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琬在融融暖意中悠悠醒转,被褥枕头间虽带着微微的潮寒,可她脖颈间却枕着一片温软,她下意识地向那片热源靠去,惊醒了搂着她的人。
大乔将被她挣开的被角掖得更严实了些,问道:“可好些了?”
乔琬软软地哼了一声:“疼,不想动。”
大乔抬手将她肩膀和额头一一揉过,说道:“你白天累得太厉害,体力不支,可得好好休息几天。”
乔琬甜甜一笑,说道:“姐姐待我真好。”
大乔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说道:“就冲着你这声‘姐姐’,我也得好好地照顾你。”
乔琬索性凑得更近了些,环住大乔腰身,扬起小脸问道:“我赖着姐姐一辈子可好?”
大乔笑道:“只怕妹婿急着和我要人了。”
乔琬往大乔怀中蹭了蹭,忽然眉头一蹙,“哎哟”一声,扶着腰坐了起来,又在大乔衣袖间翻来找去,拎出一个藏青色的锦囊来,揉了揉里面的金栗子,嘟嘴道:“姐姐心里有了旁人,便连我这个亲妹妹也不疼了。它硌着我了,姐姐管不管?”
“你别胡说!”大乔在乔琬额心轻轻戳了一下,接过锦囊来仔细收好,说道:“我们匆忙逃命,只剩下这袋金栗子了,你可别拿它撒气。”浓浓夜色掩得住她面色含羞,却掩不住话里的浅浅酸气。
乔琬索性顺着力道一滚,苦着小脸揉了揉额头,委屈道:“姐姐下手这么狠,当真是不疼我了。”
翌日清晨,大乔烫了些野菜充作早饭,乔琬贪睡不愿起,大乔便给她多留了一份。袁耀还有些精神气,和淑也能勉强下地行走,可袁若安脸色却是差极了,唇上一丝血色也无,只能勉强喝些水。她见了大乔,仍要挣扎着起身道谢,大乔忙将她按住了。
袁若安问道:“姐姐可有什么打算?”
大乔一边替她换药,一边答道:“我姐妹二人孤苦伶仃、无可依靠,只能去堂哥处住一阵子。”
袁若安开口欲言,可伤口忽然又抽痛了起来,大乔忙给她灌了几口曼陀罗药酒,温言劝道:“你别怕,我们会先把你送去亲人身边,再行离开。”
袁若安将大乔的手紧紧攥住了,又是感动又是惊惧,眼泪滚滚流出,撑着虚弱的病体说道:“待我见到叔父后,必定好好报答姐姐。”
大乔分析道:“北方有曹军压境,而且想必袁伯父也不会往江东去,东南向有黄山山脉,西边有淮阳山脉,所以南边的舒县和皖城是唯一的选择。我们已走了两日山路,想来离舒县已有一段距离了。我猜袁伯父大概是想往皖城去。”[1]
袁若安道:“庐江郡太守张府君是袁家故吏,姐姐说的有道理。”
大乔又帮她理了理被子,说道:“那你再多休养几日,我们送你去皖城,就算袁伯父不到,也得求着张府君看在袁家的面子上帮你治伤。”
淮阳山脉崎岖,一路行来多有不易,大乔用完了半袋金栗子,这才勉强换了些吃住用物。她想着法给袁若安做些温补的鸡鸭鱼肉,可这小丫头坚持要食素守孝,只肯吃些不加油水的青菜,连蛋羹也不肯碰,娇弱的小身板日渐消瘦下去,伤口也久久不能愈合。大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只盼着早日到皖城,找个大夫救她。
又过了半月光景,一行五人才赶到了皖城,战乱频仍,人心惶恐,昔日三郡通衢的繁华之地显出残破颓败之色,这里似乎刚刚经过一场战斗,往来盘查格外严密些。
大乔道:“现在城内情况不明,若是一身女儿装扮进城,难免太过惹眼,不如先换了男装,会方便许多。”
乔琬自是赞同姐姐的话,和淑也没什么主见,只是袁若安听了这话,头摇得如鼗鼓一般:“男穿女服,女着男装,是谓服妖,我不敢冒这天下之大不韪。”大乔说不动她,只好答应把她留在城外,先带着袁耀进城探探情况。和淑忙表态道:“我陪着小姐。”大乔便带着乔琬换了男装,领着袁耀进城去了。
皖城易主似乎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街面上一半以上的商铺都在正常开张,街道上的血迹早已用清水冲淡了,人群往来熙攘。大乔听见几个人窃窃私语道:“讨逆明府有令,鸡犬菜茹,一无所犯。乐从军者,不问出身;不乐者,勿强也。[2]”接下来便是“治军有方、御下严明”的称赞,她正好奇众人所说的“讨逆明府”是谁,忽然听见身后一阵吵嚷之声,只见一大群人躲避街上急速行驶的快马,慌乱地拥挤过来,大乔忙将乔琬往路边一推,转身又去寻袁耀。
