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漫过论剑峰时,执事堂的铜漏滴下第三颗水珠。
青衣弟子捧着玉简匆匆穿过回廊,惊起檐角铜铃叮当,她忽然驻足,怔怔望着崖壁那道深逾十丈的剑痕——三十多年了,残存的剑气仍在石缝中流转,每当月圆之夜便会发出清越剑鸣。
"又在看林师祖的剑痕?"年长的师兄抱着新编的《仙史辑要》走来,书页翻动间露出"万剑归宗"的墨字,"当年上界突袭,师祖独守天门十三日,听说最后本命剑碎裂,绝仙剑尘封。"
新入门的弟子们围过来,指尖抚过被剑气磨得发亮的石壁。
最年幼的师妹忽然指向东面:"那道划痕怎么像字?"
众人凝神细看,凌乱剑痕深处果然藏着半枚古篆。
年迈的洒扫道人拄着扫帚轻笑:"是'安'字,林真人名讳最后一笔。”
当年仙盟立碑时,玄天宗宗主抚碑三日,说天下修士都欠林初安半条命。"
山风掠过石壁,带起清越铮鸣。
弟子们慌忙退开,看着那道剑气在晨光中化作白鹤,绕着论剑峰盘旋三周后消散于云海。
此刻千里外的云州城,说书人重重拍下醒木。
"要说那林剑尊一人守天门,青丝尽染仇敌血!"茶馆二楼,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比划,"最后那剑啊——"
台下嗑瓜子的妇人突然插话:"不是说剑尊被医仙救了吗?我表舅在药王谷当差,亲眼见过谢医仙抱着个血人回谷。"
满堂哗然中,说书人冷笑:"无知!谢医仙三十年前就闭了死关,药王谷的接天梯都积了三尺灰。上月玄天宗刚给林剑尊立了衣冠冢,用的是她最爱的那件玄色织金袍。"
角落里的黑衣剑客突然捏碎茶盏,碎瓷扎进掌心,血珠滚落在《林初安传》的书页上,恰好模糊了"陨落"二字。
春日的云湖谷氤氲着水雾,青石阶上凝着细碎的露珠。
林初安握着竹帚扫过廊檐时,一片桃花瓣恰好落在扫帚尖上,她抬眼望去,谢知遇正在梅树下分拣药材,白衣被风掀起一角,发间那截断簪在晨曦中泛着温润的光。
远处传来悠远的鹤唳,混着谷口结界外模糊的人声。
"听说了吗?天衍宗又在论剑峰立了新的剑碑。"
"自然是为那位......"年轻修士的声音突然压低,"三十年前那场大战,林剑尊以残剑镇山河,硬是让上界那群人百年不敢来犯......"
林初安握着扫帚的手一滞。
谷口的对话声被风裹挟着飘进来。年长些的修士长叹:"当年我师尊在沧澜江畔亲眼所见,林剑尊的本命剑碎成星子,剑气却凝成屏障护了整座城。前日我路过江边,百姓还在庙里供着她的木雕。"
竹帚扫过青石的沙沙声突然停了。
谢知遇将最后一片雪蟾衣收入玉盒,转头望向廊下。
林初安垂眸盯着青石缝隙里的野草,晨光勾勒出她单薄的肩线——着一身素袍,倒真像话本里写的隐世剑客。
"今日该疏通足厥阴肝经了。"
清冷的声音惊飞了檐下的蓝尾雀,林初安看着谢知遇指尖三枚金针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忽然想起昨夜在药房瞥见的玉简。
那些堆积如山的玉简里,十之**记载着修士们为她立的生祠——东海之滨的渔民将她的画像绣在船帆上,北境雪原的部落用她的名字命名新生儿,就连魔域边境都立着刻有"林初安"三字的界碑。
金针刺入三阴交时,林初安忽然开口:"外头说我以身殉道时,可有人替我收剑?"
