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林初安很喜欢习字,尘世纷扰,人心险于山川,笔墨却诚实,一笔一画、一撇一捺都由己心而定。
因而每每谢知遇配药,她总待在一旁抄着药方,这些年下来,寒来暑往,日夜相伴,连林初安一个不通医理的人如今都能熟背《医经》了。
春日的云湖谷氤氲着雾气,台阶上凝着细碎的露珠。
“桃花落了。”林初安放下笔,看向窗外道。
谢知遇也停了手里的动作,她怔怔地看着出神的林初安,这些年,她似乎总是有很重的心事,她想让她开心一些,却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林初安朝着她笑说,“台阶上都被桃花瓣铺满了,也该扫扫了。”
如今的林初安用不了灵力,倒是习惯了如凡人一般生活,她走出屋,拿起檐下的竹帚,一点点拂过连廊。
扫到树下时一片桃花瓣刚好落到了扫帚尖上,她无声地将花瓣拂下,任由那片花飘然而落。
谢知遇也从屋中出来,静然坐在梅树下分拣药材,正是春日,不是梅花的季节,可她总喜欢待在梅树下,这棵梅树是从别的地方移栽来的,千年梅树,似是有灵。
白衣被风掀起一角,发间那截修补了数次的断簪泛着温润的光。
风声带来远处悠远的鹤唳,混着谷外结界处模糊的人声。
“听说了吗?玄天宗又在论剑锋立了新的剑碑。”
“自然,还不是为了那位……”年轻的修士声音突然压低,可二人五感皆强,还是一声不落地入了耳,“三十多年前那场大战,剑尊以残剑镇山河,硬是让上届的那群人这些年都不敢再来犯。”
林初安握着扫帚的手一滞。
谷口的对话依旧顺着风飘进来。
年长些的修士长叹:“当年我师尊在天门山亲眼所见,林剑尊的本命剑碎,剑气却凝成了屏障护了整整七十二座城,前些日子我路过江边,百姓还在庙里供着她的木雕。”
谢知遇将最后一只蟾衣收入药盒,转头望向廊下。
此时的林初安正垂眸盯着满地散落的桃花怔怔出神,晨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肩线,着一身素袍,春日里竟然显出几分萧瑟来。
心中顿时一片钝痛,谢知遇似无所觉一般道:“该疗伤了。”
清冷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雀鸟,也唤回了神游天外的林初安。
林初安看向谢知遇,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在药房里瞥见的玉简。
那些堆积如山的玉简应当是谢知遇收录的有关于她的信息,里面记载着修士们为她立的生祠,死后,天下共祭,听起来倒真是风光。
银针刺入穴位时,林初安忽然开口:“外头都说我以身殉道,可有人替我收剑。”
剑于剑修,意义非凡,直到现在她还记得手中寸寸断裂的本命长剑。
“你的剑碎了。”谢知遇转动针尾,声音比谷中的雾气还淡,“碎片被各派抢着供奉,后来玄天宗一锤定音,将残剑分给了各大门派,药王谷得了剑穗。”
林初安望着被风吹落的桃花瓣,顿了半晌,久到谢知遇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她才道:“倒不如沉在江底。”
谢知遇闻言,收针的指尖顿了顿。
谷口的对话仍在继续。
“……所以说书人才爱讲这段,林剑尊陨落那日,七十二城池同时落雪,连魔域的彼岸都结了霜。”
“听说她最后是被谢……”
话音未落,谷中突然起风,纷纷扬扬的桃花瓣凝成利刃擦着说话人的耳畔掠过。
谢知遇广袖翻飞间,结界外霎时寂静无声。
林初安抬眼,看着谢知遇忽而轻笑:“你怕他们说什么。”
“聒噪。”谢知遇拂去衣摆上的落花。
下一瞬,林初安却听到了另一声不同于她话的心声。
【好端端的名声,沾上我,倒像是被泼了一层墨……还好,如今这传言并未为人所熟知。】
林初安听着这些话,也不知该是何滋味。
这些年在谷中,日子糊里糊涂地过着,她不直说,她也只当不知道,人生,本来就是难得糊涂,只是,她到底问心有愧。
暮春的雨来得急。