人群越挤越乱,推搡之间哭喊一片,袁耀身形尚小,一旦淹没在人群里便很难找见。大乔高声喊着他的名字,这才发现他已被挤到了人群边上、街道中央,大乔想也不想,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
那匹马似受了惊一般疯跑着,任凭身后追赶的兵士怎样呵斥也不肯停,沿途撞翻了十几家摊子,吓得年幼小儿啼哭不止,马蹄声越来越近,坚硬的蹄铁打在青石板上,震起一片尘土飞扬。此时再想躲开已来不及了,大乔将怀中的袁耀往旁边的空地上一推,又拼命地蜷缩着后退,马蹄高高抬起来,蹄铁的纹花近在眼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枪飞射过来,枪刃全部没入马的身体里去,温热腥苦的鲜血喷了出来,大乔何曾见过这般血腥的场景,已吓得脸色惨白了。忽而一健硕伟岸的身影扑上前来,将她压在身下,挡下喷溅四射的血水,又将她紧紧扣在怀中,向一旁翻滚过去。
他身形高大,她刚好能埋在他颈窝中,他身上有微微的血腥味,淡得刚好让人心安。时而是她撞在他怀里,听得几声突突的心跳;时而是他将她压在身下,双臂护着她的额头和脖颈。翻滚和撞击的力道全被他肩肘挡下了,大乔只觉晃得头晕,倒是没受多少外伤。
他站起身来,点点血水沿着衣襟滴下,大乔定定地看着他俊秀的侧脸,似泼墨点染的画中仙。他眼神凌厉,不怒而威,更有一份杀伐果决的气势。他望向大乔,折身行礼道:“孙策治下无方,给这位小兄弟赔罪了。”
他就是孙策?大乔心里忽而重重地咯噔了一下,她早听大哥说过,孙将军面貌俊秀,长身玉立,英气杰济,猛锐冠世[3],今日一见,却觉这些话写不出他十分之一。温柔的阳光洒在他面颊上,映出眉峰鼻翼的侧影。他是身着甲胄兜鍪的少年将军,也是能提笔泼墨的翩翩公子,更是她的灼灼暖阳。
三四个兵士上前请罪,孙策吩咐道:“先把撞坏的摊子双倍赔偿,再去领罚。”兵士们唯唯诺诺地退下了,孙策转身回到大乔面前,问道:“可伤着了?”说罢不待大乔回答,已抬手捏上了她的肩膀。
大乔吓得一愣,脑子一片空白,全然不知该怎么解释,眼见孙策已将她的衣带解了一半,大乔急忙重重地推了他一把,可这一下不仅没推动他,自己反倒向后跌去。孙策只当她不愿在人前袒露肩膀,当即将她横抱而起,向一旁医馆中走去。
见她还有抗拒的意思,孙策劝道:“问诊费、医药费都算在我头上,驿馆我也会帮你安排好,你不必担心,我会负责到底。”
厚重的竹帘将日光遮去大半,孙策心知她羞于见人,连隔间的门都锁上了,室内的气氛越来越不对劲,大乔一边向里蜷缩着,一边带着哭腔喊道:“你不要碰我!”
她这一声喊叫让孙策回过神来,初见之时,他只觉她神色憔悴、灰头土脸,便未细想;此刻细看之下,愈发觉得她眉目清秀,明眸皓齿,哪里是个男子,分明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孙策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见她面庞精致,削肩细腰,一对耳珠上皆打了耳洞,此刻离得近了,还能闻见她身上幽幽的脂粉香,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
孙策被这想法吓了一跳,她竟是个姑娘?那么他都对她做了什么?孙策忙将挽着她胳膊的手收了回来,窘迫地在衣服上抹了几把。
砸门声一阵接着一阵,孙策开门将一大一小两个人放了进来。乔琬急得眼泪都落下来了,袁耀亦是自责愧疚不已。
孙策远远地站在门边,低声道:“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置,改日再来看你。”说罢急切地逃出门去。
日头西斜,孙策辗转许久才清闲下来,侍从替他脱了外袍,忽而惊呼一声:“将军受伤了?”