"你的剑碎了。"谢知遇转动针尾,声音比药炉沸腾的雾气还淡,"碎片被各派抢着供奉,天衍宗得了剑柄,铸成镇山石;药王谷要了剑穗,说是能驱邪祟。"
林初安望着廊外飘落的梅瓣,想起昨日在溪边浣衣时,谢知遇袖中掉出的玄色剑穗。那截褪色的流苏浸了水,在青石上蜿蜒如血痕。
"倒不如沉在江底。"她轻嗤一声,却见谢知遇收针的指尖顿了顿。
谷口的对话仍在继续。
"......所以说书人才爱讲这段,林剑尊陨落那日,七十二座城池同时落雪,连魔域的彼岸花都结了霜。"
"听说她最后是被谢......"
话音未落,谷中突然卷起罡风,纷扬的梅瓣凝成利刃擦着说话人的耳畔掠过。谢知遇广袖翻飞间,结界外霎时寂静无声。
林初安望着满地零落的花瓣,忽然轻笑:"你怕他们说什么?"
"聒噪。"谢知遇拂去衣摆落花,转身时发梢扫过药柜上悬着的铜铃。叮咚声中,林初安看见她后颈未愈的针孔——前日取心头血做药引时留下的痕迹。
【好端端的名声,沾上我,倒像被泼了一层墨……】
暮春的雨来得急。
林初安在檐下翻晒药材时,瞥见谢知遇撑着二十四骨竹伞从药田归来。素白裙裾沾着泥点,怀中却护着新采的七叶灵芝纤尘不染。
"还差三味药,其中一味是万年冰魄。"谢知遇抖落伞面雨珠,将灵芝浸入寒潭水,"三日后启程去北冥秘境。"
【北冥秘境不知何时开启,应当就是这几年了……】
雨帘模糊了她的面容,林初安擦拭银针的手却倏地收紧。这些年谢知遇试药时的低咳,配药到深夜的身影,还有月圆之夜紧闭的房门走马灯般闪过眼前。
谢知遇转身时,伞沿雨水串成珠帘:"路上或许能遇上你缺的其他两味药材。"
林初安望着她腰间新换的玄玉药囊——那里本该装着保命的九转金丹,此刻却塞满了为她调制的固元散。檐角铜铃被风吹得急响,她突然伸手按住谢知遇整理药材的手。
"这些年......"
"三十七年零六个月。"谢知遇抽回手,将晒干的雪蟾衣收进青玉匣,"你打碎的药杵,烧穿的丹炉,还有踩坏的灵草,账本在第二层抽屉。"
【药钱得算得多一些,这样才能多相处些日子。】
林初安望着她发间微微松动的断簪,突然想起某个雪夜,朦胧间见谢知遇三千青丝散落,用断簪挽起长发为她煎药。跃动的炉火将断簪上的冰蚕丝映成金色,像缠绕着永不熄灭的星光。
临走前,她们在梅树下埋了新酿的青梅酒。谢知遇握着药锄的手白皙修长,腕间却不见当年锁魂阵留下的红痕。
林初安将最后一抔土拍实,突然道:"你的旧伤好了?"
"死人都能救活,何况旧伤。"谢知遇将药锄浸入山泉,水面倒映出她毫无波澜的眸子,林初安却看见她藏在袖中的左手——虎口处新添的灼伤还未结痂。
林初安再一次执剑,桃木剑劈开晨雾的刹那,谢知遇正在晾晒药草。
玄参的清香混着剑风掠过她耳畔,将系发的缎带削去半截,青丝散落的瞬间,林初安看见她唇角转瞬即逝的笑意。
"尚可。"谢知遇弯腰捡起缎带,发间断簪在朝阳下流转华光。
【即使没了剑骨,这一手剑术也让人望尘莫及。】
林初安反手挑飞她手中的缎带:"比起某人被我的剑气扫掉的发簪,总归好些。"
风卷着枯叶掠过药田,霜花顺着木纹蔓延。
谢知遇淡淡笑了笑,去一旁收药。
"谢大夫今日倒有闲情。"林初安甩了甩手腕,收了剑,"不是说雪蟾衣要晒足七七四十九日?"
