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拾壹 廊桥夜话

立秋悄过,暑热退散,青青的甘棠漾出金黄,小小的紫柰渐次成熟。屋里的风轮冰块已撤去,一早一晚的寒风预示着天气转凉。

秋日本是个贴膘的好时节,孙策却是茶饭不思,厨房管事刘姑姑想尽了办法,酸甜苦辣皆已试过,可不论送什么,孙策都是只动几筷子,便挥退了他们。

这一日,厨房做了一碟水晶糯米藕来,白净的藕中灌了糯米、桂花、糖膏,切成一片片的,整整齐齐地码在青瓷盘中,氤氲出一股香甜气息。

孙策看了两眼,还是提不起什么胃口,念及大乔爱吃酸甜的,他便吩咐道:“你去驿馆跑一趟,请乔姑娘尝尝这水晶糯米藕。”

刘姑姑应声而退,行至门前又被孙策叫住:“你给她透个风声,就说我这几日什么也吃不下。”

“别说是我叫你这么说的。”孙策又补充道。

(高能预警,请没吃饭的小伙伴们迅速撤离)

傍晚时分,刘姑姑拎着食盒回来了,依着规矩要经过门口的一道道查验。孙策一听见她的声音,当即扔了手里的书简,问道:“乔姑娘可说什么了?”

刘姑姑敞开食盒,捧出一碗两碟。碗中是“金银酒”,以热酒浇出蛋花,或似牡丹,或似芍药,只是这一路多有颠簸,蛋花散了形状。孙策向另外两只小碟中望去,一碟是“金银平截”,面团里包了蟹黄蟹肉,黄白相间,呈花点状;一碟是“金银排骨”,酥软的糖醋排骨上沾满了大米小米,宛如金银。

一碗金银酒入喉,甘甜醇香,心里漾起暖暖的热气。他想捡些回礼送过去,忽然想起早已过了饭点,只能送些饭后零嘴。刘姑姑带了一碟醉泥螺、一碟兰花豆,前者以桂皮、姜片、黄酒、八角腌制一月,糟香酸爽,化油解腻,轻轻一吸便可滑入口中;后者则是用辛辣的黄芥和着油盐翻炒,发汗散气,驱除风邪,正好可以化解泥螺的寒气。

翌日清晨,她遣人送来一碗虾羹,洁白如雪的米粥中,一颗颗橙红的虾子上下翻浮,是她亲手所剥;香菰丁和豆干丁半寸见方,入口脆弹。

正午时分,他送去一鱼三吃。一条绵软如水的豆腐鱼,鱼头清炖,熬出稠如牛乳的浓汤,亦可泡饭;鱼身切片,裹蛋清煎炸,外酥里嫩,细腻如脂,入口即融;鱼尾以醋酒腌至骨酥刺烂,上锅蒸透,咸酥兼甜,香味浓郁。

时至傍晚,她又送来一碗雪霞羹。玫瑰、牡丹、芙蓉干花挑出红白交错的几瓣,温汤焯过,撒在嫩豆花上,以竹筷夹,以铜箸挖,豆花软软地颤动着,如雪霁初晴后的彩霞。

夜宵之时,他送去一碗栗子糕、一碟脆甜雪。栗子糕中加了红枣,淋了蜂蜜,饴香软嫩;脆甜雪则是把细如美人发的面丝拧成雪花形状,加蜜烤制,脆如凌雪。

接下来几顿,有广集鲜香的蛤蜊芙蓉蛋、花雕雪蛤、盐焗蛏子,亦有甜酸相间的酸枣糕、荷花酥、蜜牛乳。既是大荤大素,又有小腥小鲜。这一日,刘姑姑给大乔送来了蟹粉圆子,细腻的金黄色很是诱人。

大乔谢道:“这几日劳烦姑姑走动了。”

刘姑姑早已看出眼前这姑娘是孙策捧在心尖上疼惜的人,便想着法地找话与她闲聊:“这蟹粉圆子是孙将军的家乡菜,每年家宴时必做一份。”

大乔避开了“家宴”的话茬,转而将话题移到了圆子上:“我听大哥说起过,富春圆子遵循时令,一年四季均有不同做法。春秋清炖,冬季红焖。春节做河鲜笋芽圆子,秋季做蟹粉圆子,入冬做芽菜风鸡圆子,还可用梅子醋增色添香。”

刘姑姑只好又想着法子把话题引回孙策身上:“姑娘画的明月修竹图好看极了,孙将军爱惜得不得了,又怕碰脏了、洗掉了,便想劳烦姑娘以丝线绣在衣服上。”

话都说的这么明白了,大乔也不好意思拒绝,便说道:“请姑姑回禀孙将军,我即刻便描花样子,最迟后日便可将衣裳送还给孙将军。”

