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拂穹既为沧浪剑宗之主,择贤收徒,传续剑道,是肩上无可推却的责任。
作为弟子,嵇长浮神清骨秀,资质不凡,可以说放在何处,都是力压同代的顶级天骄。
但当年,谢玄衣其实对嵇长浮很不满意。
看她牵着嵇长浮归来,谢玄衣的眉头便未舒展过,甚至直言:“这孩子骨子里有一股魔性,令人担忧。”
她没有因为谢玄衣的顾虑就打消收徒的念头。
嵇家老祖为冲击血道大宗师之境,催动八十八劫血浮屠大阵,在嵇长浮面前,血祭全族。
自己赶到时,嵇家老祖已遭大阵反噬形神俱灭,眼前世界如孽镜地狱。
她只记得,嵇长浮孑然一身,站在满地血污残垣间。
羸弱单薄的身躯,似被疾风催折的野草。
从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要保护这孩子。
……
谢拂穹静静望着眼前的青年。
此时此刻,嵇长浮独自在柏木案几旁坐下。
他眉不动,眼无神,既不言语,也不动作。
天地中唯一的轻响,来自他淌血不停的腰身。
血珠浸润他的里衣,穿透外甲,落在地上汇成一泅流泊。
直到其本命武器“冥幽”浮现于半空,他的眼神,才堪堪有了一丝神采。
冥幽剑鞘泛着冷冽的墨色光泽,剑身暗光流转,辉映着嵇长浮眼底的沉郁。
他看着冥幽。
准确来说,是看着剑柄处垂着的剑穗。
那是当年谢拂穹亲手搓捻的冰蚕丝织就的,浅青色丝线早因岁月流逝发旧,尾端坠着的那枚白玉佩,还是她在他筑基那年亲手系上,玉上刻着的“长浮”二字,如今还能看清模糊的纹路。
谢拂穹终于看不下去了。
她显出身形。
听到脚步声响起,嵇长浮微微偏过头。待看清来者时,他的目光便钉在了她身上。
只是并没有任何惊讶、惊喜、激动……
他轻轻一笑。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了。
当他故意让自己受伤,让自己疼痛,把自己折磨到生死边缘时,师尊的幻象,便会出现。
“师尊,你终于来了。”
“幸亏我来了,不然你得死。”
谢拂穹有些恨不成钢地说道。
“如果死便能一直这么看着师尊,那很好。”
望着他眼底深邃的忧伤,谢拂穹叹了口气:
“如果我也像你这么想,当年你师祖陨落便一蹶不振,你又该怎么办?”
嵇长浮愣了愣。
他呆呆看着谢拂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师尊……是你,你真的回来了?”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触她的手。
谢拂穹没好气地抽出手,居高临下垂视着他:“低头。”
嵇长浮驯从地依言照做。
谢拂穹自小受谢玄衣严格教养,作为剑修,也精通阵道、器道、律道等攻伐之术。但不巧的是,她确实没有医道天赋,因此,她的疗伤术一向十分简单粗暴。
谢拂穹指尖凝起一缕凛冽青芒,轻轻摁在嵇长浮的后颈上。
她的语气有些冷硬:“忍着点。”
奔涌过盛的精纯灵力猛然贯入,尖锐的痛感顺着经脉炸开,比伤口本身的撕裂疼更甚数倍,仿佛有无数把小剑在体内纵横切割。
比起治疗,这倒更像是在上刑。
嵇长浮控制不住,浑身猛地一颤,额角渗出冷汗,脸色发白。
细碎的喘息,从他微启的唇齿间溢出。
而其中带着几分偏执的满足,却只有他自己清楚。
他长叹一声,轻轻把额头贴在了她的小腹处。
谢拂穹听到嵇长浮的声音飘飘传来:“师尊……生徒儿的气了吗?”
“说实话,你确实让我生气。”
谢拂穹指尖再度凝气,第二道治疗灵光又扎了进去——这一次,她精准地挑了他经脉中最敏感的节点,目的就是让他受些苦,让他记住自己的命,和别人的命都不该是用来糟蹋的,“作为掌门真传,你处事不公,对自己的同门都没有仁慈之心。为人弟子,你不爱惜自己的道体与性命,有负师恩。”
“看你这模样,我猜这么些年你把自己弄伤不是一次两次,对吗?”
“师尊……”他低低唤了一声,声音也许是因为疼痛而发颤,“弟子现在知错了,师尊想怎么惩罚我都行。”
“只求师尊,从此以后不要再离开。”
嵇长浮默默地伸出手臂环住了她的腰身。
修长有力的大手,隔着墨色手衣,克制轻地放在了她的脊背上,汲感着她的气息,她的生机。
谢拂穹忽然感到腹部一阵淡淡的温热。
谢拂穹一怔。
他居然哭了?
