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阁下当真不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在下为何修为低微灵力浅薄至此,连爬个悬崖都需仰仗阁下。”泉华站于问渊之上,俯瞰青山脚下过,手上抓着白色衣袍一松不敢松,试探着道。
“所以,你这是打算同吾解释的意思?”问渊骤然停住,滞于空中不再前进。苍晏清半侧过头来看向他,“百年之事遮遮掩掩闭口不谈,修为一事却愿意坦白相告?”
“时道长是不是有些轻重颠倒了?”
他这么说,泉华便清楚了他对于自己的修为灵力早已心知肚明。
既了然于胸,泉华也不打算隐瞒:“我瞒不住你的。”
早在雪山重逢时,对方未经探查便脱口的“一峰长老”,泉华就已做好了被看穿的心理准备。
只是未曾想直到如今,哪怕他诸多破绽不胜枚举,对方也从始至终未曾过问。
“你为何不好奇?”
视野顺着白衣一路往上,探究的瞳眸与那双回望的浅蓝对上,其中困惑简直要凝成实质。
那可是他一句忘了姓名便好奇不已,一番追问恨不得以百年之事换答案的笨狐狸,其好奇心之重,又怎会放着这偌大的一个疑惑不解,佯装不知陪他演戏?
“吾知道。”
问渊不知何时于林间停下,消失无踪。苍晏清低头,清晨的阳光穿过树隙,光影斑驳,尽数落在那张恍若天神的脸上。
“从我们还未相认,吾从你储物袋里拿东西时就隐约察觉不对劲了。”苍晏清道,“后来故意拿一峰长老说辞试探你,你虽未反驳,却也未应。还有被冻红的脸,以及劝你回宗时拿你不敌吾说事,你也未同吾对呛……”
“吾就意识到了不对。”
“这不像你。”
泉华定定听着对方诸多举证,自嘲一笑。
是啊。这不是他。
曾经风华无双宗门骄傲的第一仙门亲传弟子,辗转凡尘受尽磨难都不曾折损半分傲骨的朗朗少年,怎会囊中羞涩物件寥寥,一身修为受不住区区凡间风雪不说,还能任凭他人贬低自己,嫌自己弱小累赘帮不上忙?
那是曾经的他与生俱来的骄傲所不允许的。
泉华闭上眼,像是已然接受并且做好了面对:“那阁下既已生疑,又是何时断定的?”
苍晏清:“御剑之时。”
见他望来,苍晏清解释:“吾心中生疑,便借着御剑的机会,催动妖力的同时顺道连你修为一道探了。”
于是就一清二楚了。
泉华深深叹了口气。带了丝说开后的如释重负,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遗憾酸涩。
泉华:“那阁下为何不拿回去呢?”
“嗯?”这回换苍晏清疑惑了,“什么?”
“妖丹对妖很重要。”泉华说,“既已清楚我不敌你,你为何不动手?”
诸多试探,破绽太多,已是遮无可遮。可既如此,明知他毫无还手之力,为何还任由内丹在他体内不打算取回?
那蓝色眸子于话落之时望来,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随即偏过头去。
体内妖丹依旧平静,代表着主人未曾有一丝一毫夺回的念头。
那人仰首望向天边初升朝阳,于阳光笼罩下轻轻启唇:“你比吾更需要它。”
“它存于你体内百年,贸然取出于你伤害极大不说,还会……”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泉华却无比清楚他的未尽之言。
会死。
一旦妖丹自体内剥离物归原主,泉华就会在下一刻生机尽失,沦为一副枯骨——不是因为他已与它融为一体不可分割,而是现在的泉华完完全全是依靠内丹而活。
凡人寿命不过几十年,修仙之人吸收天地灵气淬体,寿命会随着修为渐长。可泉华不同。
他一身修为不复存在不说,连修炼的根骨都废了,比凡人也多活不了几年。若非妖丹,别说百年前生死一线能不能挺过来,就算侥幸逃脱未死,也挺不过凡人必经的生老病死。
所以与其说泉华比他更需要,不如说泉华离不开它。
泉华看着他:“阁下何时对修仙者这般心慈手软了?在下记得,阁下可是对修仙者深恶痛绝。”
扑面林风中,苍晏清转头望来。眸光自下到上将人瞧了一遍,微微启唇:“时道长不一样。”
泉华:“哪里不一样?”
苍晏清:“哪里都不一样。”
本以为对方会同从前那般说“你不对妖赶尽杀绝”一类话,却未想会是这般回复。
如此,泉华反倒更好奇了:“比如?”
却不想对方避而不答,而是抬手遥指前方云雾包围处:“挖哪个?”