刘姑姑道:“姑娘有命,婢子不敢不从。只是孙将军吩咐了,需得亲眼看过花样子,若有不妥之处及早修改,免得再度劳累姑娘。”

大乔说道:“这也好办,我明日遣人送花样子过去,呈给孙将军过目。”

岂料刘姑姑却没有告退的意思,反倒小心地近了几步,谨慎地从袖中抽出半块素色绢帛,恭敬地呈给了大乔,压低了声音说道:“孙将军说,若乔姑娘不嫌弃,今夜酉时,会有马车在后门等候姑娘。”

大乔手指一颤,脸色飞红,勉强定了定心神,依礼送了刘姑姑出门,这才展开手中绢帛细看,手心中薄汗已将字迹润透,却依旧能清清楚楚地识出“北驭风,南赏月,东听涛,西折柳,一时四方景”。

皖河上有一座木制廊桥,以岩石为基,拱形似虹,凌驾两岸。北临山谷,故常有风声;皖河在此处南折,故东岸水急,今日十五月圆,水势又是最大。这才有了“北驭风,南赏月,东听涛,西折柳”的美誉,这桥便也称为四方廊桥。

自接了信的那刻起,大乔便忙不迭地准备东西,先是描了花样子,又是忙着梳妆打扮,眼看还有一炷香的工夫便到酉时,又抓了乔琬来帮工。

“小乔,你仔细瞧瞧,可还有不妥之处?”大乔取下发间的喜鹊登枝银簪,换了一支翠盈盈的青玉簪。

“姐姐真是好看,我若是个男子,见了姐姐也要心动的。干脆今日定亲下聘,明日便娶回家做媳妇。”乔琬哪里看不出大乔是去见心上人,故意打趣了一句。

“你再胡说,等你定亲时我也得好好笑话你。”大乔虽是佯怒,却仍止不住嘴角盈盈的笑意,她又细瞧了瞧发间的青玉簪,风雅是风雅了,却是淡漠疏离了些。

乔琬早已看穿了她的心思,径自取下那青玉簪,又换上一支莲花簪。那莲花瓣由红宝石整个雕成,其中又镶了细密的金粒以作莲子。乔琬又给大乔戴了一对鱼戏莲叶耳坠,从头到脚又审视了好几遍,除却两件莲花样的首饰,更有墨绿色的鞋面,浅粉色的鞋尖,仿若芙蕖吐蕊,荷尖小露。

乔琬笑着赞美道:“姐姐真是莲花仙子下凡了。”

日落后不久,便打了酉时的更。大乔转向后门,刘姑姑早已在此等候,有人赶着马车驶向四方桥,有人先行一步赶去报信。孙策原本怕极了她不肯来,心中惴惴,捧了一下午书,却一个字也进不了脑子。听了消息,悬了半日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手心早已攥得汗涔涔的。

马车不过行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大乔却觉得如过了好几个时辰般漫长,刘姑姑带她穿过层层守卫,送她到了桥下,便要告退离开。大乔忙把她衣袖攥住了,低声问道:“我有些怕,姑姑不陪我上去吗?”

刘姑姑笑着捏了捏大乔手指,说道:“孙将军不吃人。”说罢远远地退开。大乔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上前走去,上桥,转弯,果真见到一身常服打扮的孙策,风流潇洒,宛若风中玉立的芝兰。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着女儿红装,只此一眼,便惊艳得失了语言,他心跳得厉害,好像要从胸腔里撞出来似的。他不知该说什么话,只顾出神地望着她。

大乔被他看得心里毛毛的,沉沉低下头去。孙策语无伦次道:“乔妹妹当真来了。”

大乔本就含羞带涩,听了这话,更觉他是在责怪她不懂规矩,孤身一人跑到郊外来与个陌生男子见面,当即脸色一白,便要去抽袖中的花样子:“东西已带到,我先行离开了。”

“来都来了,”孙策说出一句至理名言,然后紧紧将她袖口攥住,说道:“不如看看风景再走。”说罢拉着她行至桥中央,此处早已摆好了桌椅,只等她前来就坐。

孙策自冰鉴中取出一小罐旧岁藏下的松针细雪,浇一勺芙蓉春酒,加一把茉莉香窨,置于炉上,以文火缓缓煎化。大乔低头不言,孙策只好开口:“今日你吃蟹粉圆子时的话,刘姑姑都已向我说过了,想来乔妹妹在饮食之事上颇有建树,不知明年开春时,能不能吃到乔妹妹做的清炖河鲜笋芽圆子?”

