前还一脸信誓旦旦表示自有办法,这会儿倒反过来问他下一步怎么办。一如从前,只管逞一时嘴快,不想事情发展如何。

见他如此,泉华非但不气,反倒还有种淡淡的熟悉怀念。思索一番,抬头道:“活人问不到,那就去问死人。”

“此村与我们关押异兽之地仅隔一座山头,诡异之处颇多不说,还有黑衣人藏身于此暗中阻挠我们探查……诸多线索皆表面,我们的方向是对的。”

“既活人守口如瓶撬不开嘴,那便去问死人。有时候尸能告诉我们的,远比活人要多的多。”

隔着三丈远,苍晏清望着那双眸。其中光华点点,似藏星火,尤其想到办法时眼中刹那划过的明亮,简直比天边星辰还要夺目耀眼。

一如记忆中的生动明媚,鲜活天真。

“阁下觉得呢?”

久等不到回答,泉华抬眸望去。正与那人仓皇逃避的视线相触。

尚未想明,就见那人抬手召出问渊。一跃跳至剑上,恍若什么都没发生般示意他上来:“走罢。”

“掘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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