泉华顺着手指望去,看见了片片白帆插于土包旁随风飘荡的墓地。晨光都驱不退其半分阴森寒意。
未等他回头追问,那人已迈步行于前头,向着最前方的墓碑而去。
望着那脚步匆匆急于逃离话题的背影,泉华于原地停了片刻,抬步跟上。
行吧,暂且放过你。
碑上长着青苔,坟包上杂草遍生,瞧着便知久无人管。
“这些人,连自己祖宗的沉眠之地都不来清理一番?那每年的祭拜扫墓,难道就只管摆菜放炮?”泉华望着坟上快要长出一棵树的坟土,摇头道。
“管他的。”许是妖界没有丧葬习俗,苍晏清倒是看得开,兴致冲冲就欲开干,“掘哪个?”
褐色眼眸从一片青草上扫过,泉华道:“一两个怕是看不出什么,怕是得多刨几个。”
苍晏清:“那便多刨几个。”
他那气势,活像里面埋的不是谁家祖宗,而是一个有待开箱待价而沽的物品。
泉华双手合十行至一碑前,弯腰拜了拜:“无意冒犯前辈,多有打扰,还望见谅。”
语落便是一阵沙土飞扬,棺椁掀翻。
于是在这一山之隔的草青雾重之地,就出现了这样一幅景象:一青衣人于碑前一阵拜后,身旁的白衣人立即出手。一掌轰开坟,以妖力揭开草席棺材,将其下遮挡保护的东西拉了出来。
此不尊不敬之行径,简直比那浓雾中随风白帆还似游荡恶鬼。
一番忙碌后,苍晏清道:“这里所葬之物,似乎有些奇怪。”
泉华点头,望着面前一片破衣烂衫,思索着道:“总不可能这里的人喜好以衣入葬。可若是有喜食尸之异兽,也不至于连块骨头渣都未留下。更何况这里虽地处偏远却是人间范畴,若为几口尸肉下凡如此,倒也不至于。”
一个两个衣冠冢倒还好解释,可这里挖出的一片皆是无尸之墓,却实在诡异。
苍晏清:“莫不是有吸食人之精气的妖邪下凡在此作乱?”
想了想又摇头:“若是如此,犯不着还立个冢,猫哭耗子假慈悲。还不如一把火把衣裳烧了了事,连罪证都不会留下。”
在他自言自语的功夫,泉华注意到什么,忽的蹲下身。
苍晏清瞧着他在一堆沾泥的烂衣服里一阵翻,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那些东西又脏又臭,难闻的要死,你离远些,也免沾上那恶臭。”
那翻衣服之人充耳不闻,反倒抖开几件相对完整未被虫蚁啃食多少的衣服,摊开摆于地上。
“你到底在做什么?”未得到回应,苍晏清忍着恶心靠近,待看清那些衣上划痕,隐隐猜出了什么,“该不会……”
“没错。”拍净手上泥渣,泉华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指着衣上痕迹,顺着划痕处比划着道,“他们非自然而死,而是死于妖兽爪牙之下。”
“衣上这些几乎横穿他们整个身躯,将他们捅穿挠烂的杰作,只有妖界那些经过修炼强化自身的妖兽能做到。凡间野兽可留不下这样的爪痕。”
“而且……”
泉华以枯枝勾起一件衣服,将其勾至苍晏清面前。
“这衣上妖气,可不是凡间野兽所能拥有的。”
那辨不出颜色的衣料上,窟窿周遭干硬处黑色一片,污臭难闻,隐冒黑气。像是妖兽趴下身啃食时,不可避免留下的带着自身妖气的唾液。
“瞧这腐蚀性,确实是妖兽不假。”苍晏清瞧着地上几乎要被辅腐蚀殆尽的破衣料,几乎立刻便明白了他的话中意,“你怀疑有妖兽逃至凡间,以凡人为食?”
“不。”泉华摇头,“不是逃离至此,而是被捕至此。”
苍晏清盯着满地碎料,细一思索,点头道:“的确。若有过护界大阵的修为,反倒无需蜗居于此。”
“一天一个村子不过小菜一碟,躲这深山老林鬼祟憋闷,实在不必。”
泉华接道:“此话不错,不过话又说回。既有下界之力,那又何须下凡食这无灵之物?”
“要知道妖界未开智之兽,魔域修为低下之魔,修仙界无修为之人甚至鬼界未散之魂,其身上所附之力,哪个不比凡间这只有肉味毫无帮助的东西好?”
泉华道:“所以,只可能是有人将妖兽捕抓至此,私下圈养。”
言毕看向对方:“对于可能做出此事的幕后之人,阁下有何猜测?”
林中雾渐浓,苍晏清若有似无扫了眼雾中山林,回过头来答他:“有个不太可能的猜测,需证实一下。”
白雾愈发浓稠,随风而来转瞬将二人包围,快得诡异。
隔着茫茫白雾,泉华随手扯下对方身上的什么,在手上把玩两下便眉头一皱,像是极为不喜般顺手一抛,接话道:“那去看看?”