谢知遇转身整理晒药匾,素白广袖扫过青玉案,将捣到一半的冰魄草藏进袖中。
晨光穿过她发间玄玉簪,在石板上投下细碎光斑——那截断簪不知何时修好了,冰蚕丝缠成缠枝莲纹,倒比原先更雅致。
【明日就要离开了……】
"今日的药也不能停。。"谢知遇突然开口,药杵敲在玉臼边缘发出清响,"酉时前把《九转回春方》抄三遍。"
林初安看着突然出现在案头的药典,书页正翻到"冰魄草外用易致经脉郁结"那章。
她忽然想起昨夜谢知遇的心跳声——当时这人突然出现在药柜后,月光照亮她绷紧的下颌,发间还沾着丹房的朱砂。
"谢知遇。"她突然唤她全名。
药杵与玉臼相撞,发出"叮"的一声。
林初安摩挲着书页边缘的折痕:"当年在论道峰……"话未说完,窗外惊起一群寒鸦。谢知遇的银针擦着她耳畔飞过,将试图偷药的白貂钉在窗框上。
谢知遇拔出银针,白貂化作青烟消散,"云湖谷不养闲人,不叙旧。"
林初安看着溅在砚台里的血,忽然笑了。三十年朝夕相对,她早看透这人的口是心非。就像此刻谢知遇明明在抖落药渣,余光却总往她腰间旧伤处瞥。
【怎么一点都不在意身上的伤。】
果然,下一刻谢知遇甩来个青玉瓶:"敷在旧疤上,丑。"
林初安接住药瓶时触到她的指尖,比寒潭水还凉。
暮色渐浓时,林初安在抄第三遍药方。谢知遇在整理药柜,青玉抽屉开合声与笔尖沙沙声交错,当写到"七叶灵芝需以心头血淬炼"时,窗外忽然飘来桃香。
"谷外桃花开了。"林初安望着结界处流转的霞光,"你种的?"
谢知遇合上最后一个抽屉:"救你那年随手撒的种子。"她转身时发簪勾住纱幔,扯落满屉的雪蟾衣。
林初安快步上前帮忙,却在触碰纱幔的瞬间僵住——鲛纱上映着零散画面,分明是自己在寒潭练剑的模样。
角度正是谢知遇常站的西窗。
"这是……"
"显影纱,晒药用的。"谢知遇挥袖收起纱幔,耳后泛起可疑的薄红,"明日便启程,我们不御剑,走官道。"
【你身体还没好全。】
夜里,林初安在药房发现了一剑穗。
褪色的流苏整整齐齐放在鲛绡上,最底下压着泛黄的信笺——"玄天宗第一百二十次求取剑尊遗物,拒"。
朱砂写就的"拒"字力透纸背,最后一笔却洇成了红梅。
启程那日,云湖谷落了第一场雪。
谢知遇将药囊系在林初安腰间,指尖拂过玄玉时轻不可闻地叹息。林初安握住她欲收回的手,却只触到冰凉的药香:"谢知遇。"
"嗯?"
"没事。"
"该出发了。"谢知遇转身将乌木药箱收进储物戒,发梢扫过林初安手背时,断簪上的冰蚕丝勾住她袖口银纹。
山门外,百年老梅覆满新雪。
林初安踏出结界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碎玉声。
她回头望去,谢知遇正弯腰拾起坠地的断簪,苍白的指尖抚过裂痕处新缠的金丝。
"看路。"
清冷的声音混着雪粒扑在脸上,林初安却看清了她藏在广袖下的动作——那截断簪被妥帖地收入心口处的暗袋,隔着衣料都能触摸到温暖的轮廓。
北风卷着碎琼乱玉掠过山巅,谢知遇的白衣在雪幕中烈烈如帆。
林初安望着她背影,忽然想起三十七年前的场景。那时她躺在血泊里,看见的也是这般决绝的身影,仿佛独自从天地苍茫中走出,来见她。
"谢知遇。"
前方的人影微顿。
"你的簪子......"
"旧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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