孙策这才发觉自己胳膊上有大片的血渍,都是救她时落下的擦伤。自与她相别之后,他便魂不守舍,有好几次都是话到嘴边,却又忘了要说什么。此刻被侍从一提醒,这才想起疼来。
他心里滚滚地烧着,其他想法都被燃成灰烬,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想见她。
翌日清晨,大乔起得略早了一些,正欲去厨房做些早饭,刚一推开门,便见外院整整齐齐地列着两队人,各自捧了瓜果点心若干,众人皆环绕着亭中端坐的素衣公子。孙策听了身后房门响动,单手扶膝回过身来,只想留给她一个最俊秀的侧脸。
不成想一缕束发带飘到了嘴里。
孙策赶紧手忙脚乱地整了整,定了定心神,说道:“贤弟请坐。”他很庆幸她没换回女儿装扮,不然他便不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与她相见了。
大乔不好意思拒绝,便接了他的邀请缓缓落座。桌子中央摆着一大碗汤面,碗下还有小火温着。随侍又摆上几只小空碗,几个小茶碟,一一揭开盖子,有红油晶亮的蟹粉细膏、酸甜可口的糖醋浇头、五花里脊滑炒香菰、椒油芝麻凉拌冬笋。孙策在每个空碗中都添了些汤面,又各加了点佐食,说道:“我不知你喜欢吃什么,就各准备了一点。”
大乔胳膊不够长,只好起身离座给孙策添菜。她跪坐于他身畔,安静地低下头去。她未施粉黛,更无胭脂,似一朵清水里开出的芙蕖花,吹去暑伏的温热,映出满池的香韵。孙策禁不住往她那边靠了靠,悄悄在她身后伸了胳膊,虽没碰到她,可外人看来,就是他的手搭在她肩上。他专注地望着她精致如画的眉眼,就似在三伏天里枕着凉席安睡一般,一股凉幽幽冷丝丝的香气渗进心里,快活得胜过神仙。
如果不是她洒在他身上的汤有点烫的话,他还能多看很久。
大乔忙拿手帕帮他擦拭,不住地向他道歉。孙策咬了咬牙,说道:“没事,不烫。”谁叫他乱伸胳膊来着?他若是不伸胳膊,大乔起身时怎么能撞到他,汤怎么能洒出来?
大乔望着孙策黑一块红一块还沾了不少油渍的衣角,咬了咬唇,说道:“给孙将军添麻烦了。”
尽管孙策再三表示“我就算这样走出去也没人敢笑话我”,大乔还是径自回房取了笔墨来,借着污渍的纹路,绘出一幅明月修竹图,月光皎皎,在如雾似幻的云彩中半遮半掩;修竹萧萧,在凝霜聚雪的月色里拔青展翠。这幅画虽只黑白两色,但浓淡交织之间,用墨精妙,更衬出夜色幽深静谧之感。
大乔落完最后一笔,正欲起身,孙策眼见她肩膀向桌角上撞去,急忙喊了声“小心”,抬手挡了上去。大乔撞在他臂弯间,身形不稳,几欲跌倒,孙策只得顺势揽住她肩膀。大乔被这力道带着往他怀里跌去,她又惊又惧,生怕他把她当成男子,下手没个分寸,急忙重重推了他一把。孙策为了救她,本就重心不稳,这下更被她推得跌了个骨碌。
大乔环着双膝,躲得他远远的,四周拔刀之声俱起。孙策吩咐道:“都退下,不得无礼!”他想把她拽起来,可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眼看她要跌到亭子外面去,孙策一个箭步冲上前,隔着衣袖攥紧她手腕,将她拽了过来。
“你别怕,”孙策见她又要挣扎,急忙安慰道:“我知道你是个姑娘,自然会对你敬重些。”
大乔整了整衣裳,指尖已吓得发凉了,她沉沉地低下头去,说道:“让孙将军见笑了。”
孙策道:“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这也是无奈之举。”他盛了碗热汤递到她手心里,将她冰凉的指尖一一暖过。
他看着她吃了些汤面,发觉她格外爱吃那糖醋浇头,而香菰冬笋却只动了一点点。孙策忙将自己那碗浇了糖醋的汤面推给她,说道:“我没动过,你慢慢吃。”
孙策看她吃得开心,也陪着动了几筷子,临别之时,还不忘劝道:“乔妹妹容颜秀丽,姿貌过人,再怎么打扮也是个灵秀可人的小姑娘,日后可别再穿男装出门了,免得招来不轨之徒的觊觎。”
大乔点头称是,目送他出了凉亭,眼见他已出了院子,大乔刚要坐下歇歇,院门边又传来了他的声音:
“还好孙策是个正人君子。”
【尾注】
[2]引自《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列传》:“其刘繇、笮融等故乡部曲来降首者,一无所问;乐从军者,一身行,复除门户;不乐者,勿强也。”
[3]引自《三国志·吴书·孙破虏讨逆列传》:“策英气杰济,猛锐冠世,览奇取异,志陵中夏。”
【小珞有话说】
[1]关于那个明月修竹图,其实是暗含了孙策和乔姐姐名字的。
之前有小伙伴问过我,乔大哥的“竹”是不是和“策”重了,我给的解释是,故意取成这样的。毕竟孙策是乔珮竹的爱豆,这是一个迷弟的自我修养。
类似这样的还有,去病和弃疾,达康和自健(围笑.jpg)。
[2]孙策:依旧是等待着上线……不对我上线了。
周瑜:不要抢我的台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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