大乔不动声色地退了退,推辞道:“我哪里会做河鲜笋芽圆子?孙将军想吃,大可从老家请个厨子来。”

“乔妹妹可别谦虚,你做的菜让我很是留恋,只可惜我不能在皖城久留,萍水相逢,终须一别,怕是再无口福了。”未免大乔再拿话搪塞,孙策索性暗示地更明显些,直接将后路堵死:“再高明的厨子,也做不出乔妹妹一番心意。”

大乔心口一震,跳漏了一拍,她已仰慕他许久,可这喜欢的话又岂能轻易说出口?她脑海如一片乱麻,解不开、理不顺、扯不断。

孙策忽觉受伤:“乔妹妹可是瞧不上孙策?”

“绝无此意!”大乔急忙表明心迹,又急匆匆解释道:“孙将军人中龙凤,年少有成,当是万千女子的梦中人。”

哪怕有一万个姑娘视他为梦中人,又岂能拼出一个她来?孙策只觉更受伤了些:“乔妹妹已心有所属?”

大乔低着头,看不见他的眼神,只得点了点头以示承认。

孙策还是不想死心:“是谁?还请乔妹妹直言相告,若是彼此有意,孙策愿为乔妹妹牵线保媒。”

大乔这才知道闹了误会,忙解释道:“他少年英万,勇锐摧坚,平江东,袭庐江,善谈笑,性豁朗,民乐为死。我已仰慕他许久了。”

话听到一半,孙策脸上的笑意已绷不住了。他趁她低头的工夫将自己的面部表情捏回到板着脸的状态,既是存心逗她,又想听她再夸自己几句:“原来你的心上人是公瑾。乔妹妹放心,哪怕是绑着拖着,明日我也叫他抬着聘礼去提亲。”

简直是鸡同鸭讲!大乔急得连声说不,孙策再也忍不住笑意,起身离座,转过身去笑了个够,大乔以为他要走,急忙起身将他衣袖扯住,却被桌角绊得重心不稳,重重撞在他肩上。

孙策自知闯了祸,忙对着她的额头又是吹气又是揉按,心疼问道:“可硌着你了?”

大乔又是气恼又是羞涩,低头盯着地面,一言不发。他本就比她高许多,此刻她低着头,更显得娇小可人。她贴得他很近,粉颊生霞,红得像深春落花,给这明媚照人的面容更添了几分娇艳姿色。孙策心中微动,像被一只小松鼠浅浅咬了一口,禁不住抬起手来,想将她收入怀中。

“我可不可以抱抱你?”

大乔听了这话,面上羞涩更甚。孙策不敢贸然行动,只好悻悻地收回手来。

“我没说不可以。”她声如蚊蚋,一句话已用尽了勇气。

孙策心中骤然一喜,当即向前进了一步,虽只敢攥紧拳抱她,却也足够让他傻笑不止。她浅浅的呼吸在他胸膛前漾开,他甚至想低头去吻她的眉心。

江风渐起,炉上煎茶也沸得顶了盖子,孙策这才回过神来,将她放开,倒了炉中的茉莉煎雪给她:“江上风大,乔妹妹喝些热的暖暖身子。”

碗中的茉莉花被春酒染了胭脂色,在隐隐热气中上下起伏。芙蓉酒暖,陈雪微甜,他甘愿将一生的情思托付于她。

孙策默然良久,忽然开口道:“我有一事需对你说明,五年前,我的亡妻因难产血崩而逝,为我留了个幺女,取名婧妍。”

大乔急忙表态道:“我很喜欢小孩子,我向孙将军保证,会好好地对她。”

二人的心思皆已明了,皎皎明月渐渐升高,一双人影由长渐短。孙策见时候不早,便要送她回驿馆歇息。他扶她上马车时,捏到了她被夜露沾湿的衣角。

车帘拢了一半,车内可勉强视物,他将她脚踝抱至膝间,掌心隔着衣裳贴了上去,缓缓揉搓,说道:“回去之后记得用热水多泡一会,免得受凉。”大乔注视着他的侧颜,心如小鹿乱撞。孙策撩起衣袖擦了擦额角的汗滴,瞥见她粉面含春,眉目含情,心里更是欢欣不已。

只可惜回驿馆的路程太短,送到门前,他就不便再往里送了。孙策目送着大乔行至门边,想等她回过头来再看他一眼,可姑娘家毕竟羞涩,他终究没等到那一眼,只好转过身去,悻悻地上了马车。

“孙将军一路慢走。”大乔忽而倚门回眸,颔首浅笑。

攻城略地、身经百战,刀枪血雨中皆不变面色的孙策,听了这一声呼唤,忽而一脚踩滑,撞在门框上,嘴唇磕出了血。

【小珞有话说】

[1]孙策:终于抱到媳妇了我。

周瑜:还有人记得我吗请问?

珞:不要学山东人说话啊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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