林初安正在檐下翻晒药材时,正好瞥见谢知遇撑着一把纯色竹伞从药田归来,一向喜洁的谢医仙此时素白的裙摆沾着泥点,怀中却护着新采的七叶灵芝,纤尘不染。
谢知遇将七叶灵芝放入早就备好的寒潭水中,抖落伞面上的雨珠,而后收了伞。
“你的伤还差三味药,其中一味,应当是在玄冥秘境里。”
【玄冥秘境何时开启,如今的我竟算不出,应当就是这几年了。】
“三日后启程。”
雨帘模糊了她的声音,林初安翻晒药材的手骤然收紧,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些年,谢知遇的反噬越来越重,她知道都是为了保住她的命,可她……又能给谢知遇什么呢。
谢知遇来这里一趟大约只是为了同她说这些话,说完,便转身,又撑开竹伞挡住纷纷落下的雨帘:“路上或许能遇到你缺的其他两位药材。”
林初安望着谢知遇准备离开的背影,腰间是新换的药囊,明明是可以变换大小的药囊,可里面却装满了她所需的药。
说不感激是自欺欺人,但她知道,谢知遇想要的也不是她的感激。
她忽而开口,唤了一声:“谢知遇。”
正要离开的谢知遇抬眼看过来,等着她的话。
林初安忽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轻声说:“这些年……”
谢知遇转过目光,不再看她,“若是感激的话便不必再说了,救你的缘由已经说过千百遍了。”
【她应当没发现我脸红了吧。】
林初安忽然笑了一下,是,谢医仙救她的缘由已经同她说过千百遍了,可遍遍不同,唯有那一句“我喜欢你”的心声次次一样。
她没有再追问,因为她没有得到答案的勇气。
临行前,谢知遇送了她一把桃木剑,垂眸,又是那种伪装出来的不在意的语气,“替你准备了把剑。”
【你现在不能用灵力,灵剑定然用着不顺手,桃木剑看着正合适。】
林初安接过剑,手腕微抬,她已经很多年没有握过剑了,可刻在骨子里的剑意是怎么也抹不去的。
院内清香混着剑风掠过谢知遇的耳畔,没有灵力的剑在林初安的手中不输名剑。
林初安本身就是剑之一道的魁首。
剑于她,不过是锦上添花。
这些话谢知遇都没说出口,可都被化成心声一字一句地传入林初安耳中。
哪怕是林初安,此时也被夸得有点脸热,剑在手中不过走了几个回合,便收了剑。
“今日还抄药方吗?”
谢知遇准备去药房配药,临行前还是多问了一句,明明知道林初安的答案是,可她还是想问一遍。
就如从前一般。
“嗯。”林初安应和了一身,同她一起去了药房。
谢知遇在一边配药,她熟稔地将书页翻到了要抄的那页,落笔之时,自是飘洒自然之意,甚至还透着些指尖残留的剑意。
落日余晖渐渐被吞噬时,林初安刚好抄完手里的那张药方,她抬眼,看着窗外高大的梅树,有些可惜道:“我们这次走得急,大约是看不到今年的梅花开了。”
下一刻,梅树上的梅花从含苞待放到簌簌而下,不过半炷香,窗外便从春入冬。
林初安擅阵,她知道这是幻境,这是谢知遇送她的一场冬。
启程那日,云湖谷又落了一场雪,四月飞雪,倒颇有意境。
林初安踏出结界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碎玉声。
她回头望去,谢知遇正弯腰拾起落地的断簪,修长的指尖抚过已经修补不好的裂痕处。
【怎么掉到地上了,玄玉果真难修,我为何有些想哭。】
清冷又委屈的声音混着不真实的雪扑到耳侧,林初安回头,看到了她藏在广袖之下的动作,断簪被妥帖地收到了袖口的暗袋。
林初安望着她身影,忽然想起三十七年前的场景,那时她躺在血泊里,看见的也是这般身影,仿佛独自从天地苍茫中走出,来见她。
"谢知遇。"
声落,人影微顿。
【怎么忽然叫我,是不是害怕出谷啊。】
"你的簪子......"
【三十七年都没发现,现在肯定也没有发现,我想想要怎么说才能让她不起疑心。】
"旧物罢了。"
【好险,差点就露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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