在自己的记忆里,哪怕是初遇那日,她都不曾见嵇长浮流泪,早知他性格不是一般的倔。
谢拂穹本来都做好准备,要发挥长者威严继续狠狠责骂他到无地自容的,现在好像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
“刚才不是还挺嚣张的,现在装可怜给谁看?”
“给师尊看。”
真被他气笑了。
“师尊。”嵇长浮终于抬起头,眼圈带着一点淡淡的红,眼底有细碎水光,“弟子只是太想师尊了……师尊这些年,到底都去了哪里?”
谢拂穹最受不了看男人掉眼泪了。
她偏过头避开他的目光,语气有点僵硬:“此事说来话长,我受了点暗算,回头再慢慢跟你解释。你腰上还有伤,再这么靠着我,待会儿又该疼了。”
嵇长浮听话地直起身。
但听到她说受了暗算,又攥着她的衣袖,眼神里浮现出忧色。
谢拂穹看着他,终是轻轻一叹,语气软了些:“这些年终究是我对不住你,让你不明不白地担心了这么久。”她顿了顿,又道,“但你是我的弟子,关键时刻需得承担起责任,担任代宗主。以后你行为处事的方式,应改则改。”
嵇长浮一愣,攥着她衣袖的手松了松:“难道师尊的意思是……您不留在剑宗?”
谢拂穹这时才将悉数收敛的妖气,展露一丝。
不同于魔修的阴鸷,也不同于寻常妖族的野性,谢拂穹身上的妖气带着清冽的兰香,以及若有若无的锐利。
“仙门首座成了妖族,此事一旦传出,必引起天下震动。因此,不如就让绝大部分人,认为我依旧还在云游。”
嵇长浮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却没问“为何会成妖族”,只轻声道:“不管师尊是什么模样,都是我的师尊。”
谢拂穹心中一暖,抬手拍了拍嵇长浮的肩:“这次我回来,其实就是为了看看你。接下来我还得出去,一要查清当年被暗算的真相,不能让他们继续逍遥法外。二来,也得找回我的本命飞剑与元躯,否则修为难以完全恢复,无法真正主持大局。”
“那师尊要去何处?弟子陪您一起去。”
“想得倒美。”谢拂穹笑了笑,“才跟你说了什么你就忘了?你是宗门未来仙苗,乖乖给我当好代宗主,这里离不开你。况且,前路凶险,我不确定会遇到什么,带着你反而分心。”
“那万一……”
嵇长浮没敢说下去。
他望着谢拂穹,眼圈的红意又悄悄漫上来。
谢拂穹看着他这副模样又笑了。
“怎么变哭包了?”
长生久视之途漫漫,其实谁都有可能会在下一刻陨灭。
谢拂穹虽然对于自己前世遭受暗算后被围攻而死这点感到不齿,但总的来说她是很豁达的。
无论谢玄衣,还是她谢拂穹,皆一度睥睨诸天,但在浩瀚的宇宙之中,也不过是一粒恒河沙,凭什么例外呢。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谢拂穹其实从来不怕死。
她只怕没有死在冲锋的路上,没有死在战斗与征服之中!
她揉了揉嵇长浮发顶:“放心。这次我走,会时不时和你联系的,不会把你丢在一边全然不管。”
“你要是有什么俗务上的疑问,或是什么事拿不定主意,也可以与我传音联系。”
嵇长浮深深看着她,半晌,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
这一笑,如霁月出岫,终于驱散了千年阴霾。
“师尊,我明白了,弟子会守好宗门,等你回家的。”
谢拂穹与嵇长浮在枯兰小院告别后,并未立刻离开中洲地界,而是整理了一番这几日得到的信息。
当年在东海阻击她的三位大乘魔修,现已被沧溟帝庭擒获,囚于琊城渡厄渊。
“沧溟帝庭……”
谢拂穹思索起来。
太初界最强势的九大宗门——五大正派与四大魔门,几乎掠尽天地气运,而沧溟帝庭,就是与他们争锋相对的魔门之一。
这个沧溟帝庭,与西洲妖界相接,一半疆域都在海洋之中,其宗门内如世俗王朝般政令通达、有三公九卿的分明层级。
如今其宗主,是被称为“煌帝”的渡劫女修凤金煌,在魔门中声望极盛。
谢浮穹的计划,是先从沧溟帝庭入手,前往度厄渊深处,悄悄把这三个大乘抓出来。
施展“无相手”之后,谢拂穹便成了一个相貌平平无奇,满脸风霜的中年女子。接着化作遁光,朝着东海方向疾驰而去。
三日后。
一座漂浮在海面之上的黑色巨城出现在视野中,正是沧溟帝庭治下的琊城。
谢拂穹放缓速度,落在琊城外的码头。
码头往来者自然多是魔修,个个气息阴鸷,眼神警惕地打量着过往之人。她混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很快便看到城墙上张贴的一张告示。
镇魔塔需司圜一名,要求:修为元婴中期以上,手段狠厉,不惧血腥,能镇服塔内囚徒。待遇从优,有意者往城主府报名。
“司圜”正是负责看管并处置囚徒的刑官。
谢拂穹颔首,这职位完全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金瓜刀具,木枷丝绢,铁杖赤笊……论行刑,她可是专业人士!