小小的一声“咚”,像是有什么砸在了石上。
浅淡的眸子随着抛落轨迹与地上那个小玩意儿相触,随即若无其事移开,点头同意:“那便走吧。”
适逢日上三竿,阳光正烈。无遮无拦落于山间,将云雾之外的山峦照亮。
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握剑朝山下缓缓行去,逐渐消失在山路中。
衣衫凌乱的原地只有一白玉小狐坠子,隔着满地尘土静看不消浓雾,连同身后座座荒坟一道,不知年月地期盼着这片被白雾侵占之地有朝一日能重回阳光之下。
*
林中荆棘丛生,道路隐在杂草之下,坎坷难寻。
二人以剑挑开拦路植物行至山间,泉华忽的顿住。将手置于腰间,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苍晏清随之回头,“可是有何异样?”
泉华摇头,在对方问询的目光下选择避而不谈,指着前方黑黢黢的洞口道:“那便是吗?”
那洞周遭野草遍布,洞侧的山岩满是青苔,打眼瞧去,一片青翠葱茏。
寻常人看不到只当是处山岩,在有修为之人眼中却是一处阵法覆盖妖气浓重的封印之穴。若非有妖丹,想来泉华也发现不了。
对方微微侧头望去,看到那周遭除了植物外再无生命气息都没有的洞口,脸上浮现丝笑:“是了。道长好厉害啊,这么隐蔽都被你瞧见了。”
泉华却没心思与他互拍马屁。手扶着腰侧微微喘息,一副累极的模样:“那便劳烦阁下先去探探路。在下灵力低微,就不添乱了。”
语毕也不管脚旁石头泥多灰脏,兀自盘腿坐了下去。
此时正属凡间春日。熬过一个冬季的枯叶已发黑腐烂,层层叠叠铺了厚厚一层,加之枯枝混杂,踏步于上难免声响不止。
泉华背对着洞口,听着鞋底踩枯叶的声音渐行渐远,大松口气。
这狐狸,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骗。
他也不浪费时间。拍净脚上脏污,偷偷从储物袋里拿了双鞋袜迅速穿上。紧接着又拿出腰间那块做工粗糙的木牌,运灵捏碎。
一道浅薄金光从中弹射而出,浮于空中,缓慢形成四个大字:
“何时查明?”
这便是在催了。
手中聚灵,以气为墨,泉华缓缓回复:
“似有人私自圈养妖兽,还需时日查清。”
白色灵气缓缓凝成线,泉华又掏出一块同样做工不佳的木牌,正欲将那句灵气所绘文字引入其中,却又在灵气即将进入前将其打散。
他手支着下颚,思索片刻,重新回道:
“还需时日。”
未像散去的那条般交代原因进度,只说需要时日。
将这条信息以木牌为媒介传送回上界后,手中牌子也碎成齑粉,手一扬,便随风消于天地。
枯枝落叶踩踏声又起,毫无掩饰。
泉华回身,迎着对方逐渐靠近的步伐道:“如何?”
“阵法完好,没有破开的痕迹。”苍晏清道。
有仙界阵法保护,若强行破除,恐会将里面的凶兽放出。
泉华道:“既阵法完好未破,想来与此凶兽无关。”
苍晏清道:“应当另有恶人作祟。”
泉华道:“就是不知他们打算做什么。还有那村子,实在诡异。不如我们再……”
正说着,忽心神一动。
正欲唤人,便见对方已先一步靠了过来,紧接着一只手搂上腰间,极有力的手臂将二人紧紧贴于一处。
温热的肌肤温度透过衣料传递而来,高山寒雪之清凉干净随之入鼻。清冽,且熟悉。
未等人体会一下这突如其来的踏实而安心,脚落土地的实感传来,那紧搂的手紧跟着松开。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等泉华反应过来,那人已将他稳稳放下,立剑于二人前,警惕地盯着周遭云雾。
那一袭白色背影,即便隔了百年也依旧立身于前,替他抵挡一切明枪暗箭。任凭流言风语诸多恶意倾泻而至,也依旧不曾动摇护他于后,哪怕是螳臂挡车也无所畏惧,坚定不移。
掩下那一瞬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泉华拔剑上前,与他一同警惕着四周。
雾中之物一如走时凌乱肮脏,犹如仇人泄愤不堪入眼。风吹不散浓厚山雾,只从远处零散卷来几片枯叶,除此之外那死人衣甚至连摆放的位置都不曾变过。
只是……
青色衣角划过粗粝沙石,泉华弯身捡起地上被他刻意丢下的白玉坠。摩挲着玉狐一笔一刻费时雕琢而成的轮廓,抬目望着这遮天蔽日的诡异白雾。
将近正午,这雾不消反浓,实在奇怪。
“可要用驱灵符散散这诡雾?”玉坠主人行至身旁,问。
泉华道:“倒是可以一试。就是不知会不会打草惊蛇,又……”
正思酌间,忽听前方一阵树叶纷落声。
目光所及尽头处,满林绿叶纷纷。云雾遮绕中影影绰绰现出一个人来。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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