谢拂穹随着人流走向城主府。
城主府前,一名身着紫袍的魔修正坐在高台上,翻看着手下递来的名册,此人正是沧溟帝庭负责招募的管事,修为高深,乃是合道后期。
看到谢拂穹走进来,他头也没抬,语气冰冷:“姓名?修为?来自何处?为何要应聘司圜?”
“谢真,元婴中期,乃是西漠散修。西漠战乱,无处可去,听闻沧溟帝庭待遇优厚,且司圜一职需狠厉之人,我早年在西漠斩过不少孽鬼妖兽,倒也不怕血腥。”
紫袍管事终于抬眼,目光如实质般扫过谢拂穹,满意地点点头。
但他开口时,却问:“你姓谢?”
谢拂穹面上不动神色,心里倒有点纳罕,姓谢有什么值得一问的吗?
“大人,正是。”
“那你不用在这里排队了,到那边去吧。”城主指了指身边稀稀拉拉的队伍,“最近也不知怎么,妖族那边动静挺大,听说是妖皇殿下四处找姓谢的。”
谢拂穹沉默了片刻,问道:“这是为何?”
“谁知道呢?八成是姓谢的谁惹到他了吧。虽然这么个找法我看没什么意义,但煌帝陛下有意与妖族结好,所以我等也不得不上心。”
“但你不必紧张,就是把你带过去看一看,如果你不是那人,很快就放你走了。”
“度厄渊内瘴气深厚,你的体魄根骨是我这些天见过最好的,非常合适。这职位我先给你保留着。”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谢拂穹也没办法。
她现在转身离去,虽然没人管得了她,但一旦暴露,接下来再想悄悄潜入度厄渊就不容易了。
在她身前的好几个谢姓修士,都已经顺从地走进了传送法阵。
谢拂穹紧随其后进入。
“重暝真坏我事。”
谢拂穹现在想狠狠拍他屁股。
眼前白光一闪,下一刻,他们这十几号人就出现在了另一重天地。
谢拂穹指尖悄悄掐了个敛息诀,将身上的气息压得更沉。
待视野彻底清晰,眼前的景象让同行的几名谢姓修士皆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正身处一座悬浮于云海之上的宫殿。
其广阔幽深,丹墀嵯峨,大团灵花绽放虚空,七色瑰丽,散入青冥。伴随着飞禽翩跹,如梦似幻。
四面簇拥随侍者无数,皆气息浩邃,恐怖绝伦。
“都站好,不准有任何动作。”
一名妖将语气冰冷地呵斥,周身威压让几名散修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谢拂穹悄然抬眼望去——
高座之上的重暝,也正漫不经心地垂眸打量着他们。
妖族无论男女,化形之后一般都形貌昳丽。此时此刻,百族在侧,皆姿容绝艳,如群星璀璨。
而重暝的身影,却如月华。
根本无需有任何动作,他单是存在此处,便是此方世界,唯一的焦点。
重暝的神识扫过众人。
现在他体内已经没有了九尾狐的媚毒,状态恢复许多。纵失去了本源妖丹,也令散修们震悚不已,感到莫大压力。
谢拂穹倒非常淡定。
经过她精心的伪装,别说重暝,就算她死了的师尊谢玄衣复活也绝对认不出来她。
果不其然,重暝的目光很快就移开了。
清冽的声音自高处飘来:
“都走吧。”
散修们松了一口气,而这时,重暝悠然补充道,
“叫谢真的留下。”
一瞬间,四面八方无数道神识都落在她身上——
她那张普普通通,受岁月催折满是皱纹的脸上,也闪过一丝怔愣。
看出来了?
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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